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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怀里,像只悲伤的小猫,寸步不离,晚上常常被梦魇惊醒,焰子哥哥连哄带骗,他才能入睡。
晓风的情况很令我们担忧。不到一个月就要高考了,不知道他能不能尽快从丧父的创痛中恢复过来。那几天,我们每天都要打好几个电话到他家里从吴阿姨口中了解晓风的情况。值得欣慰的是,晓风现在比以前更加刻苦了,他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似乎明白了自己现在是吴家唯一的顶梁柱,他应该像个男人的样子奋斗下去。
这几天连焰子哥哥都变得沉默寡言了。他甚至很少再主动跟我说话。其实他不说我也明白,我又不是傻子,我知道晓风对他很上心,而现在晓风正承受丧父之痛,焰子哥哥不能坐视不管。那段时间,他经常往晓风家跑,说是去陪他高考冲刺,也不管自己的课程落下了多少。
那是一个飘雨的下午,外面吹着冷风,气温骤然下降了不少,我添了件秋衣,还觉得冷。我便裹了一只薄毯,一个人呆坐窗前,心无旁婺地看外面悄悄发芽的法国梧桐。我想我是有点感冒了,头晕得厉害。偏偏这时候电话响起,我一看是骆扬打来的,也不想理他,就挂断了。
骆扬再次打过来,我接通电话,那边却久无应答。
我的心便悬了起来,觉得情形不对,对着电话大声地喂了几声。
良久,那边才传来一阵哀伤的哭泣:“小韵,你救救我,救救我啊……”
我被他这突然的境况吓得从椅子里跳起来,仿佛感冒一下子就好了:“你怎么了?你没事吧,别吓我啊!”
电话那边似乎有哽咽的声音,他的声音孱弱得像蛛丝:“你来救救我好吗,你来救救我好吗,求你了……我在剧院……”
我立刻挂了电话。我想,我不能同情这个人。无论他发生什么事,就算他快要死掉,我也不能动一点恻隐怜悯之心。是他,伤害了小姑,害死了奶奶;是他,伤害了我。在他面前,我想我已经无法再做到若无其事,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童年那些痛苦的记忆再度涌起,如附骨之蛆,又如血管里蠕动的毒虫,不让我死亡,就这样让我生不如死在地上打滚。
可是,我却被这只毒虫蛊惑了。我连雨伞都不带,就匆匆下楼,打了开往江北新区的车。我默默地望着窗外,雨水像眼泪一样顺着窗玻璃滑下,一串又一串,永无止境。窗外那片萧冷的天,一段一段地被车抛在脑后。
骆扬的剧院安静得出奇,不知道是因为今天不出戏,还是因为阴雨绵绵,偌大的广场一个人都没有,水池中央的假山上那只龙头喷泉孤独地喷涌着,独自绽放出一片凄美的水花。
我仰起头看了看剧院楼顶那四个金塑草体大字:春韵剧院。没有光泽,显得晦暗而孤独。
剧院的大门敞开着,可是里面空无一人。脚步踏在地板上,发出一串串声响回旋于剧院之内,不绝于耳。舞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些乐器、戏服、头饰,就像被人洗劫过的场面。
我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我怯生生地喊了一声骆扬,可除了我自己的回音以外,没有任何回应。
我穿过舞台走到后场,里面更是凌乱不堪,化妆台和衣橱都给人掀倒在地上,胭脂盒、口红、镜子、梳子、睫毛膏、金钗首饰等等,撒了一地。那些漂亮的戏服也被人撕扯成一片片废布,缠绕在倒伏的衣架上。
我疾步退出化妆间,噔噔噔噔跑到楼上,最后在练功房里看到了骆扬。
练功房里铺着枣红色的PVC塑胶地板,弹性很好。几张大红色泡沫垫和其他一些练功器械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天花板上空空地悬挂着几只压腿绳,那吊脚环就像刑场上钳制犯人的铁环。
橘红色窗帘紧闭着,室内光线很暗,墙角那只白炽灯无力地发出苍白的光线。骆扬就光着脚,抱着腿蜷缩在那盏灯旁边,浑身颤抖,一张落寞的脸给灯光照得惨白。
我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他穿着雪白的睡袍,头发凌乱得像稻草,两只散焦的瞳孔死死地望着地上的那只鱼缸。鱼缸里面漂浮着一大片烟头,把整缸水都染成焦黄色,那两条黑牡丹金鱼被毒死,翻着肚皮浮在水面上。鱼缸旁边的地板上,撒落着一大片白色药片。
