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泯灭-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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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上已经有了你这样的女人,还造出美丽美好、美妙、美感、美伦美免这些词干什么呢?我要是当了一个国家的国王,就要传下一道圣旨,严禁再使用那些词,一概用女人这两个字的派生词代替……”
    “抱住我的竟是一个为此妄想当国王的男人,你好可爱!”——她吻了我一下,佯装认真地问:“那么国王陛下,美丽的风景该怎么形容?”
    “美女般的风景……”
    “美丽的花儿呢?”
    “女孩儿般的花儿,少女般的花儿,少妇般的花儿……”
    “建筑呢?”
    “建筑只许用男性化中性化的词形容。不许用和美有关的词形容。与女人的美相比,建筑的美算什么!……”
    她就格格笑出了声儿……
    而我一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男人对于成熟女人的情爱和性爱的饥渴感,强大于男人在当前这个时代的一切方面的饥渴感的总和。与那些在热恋中如胶似漆的少男少女青年男女间的情爱和性爱风景相比,其迷幻程度往往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这个时代对于它的许许多多恐恐慌慌又心瘁力竭的男人,已再没有任何慰安的能力、手段、策略和计谋了。因为太年轻的女人恣肆于玩乐沉湎于享受,并早已学习和实践着专攻心计地从社会中攫取了。女人对男人的最最古老的悲悯天性,早已在她们内心里死灭了。而且不可能从她们下一代的女人身上复活。女人从传统的被爱怜的角色,一步跨越了反过来爱怜男人的角色转换阶段,直接变成了一批又一批仅仅利用男人或仅仅需要男人的女人。这世界上已仅仅剩下了一丁点儿对男人的悲悯,在少而又少的一些成熟的女人的内心里残存着,在她们中更其少的好看又温浪的女人的内心里残存着,在他们觉得自己最最需要爱怜和悲悯的这个时代……
    对于他们,这是它最后一次撒向世间的一小把幸运。这幸运一大半随风飘荡,不知落在了人间什么地方。由于没有直接落在男人和女人的“缘”中,而失去了幸运的意义……
    今天,尤其今天,男人不可能得到比女人的爱怜和悲悯更可贵也更幸运的东西了。金钱将会更加奴役他们。赚取的过程是它对他们驱使奴役的过程。挥霍的过程其实也是,挥霍连他们正常消费的那点儿愉快和乐趣都剥夺了。功名也将更加奴役他们。一切贪婪都将更加奴役他们。壮阳药的红红火火的研制、开发、推销和生产,证明阳痿的男人越来越多了。归根结底,阳痿源于贪婪。贪婪源于对时代的惊悸和恐慌……
    如果一个男人幸运地获得到了一个女人对他的爱怜和悲悯,不管他是不是一个相信上帝的男人,他都会从内心里说出——上帝呵,一万分地感激……
    我当时就是在内心里那么说的……
    爱的过程好比男人和女人共同升起一炉火。在它燃烧得最熊最旺之际,他们跃入其中将自己充作干柴。当炉火渐熄,他们发现自己并没变成一截黑炭。恰恰相反,他们彼此觉得双方是更可爱了。一个赤裸的男人和一个赤裸的女人相拥相抱,亲昵依偎的情形,其实是和一对儿双胞胎婴孩那么在一起的情形同样美好的。他们内心里都会觉得仿佛又刚刚出生了一次似的。都会觉得他们真是一对儿双胞胎婴孩儿似的。连他们的灵魂,在那一时刻也仿佛净化过了似的。爱的过程中,等于灵魂洗了一次澡。刚刚从爱河中洗浴而出的男人和女人,那会儿对这个世界也是充满了深深的感激和浓浓的爱意的……
    她看看手表,柔声说:“一个小时后我要到医院去,现在我想睡会儿。在我身边。别动。陪我……行吗?”
    我说:“行……”
    于是我安安静静地侧躺在她身旁,尽量不动。瞧着她,欣赏着她。我以为,只有在这样的时候,男人对女人的欣赏,才有点儿可信……
    我想吸烟,但拿起又放下了。怕呛着她……
    一个小时后我叫醒了她……
    她穿好衣服,偎在我胸前,低声说:“如果我并不是从心里真的孝敬老人家,我们即使是在我‘自己的家’里,老人家也还是可怜的……对不?……”
    我说:“对……”
    “而即使我们在这里,实际上也并不等于对老人家是伤害。如果你总难免觉得……罪过……我对老人家的孝敬替我俩全部抵偿了……对不?……”
    “对……”
    “你沉思什么?”
