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胰床惶宄
此处墙上的文字新鲜得就像要滴水一样,手形生物的数量比较少,即使有也呈握拳状,仿佛尚未真正苏醒。亡者已死却依然拥有生命只因腐烂并非代表遗忘而重生者在世间行走却不自知如获庇佑……
我顺着楼梯又往下转了一层,进入一段狭窄的直道,而在下一个弧度前……我看到了光。从墙壁后面看不见的地方,透出一道明亮的金色光芒,令我体内的光亮感蠢蠢欲动。嗞嗞声继续增强,尖锐刺耳,我耳朵里仿佛要滴出血来。掩盖一切的心跳声在我全身回荡。我感觉自己并非人类,而是一台淹没在传输信号中的接收机。光亮感仿佛从我嘴里喷涌而出,若隐若现,却遇到面罩的阻挡,于是我喘着气扯下面罩。我脑中出现一个念头,交还于授予者。但我并不清楚接受者是谁,而这对于构成我的所有细胞与思维的集合体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你要明白,我现在不可能转身离开,就好像不可能让时间倒流。对未知的好奇强烈诱惑着我,迫使我的自由意志妥协。倘若不转过那墙角便中途退返地表……想象力将永远折磨着我。那一刻,我说服自己,哪怕拼死也要看个明白……无论那是什么。
我跨过界线,步入下方的光亮之中。
在岩石湾的最后几个月中,有一天晚上,我发现自己极度焦躁不安。当时,我的研究经费已确定不能再续,而且也还没有找到新工作的希望。我又从酒吧带回一个陌生人,试图让自己分心,不过他几小时前就走了。我有一种无法摆脱的清醒感,然而我也依然醉酒。我决定钻进卡车,前往潮水坑,尽管这是愚蠢而危险的举动。我要对那些隐藏的生命来个突然袭击。我总觉得,潮水坑在夜间没人观察的时候会发生变化。也许当你研究一样东西太久,便会产生这种感觉。我一眼就能区分出两颗不同的海葵,假如潮水坑里的居民有谁犯了错,我也立刻就能把它揪出来。
我停好卡车,用钥匙圈上的小电筒照明,沿着蜿蜒的小径前往沙滩。我蹚入浅滩,爬上平整的岩石。我真的很想让自己迷失于此地。在这一生中,人们总是说我自控力太强,但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从未真正有过控制,也从不想要控制。
那一晚,尽管有上千个理由责怪他人,但我知道自己犯了错。没有填写报告,没有专注于工作。现场记录的数据零乱无序。提供研究资金的机构绝不会满意。我是潮水坑之间的女王,我的话即是法律,我写的报告随心所欲。如往常一样,我又误入歧途,因为我融入了周围环境,无法与其保持距离,保持间隔,也很难秉持客观的态度。
我凭着那点可怜的手电光在潮水坑之间行走,好几次失去平衡,险些摔倒。假如有人在监视——谁能保证没有呢?——他们看到的是一个喝得半醉、满嘴脏话、行为鲁莽的生物学家,她连续两年在荒郊野外游荡,失去了所有希望,虽然答应自己不要再孤单,却依然感觉孤独而脆弱。她做的事、她说的话,被社会贴上无礼或自私的标签。即使白天在潮水坑里观察到的已属奇迹,她却依然在那一晚继续搜寻。她甚至一边叫嚷嘶喊,一边在湿滑的岩石间打转,仿佛完全不怕失足跌落,摔裂头颅,脑门上沾满鲜血与贝壳。
然而事实上,虽然超出应得的回报——这究竟是我应得的吗?我真的只是在寻找熟悉的东西?——但我的确找到了奇迹,它自动在我面前现身。我看到一个较大的潮水坑里发出亮光,那预示着新的发现。我一时犹豫不决。我真的需要预兆吗?我真的需要新发现吗?还是只是想想而已?好吧,看来我是真的想要,因为我向它走去,而且忽然镇静下来,小心留意着脚下,缓步而行,以免摔破脑袋,再也看不到那潮水坑里的东西。