我轻轻摇了摇他的肩膀,他没有反应。我又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才吃吃地抬起头来看着我。他的眼里满是忧郁,充满万念俱灰的绝望。既使是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却仍然难以掩藏他骨子里那股颓废美。骆扬,这个美男子,台上台下都是这样绽放着无与伦比的魅力。
我想,一定是发生大事了。昔日那个神采飞扬的骆扬,那个自信满满的骆扬,现在却憔悴成了一朵枯萎的玫瑰。甚至刹那间我都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萎靡不堪的人竟然就是那个闻名域外的川剧名角。
他微微嗫嚅着,嘶哑地喊了一声:“小韵……”
“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骆扬默不作声,只是浑身颤抖着,如受极寒。然后,他猛地扑到地上,像一个寻找丢失的玩具的孩子一样,伸出双手把地上那些白色药片聚拢,然后捧起来直往嘴里塞。那些药全都卡在喉咙,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他就伸出手指去掏,哇地吐了一地。
我看着失态的骆扬,心里面像给针锥一样。也许此刻,我应该感到高兴,因为那个魔鬼一般的骆扬,终于得到报应了。在我心里,曾经幻想过无数次他的可怜下场,我甚至想要亲手杀死他。可是当他这副模样呈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却没有了报复的快感,只有满心哀恸。
正在我无比矛盾的时候,骆扬晕倒了。
我把他送到附近的一家医院,然后把一片捡来的药剂交给了医生,医生就推着骆扬进去洗胃去了。
我坐在抢救室外面的黄色塑料椅上焦灼不堪地等待着。大概一个钟头之后,那位中年女医生从抢救室出来,摘下口罩,擦了擦满头大汗,对我说:“你是病人家属?”
我错愕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你是怎么做亲属的?家人有自杀心理你都不知道?怎么能让他一次性吃下那么多镇定剂?那玩意儿,多服胜大毒!”女医生一边用亲情的刀子戳割我,一边喋喋不休:“待会儿醒了再带他去精神科看看吧,想自杀也不该吃镇定剂呀。没事吃镇定剂,没准是有个什么抑郁症、精神病啥的。”
我给女医生的话吓得浑身直哆嗦,我冲到病房里,骆扬正熟睡着。由于刚洗了胃,一张脸苍白得像纸。护士给他挂了葡萄糖液,又拿着一个本子记录着病况,斜望了我一眼,才放心地离去了。
我想骆扬醒来肯定想吃东西,就趁他熟睡,下去给他买点八宝粥、水果什么的。医院三楼是肠胃科,二楼是妇产科。穿过走廊的时候,总能听到新生婴儿啼哭的声音,就像黎明破晓时从天而降的第一缕霞光,充满了新的希望。
从妇产科进进出出的女性,老的少的都有,或悲或喜。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复杂,明明是同一件事,有些人经历了,就是幸福,而有些人经历了,则是悲哀。
我正这样想着,便看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女子的身影,一步三摇地从病房里走出来。我定睛一看,没错,那个神不守舍的女子,就是我姐姐。
她显得特别虚弱,脸上毫无血色,嘴唇乌青,像刚受过一阵疾痛似的。她抬起头看到我的时候,脸上抽搐了一下,甚为诧异。
“姐!你怎么了?”我看她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不安地问道。
姐姐显然比我更加不安,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把拿着一张单子的手藏到背后,勉强地笑了笑,说:“没什么啊,就是有点内分泌失调,可能是练功给累的,医生说好好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我张开嘴正要说什么,她抢先道:“你不是在学校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哦……”我说,“骆扬生病了,他给我打了个电话,我就送他到医院来了。你……你真的没事?”