    “我……在想你呢?……”
    她凝视了我片刻,抓起我一只手,仅仅抓着指尖,使我手心朝上,默默从裙兜里掏出一把钥匙,放在我手心。并曲合了我的手指。
    于是我攥着它了……
    “我自己那个家的……”
    我说:“我更愿和你在你那个家……”
    一星期后,老人家出院了。
    老人家出院前,我去探视过老人家一次,老人家出院那天,是我和她共同去接的。老人家出院后,我和她,还有小芹姑娘,在她那个似家非家的富有之家里,为老人家摆了家宴,表示庆贺和祝福。那一天她放上“卡拉”磁带,唱了几支歌。我也唱了几支歌。小芹唱得最多。有些歌是我和她都没听过的。她家乡的山野民歌……
    接着我们三人陪老人家打了几圈麻将——我和她各自输给了小芹几十元钱。存心输的。老人家也输给了小芹几十元钱。分明也是存心输的……
    小芹赢得眉开眼笑……
    天黑后,小芹对老人家说:“奶奶,这几天就让俺婶儿睡她自己那边儿吧。她这几天够操心上火的了。得让俺婶儿歇息几天。我在这边儿一个人侍奉您几天。我保证侍奉得您高高兴兴,周周到到的,行不?……”
    小芹说时,狡黠地偷瞧我,也偷瞧她……
    我心里当时真不知该感激那小保姆,还是该告诫自己提防于她……
    而老人家爽快地说:“行啊!怎么不行!……”
    老人家一手拉着小芹的手,一手拉着她的手,由衷幸福地说:“子卿这小子,也不知哪儿去了。有一个孝顺女儿似的儿媳妇,有一个懂事孙女似的小芹丫头,还有你……”——望着我继续说:“一个二十多年后又见着了的干儿子,有你们几个尽量体贴我,哄我高兴,我这可是哪辈子修下的一份儿福气呢!”
    老人家落泪了。
    她和小芹也泪汪汪的了……
    她说:“妈,您老是好老人嘛。好老人当然应该受到好对待嘛……”
    又过了一个星期,我不得不离开哈尔滨了。
    她没送我。
    头一天晚上,在她“自己的”家里,她以另一种方式为我送别了……
    她在电话里说:“要像爱我一样爱她,能记住吗?”
    “谁?……”
    “该打!还能有谁?”
    我顿时明白了。
    我说:“能。”
    她说:“你发誓……”
    我就发了一个誓……
    “离开我,就要学会忘了我。也能记住吗?”
    “也能记住。”
    “好好儿地做一个牛郎那样的丈夫,啊?”
    “嗯……”
    “这才对……”
    我握着听筒,还想听她说什么,她却已挂线了……
    直到那一天,翟子卿仍没回哈尔滨。不知还在黑河,亦或到别的地方去了。不知还带着小嫘,亦或遣走了她,身边又有了别的女人陪伴。总之,我想,他是绝不会孤身在某处的。他向社会攫获的野心比我强烈。因而恐慌也比我巨大。这一点是我对他的更深一层的认识。翟子卿这一个男人身边已经无时无刻不能没有女人。没有女人他内心里的恐慌就将把他压扁变形。而他身边的任何一个女人,都不可能真正地“慰安”于他。因为她们既不爱怜他更不悲悯他。只不过利用他和像他需要他们一样简单地需要他……
    我想,比较而言,也许倒是小芹这女孩儿,算她们中对他最有真情实意的了。尽管那真情实意的主要内容,不过是一个从穷乡僻壤来在大城市的小保姆,对男主人的抬举和青睐的一份儿感恩戴德。我走那一天,已觉得她本质上不失为一个好女孩儿了……



    八(1)

    今年乍暖还寒时节,我又回哈尔滨。
    七八个月的时间里,我再没见过翟子卿。自然,也没见过她。
    但总共收到过她三封信。第一封信里说——翟子卿他变了。似乎开始打算做好丈夫和好儿子了。在家里整整呆了一个多月。哪儿也没去。也不访友。也不会客。终日侍奉于老母亲左右。