姐姐费力地笑,像要匆匆避开我似的:“哦,那你等他病好了就回学校去,别把课程耽误了……我先回去了,累得很,想休息一下……”
说罢,姐姐便只顾扶着楼梯扶手,羸弱地一步一步往下挪动脚步。她刚下了几步,忽然又回过头来对我说:“对了,你回去跟你们班那个邹哲轩说,那三千块钱我打回他信用卡上去了,你就说我很感激他,但是我真的不需要,那三千块钱也只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我只是觉得事情蹊跷,我正好对邹哲轩酗酒的事感到好奇呢,便想从姐姐这里找出点头绪:“姐……你们到底是怎么了?你为什么就不肯接受大头轩,他人挺好的呀,前几天还一个人去酒吧喝闷酒了……你们有什么事瞒着我啊?他给你钱做什么啊?你要解决什么问题……”
“好了。”姐姐打断我的话,无力地眨了眨眼睛,说:“我累了,得回去休息休息,你就按我说的转告他就是了。”
说罢,她便转身缓缓离去。
等我买好吃的回到病房的时候,骆扬已经醒了。看上去精神还不错,他坐在床上,把输液针也拔掉了,正捧着一本健康杂志看得入神。
他看到我,冲我笑了笑。他的脸色也比刚才好多了,有了淡淡的血红色。“谢谢你,小韵。”
我把东西搁到病桌上,替他开了一盒八宝粥,说:“你醒来就好了。”
他接过粥,细细地品尝起来。那是红枣花生味的,有良好的补血作用。我坐在床前的椅子里,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你为什么要吃那些药……镇定剂,医生说是镇定剂……”
骆扬顿了顿,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扬起他那双精致的画眉眼冲我笑了笑,笑靥迷人。他瘦了,可是以往的神采又回来了。然后,他缓缓地说:“回来帮我唱戏,好吗?”
我一怔,支支吾吾道:“我,我没时间……我要上课。”
“没关系,你可以周末回来登场。”他不急不徐地说,“人们都说,哀莫大于心死。安迪和小周,是我一手带大的。他们俩从小就跟着我,从国内跟到国外,闯荡了这么多年的天下,又跟我回国。我们师徒三人一直相依为命。对于他们,我也做到了倾囊相授,视为坚兰。但我没有想到,到头来,他们还是背叛了我。”
我不太明白骆扬的话,只是愣愣地看着他。他瞧我一脸迷惑的模样,解释道:“他们被龙罡用金钱收买,偷了我的川剧演艺精要,逃到了他的门下。我原以为龙罡真的已经放弃了川剧,做起了舞厅老板,但看来他还是没有死心。他还是怨念着当年师傅对他的薄教之恨,一心想要跟我斗下去。”
我想我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情况就是那两条小蛇复活之后,便咬伤了善良的农夫,过河拆桥、得鱼忘筌、飞鸟尽良弓藏、绞兔死走狗烹,无义地背叛了师傅骆扬。不仅如此,还盗走了一本对骆扬来说极其重要的川剧演艺精要的书籍,并且无情地砸毁了化妆间。看来那句“戏子无义”说得还真是一点不为过。
“你姐姐也走了。”骆扬神情哀伤地说。“我自认为待她不薄,给她不错的酬劳,给她开个人化妆间,还让她开专场,封她名伶的殊荣,想不到连她也走了。”
一时间我觉得眼前的骆扬不再是一个君临天下的帝王形象,而是一个被奸人迫害而贬为庶民、流落民间的可怜的孤家寡人。现在,他的脸上写满了落魄与无奈,可他骨子里那股清高的气质,却愈加明显地流露出来。
我知道,他那两个徒弟是剧院里的台柱子,姐姐虽然是新人,但也能撑起半个场面,这都一走,剧院势必有种树倒猢孙散的感觉。沉默了一会儿,我说:“你让我考虑一下吧,或许……或许小姑她能帮上什么,她一定会有办法……”
骆扬苦笑了一下,说:“傻小子!你小姑她恨我还来不及呢!她怎么会帮我?你以为她像你,心比棉花还软啊?”
我冲他勉强笑了一个,说:“那也不一定。小姑其实是个很善良的人,典型的疾恶如仇,而在朋友有难的时候,她是一定会出手相助的。”
这时,两个护士进来给骆扬再做检查。其中一个下巴尖尖的年轻女护士看了骆扬一眼,凶巴巴地说:“谁叫你把输液管扯掉的?找死啊?”