    “子卿他对我说,以前太有负于我了。请求我宽恕他。还引用流行歌曲里的话对我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我想,我理应宽恕他。一个妻子不能拒绝一个丈夫的忏悔。一个家庭的裂痕如果还能弥合,总归比索性拆散的好。我发现我内心里还是希望弥合的。我相信我们这个家的裂痕也能弥合,还有我们的感情。我原以为我对他,和他对我,已经彻底丧失感情了。看来我对自己的认识是错了。对他的认识也未免太极端了。但愿你能为我们祈祷和祝福。我们的家为什么不可以再成为一个幸福的家呢?我们有确保幸福的经济基础。还有重归于好的感情基础。我也将为你的家庭幸福祈祷和祝福。对你我来说,有些事情,就保留在记忆中吧。人世间的某些事情,本不过是某种‘缘’。而‘缘’之所以是‘缘’,那是因为它没有更充分的理由可讲。所以‘缘’一旦面对现实,总是要屈从后者的。”
    第一封信写得很长。横格信纸,工整秀丽的一行行小字,竟写了七页还多。
    我没有回信。我们分别时她有言在先,只她给我写信,而我不得主动给他写信。也不必回信。这“条约”尽管对我欠公平,但我当时答应了。
    其实我很想给她回封信。也动过几次笔。动笔前似有千言万语,而真面对信纸,却不知该写些什么了。写了撕,撕了写的,最终还是作罢了……
    我对自己说——就让我成为一个信守诺言的男人吧。对她那样的女人,信守诺言也许是最大的尊重和别一种爱法吧……
    她的信告诉我,他们分明的又住在同一个家里了。分明的每天夜晚又同床共枕了……
    即使他们不重归于好,我和她的关系也是没发展前途的。希望一个女人永远做自己的所谓“情妇”吗?我首先就会替那个女人不能容忍自己。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女人做男人的“情妇”对女人更尴尬的事了。而且我也是一个在各方面都根本不具备起码条件拥有一个“情妇”的男人。站在她的角度设身处地替她想一想,我也只能为他们祈祷为他们祝福……
    那时我已从故宫买回了一尊铜的观音像。接连几天,每晚睡前我燃起香来,恭恭敬敬地站在观音像前,双手合十,心中虔虔诚诚地为她祈祷和祝福。既是为她,也就没法儿不一块儿也为翟子卿祈祷和祝福了……
    妻见了奇怪,问我怎么信起观音来了?
    我反问——那你叫我还有什么别的可信的呢?
    妻又问——你为谁祈祷?
    我回答——为一切我爱的人。
    ——包括我吗?
    ——怎么会不包括你呢?
    妻笑了。
    我望着她的笑脸,发誓从此再不背叛妻子的感情(事实上,我也并非是背叛了她的感情),无论再被怎样一个女人所诱惑……
    观世音开经偈中言——若有女人,设欲求男,礼拜供奉观世音菩萨,便生福德智慧之男。设欲求女,便生端已有相之女,宿之德本,众人爱敬……
    于是我还常祈祷观音,保佑他们生一个将来如她一样好看一样性情的女儿,或将来如他一样英俊一样天资聪颖的儿子……
    两个月后收到了她的第二封信。一封短信。与第一封信相比,尤其要短。潦潦草草的,只写了一页半。信中只说翟子卿又到南方赚钱去了。说他强调那是一次大机会。一次今后很难再有的机会。说他强调他期待那样一次机会,已经期待了几年了。好比一心获得金牌的国际级运动员。早就期待着奥林匹克一样非去不可,绝不能坐失良机。她阻止不了他。他老母亲也阻止不了他。小芹壮着胆子帮着说了几句阻止的话,还被他斥骂了一顿……
    看得出她写信时心情是糟透了。
    我将那封短信反反复复读了几遍。几乎能背下来。我想这一封信,我必须不顾诺言及时复信。但铺开稿纸,顿觉比第一封信更难复。
    究竟该说些什么呢?……
    怎么复信都言不由衷,也都欠妥。
    于是我又接连几天晚上在观音像前为她祈祷。同时也不能不为翟子卿祈祷。祈祷他马到成功,发一笔大财,尽快回到她和他老母亲身边……
    年初我收到了她的第三封信。比第二封信还短。信中只说翟子卿南方之行受骗上当,被坑了五十多万。还说——其实她早已怀孕了。按日期推算,不是翟子卿的。是——我的……
    他似乎也明白不是他的。似乎也明白会是谁的。所以他坚决让她坠胎。而她坚决不……
    她在信中说反正坠胎已来不及了。那么她就好好儿怀着孩子,平平安安地将孩子生下来。说她早想要一个亲生的孩子。男孩儿女孩儿她都会喜欢。都会爱的。说老人家也猜到了孩子是谁的。但老人家也坚决反对她坠胎。说幸亏有小芹,不但侍奉老人家,还担负起了照顾她关怀她的义务。说孩子生下来后,她和翟子卿的关系也就该干脆彻底地分道扬镳了。并保证,今后绝不会因为孩子给我添任何麻烦。说她觉得,做一个只有孩子没有丈夫的女人,未见得不也是一种挺好的活法……
    我揣着那封信,独自去到家附近的公园里,在石凳上呆坐了两个多小时。两个多小时内吸光了一整盒烟。
    那一天是星期天。
    许多年轻父母带着他们的孩子在公园里玩儿。草地上处处可见男孩儿女孩儿奔过来跑过去的活泼身影。孩子们快乐的笑声此起彼伏……
    后来我按着打火机,将那封信烧成了灰烬……
    一阵轻风掠过,黑蝴蝶似的一团纸灰,在我脚旁盘旋了几圈,依依不舍地随风而去……
    我望着它被吹散得无影无踪,只想永远地在那石凳上坐下去,坐到老,死在那儿……
    后来儿子出现在我面前,说家里来了一位编辑……
    “爸,你一个人吸了这么多烟?……”
    儿子愕然地瞪大了眼睛。
    我说:“回家后别告诉你妈。”
    儿子讷讷地又问:“爸,你心里烦是不是?”
    我老老实实地承认:“是的。爸爸心里从没这么烦过。”
    “因为……想写,又写不下去?”
    “不,比那还糟……”
    我牵着儿子的手,更准确地说,是小学五年级的儿子牵着我的手,像牵着一位双目失明的爸爸一样,将我领回了家……
    我默默对自己说如果我不再见她一面,我还算个男人吗?至于翟子卿作何感想,以及将会怎样对待我,随他的便吧。我才不在乎!我什么都不在乎了。一个女人腹中怀着我的孩子已经再有几个月就该生下来了,我必须赶到她身边去!……
    然而不久我的老母亲病了……
    在哈尔滨我依旧住那一家宾馆。依旧住那一层。仿佛的,我与那一家宾馆那一楼层,也结下了某种“缘”似的。只不过这一次住东侧,而前两次住西侧。楼层服务员姑娘们一个都没换。她们对我早已熟悉。我对她们也不陌生。她们有她们的另一种“非缘”的解释,说那一层楼是专为招待外省市来哈领导干部的。所以一般情况之下不安排“闲杂”住客。我是作家,与“闲杂”似乎有着点儿区别。属于破例安排。其实,更真的“一般情况”,乃因那是最高一层,许多人不情愿住。在她们心目中,也许恰恰相反,我可能正该归在“闲杂”的中国人一类……
    她们接近时瞧我的目光,或远距离望我的样子,使我觉得,似乎和先前有所不同了。仿佛是在瞧着或望着一个被抛给了社会舆论热点的人。好奇心似乎还掺杂着同情……
    我想我并没什么很值得她们同情的。
    然而心里不免形成了疑问。
    住下后我问她们中的一个——哈尔滨可有什么新闻?
    她说这年头还能有什么事儿算得上新闻啊!
    我说也对也对。
    她问我此次回哈尔滨处理什么问题。
    我说一个写小说的人哪儿有那么多问题需要处理啊……
    她笑笑,笑得意味儿深长。
    我也笑笑,笑得并不自然……
    闲闷无事地挨熬过了白天。终于挨熬到了晚上。于是我在房间里拨通了她“自己的家”里的电话——不料接电话的是另一个男人。声音很粗,口吻烦躁地问我找谁?……
    我犹豫霎时,说出了她的名字。
    “打错啦!……”
    对方啪地挂断……
    我想怎么会错呢?如果她的电话号码变了,肯定在信中告诉我……
    于是又拨……
    “同志,是吴妍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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