骆扬笑了笑,说:“不就是洗一下胃吗,我吃点东西就好了,不用输液。”
那尖嘴猴腮的女护士一边给骆扬量体温,一边跟另外一个拿本子做记录的胖胖的女护士说:“你说你大伯也真是的!是不是老眼昏花了呀!一世英名,竟然给那乡下女人毁了。”
胖胖的女护士眼睛斜斜的,她愤懑地说:“谁知道他啊!学了这么多年中医药理,从没治死过一个人!这次竟然栽在一个肺结核病人身上!真不知道他这次是哪只眼瞎了,活该他相信那个乡巴佬的鬼话!还没听说过蚯蚓加枇杷叶能治好肺结核的!真是丢脸丢大了,听说这次连第一人民医院都砸牌子了!”
我完全听不懂她们的话,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劲。那个尖嘴猴腮的女护士看了看温度计,尖声尖气地说了一句“三十七度五”,甩了甩那只水银温度计,就推着医车跟那斜眼的胖护士交头接耳地走了。
我和骆扬相视一笑,大概我们都想说,这种女人真是女人中的恶俗,看谁愿意娶她们,连一点素质都没有,白白穿了白衣天使的制服了。
突然我电话响起,是焰子哥哥打来的,恐怕是突然之间找不到我,正担心呢,于是我接通电话,还没等我开口,焰子哥哥便在那边激动地说:“不好了,出事了,出事了!”
我看他这一惊一乍的,没事也给吓出事来了。我定了定神,说:“有什么事你慢点说,小心噎到了。”
“是吴阿姨……吴阿姨她出事了……”
我大脑里一阵充血,一种不祥之兆降临到我脑海里。我的双腿颤抖着,像等待宣布死刑一样等待着焰子哥哥的后文。果然,他的话验证了我的不安:“吴阿姨自缢了……听说是那个中医专家采用了她的传统药方,把一个患肺结核的病人治死了……那个专家便把责任推给吴阿姨,被指庸医害人的吴阿姨不堪压力,就上吊了……”
我双腿一软,瘫倒在椅子里。骆扬一脸惶惑地问我:“发生什么事了?”
我只顾发着呆,半晌才说:“吴阿姨……晓风他MA自杀了……”
骆扬的表情僵住了,逐渐浮起一丝悲伤的色彩。他喃喃念道:“嫂子……嫂子……她怎么也随师兄去了……”
在椅子里呆了许久,我蓦地站起来,拔腿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掉眼泪。
当我赶到陈家湾晓风家里的时候,只看到一副冷冰的寒尸。自缢的吴阿姨两眼圆睁,双眸已然失去了焦点,苍茫地注视着空洞的天花板。焰子哥哥一个人耷拉着脑袋守在尸体旁边,像一只折断了的花枝,无精打采。
他看到我进来,只是一脸悲伤地看着我,脸上是已经风干的泪渍,两只眼睛又红又肿。我扑地跪到地上,泪如雨下。
在我的记忆里,吴阿姨就跟母亲一样和蔼可亲。那时候的青龙湾,就数吴家最有钱,可是他们一家从来不恃财傲物,而是待人有礼。每次吴阿姨去镇里赶集,她都会买回一大堆好吃的糖果,给村里的小孩子挨个挨个发。所以,我们这帮小屁孩儿就特别喜欢上她家蹭好吃的、好玩的,久而久之,都把她家当成自己的家了,甚至还会在她家赖着不走,在她家过夜才肯罢休。每当这时候,吴阿姨总是腾出一块空地,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又垫上好几床棉絮,铺得软绵绵的,才让我们挤在一起睡觉。
那时候,她是村里倍受爱戴的民间医生,被人们尊称为妙手回春女华佗。就跟吴叔叔一样,她在人们心中的地位也是那样崇高。可是,就是这样两个天性善良、从不心存半点邪念的好人,却不容于这座城市。
太悲哀了。
焰子哥哥说,晓风昏厥了,正在房里睡着。自从吴叔叔去世之后,他好不容易才将心态调整过来,好好应付高考,吴阿姨却又在这当口出了这样的事,这到底是造的什么孽呀!为什么一个好好的家,从来没有做过半点坏事,老天却要这样大发雷霆来折腾他们呢?为什么不发发善心,放他们一条生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