当我终于站在那里,双手撑着膝盖,望向潮水坑中,我看到一只罕见的六指海星,比平底锅还大,在静止的水中透出暗金色光芒,仿佛燃烧的火焰。我们行内人大多不称呼其学名,而是使用一个更为贴切的名字,“世界毁灭者”。它浑身覆满粗棘,身体边缘隐约可以看到精致透明的纤毛,尖端呈翠绿色。数千条纤毛推动它一路前进,搜寻猎物:其他较小的海星。我从未见过“世界毁灭者”,即使是水族馆里也没有。意外之下,我忘记了湿滑的岩石,重心一歪,差点儿跌落下去。我伸出胳膊,扶住潮水坑边缘,以保持平衡。
但我盯着它看得越久,就越难以理解此种生物,仿佛它变得越来越陌生。我也越发感觉自己一无所知——无论是对自然界,还是对生态系统。我抑郁的心情和海星黯淡的光线似乎会侵蚀理智。眼前的动物明明已在生物分类学中占据一席之地——早就被研究过,并记录在案——我却感觉无法将其抽象还原。假如我继续观察,相信到最后,我将不得不承认,我对自己也一无所知,而无论这是真是假,其实并不重要。
我终于将视线移开,站起身来,却无法分辨海天交接的边界,也无法分辨自己是面向着海水还是陆地。我完全迷失了方向,此刻唯一的航标就只有下方那闪烁的亮光。
当我转过墙角,首次面对爬行者,也是一种类似的体验,但强烈程度更要增加千倍。如果说多年前在岩石上,我无法分辨海洋与陆地,那么此刻,我已无法分辨楼梯与天花板。为保持平衡,我伸手扶墙,但墙壁在触碰之下仿佛凹陷进去,我挣扎着避免跌入墙中。
在塔底深处,我根本无法理解看到的一切,即使是此刻,我仍在努力将碎片拼合到一起。太多的未知形成沉重的压力,为消除这种压力,很难说我的脑子会如何填充空白。
我刚才是不是说看到金色的光芒?一旦完全转过墙角,它却不再是金色,而成了蓝绿色,我从未见过这种蓝绿色的光。强烈的光线耀眼炫目,仿佛有一种厚重的层次感。我根本无法看清强光里的影子,只能迫使自己摒弃视觉,专注于其他感官的反馈。
先前我听到的嗞嗞声,此刻变得像是冰晶碎裂声,逐渐增强,十分诡异。它开始在我脑中形成急促的曲调与节奏。我仿佛从遥远处隐约意识到,墙上的字也被注入了声音,只不过原先我听不见。震颤仿佛具有质感和重量,同时伴随着一股焦味儿,类似于焚烧的落叶,又像是远处有一台过热的巨型引擎。我舌头上则有盐水燃烧的味道。
没有文字可以……没有照片可以……
随着我适应亮光,爬行者也不断快速变化,似乎在嘲笑我的理解力。爬行者的影子仿佛经过许多块玻璃折射,又仿佛重重阴影构成的拱形通道。那怪物形似巨大的蛞蝓,四周还围绕着更为奇特的生物。它是一颗闪耀的恒星。我的双眼总是无法将其锁定,仿佛光靠视神经还不够似的。
接着,它向我扑来,在我模糊的视野中不断升高,升高,变得巨硕无比。那身影甚至扩展到看似不可能抵达的地方。它更像是一道屏障,一堵墙,一扇厚重而关闭的门,阻塞住楼梯。那并非一道光墙——金光、蓝光、绿光,存在于光谱中的颜色——而是一堵血肉之墙,只不过看上去像光。其内部含有锐利弯曲的形状,又有流水冻结后的纹理,四周似有活物慵懒地悬浮着,就像体态柔软的蝌蚪。它们位于我视野边缘,因此我无法判定,这是否跟眼睛里飘动的黑点一样是错觉,其实并不存在。
在这团零乱的光影中,爬行者仿佛展现出不同的特征——我处于半盲状态,但仍试图通过其他感官补偿——我似乎看到一条类似手臂的黑影,或者说幻影,正不停地往左边墙面上书写,模模糊糊地来回晃动,勾勒出各种形状,其进展缓慢而勤勉——通过一系列改造变换与调节校准来制造出文本。手臂上方,或许还有另一个黑影,近似于头颅的形状——但模糊不清,就好像我在浑浊的水中游泳,透过浓密的水藻,看见远处有个朦胧的影子。
我试图后撤,想要沿着阶梯悄悄爬回去,却无法办到。不知是爬行者已将我困住,还是大脑背叛了我,反正我动弹不得。
也许是爬行者在变化,也许是我反复失去意识,又反复醒来。有时候,那里似乎空无一物,文字仿佛自行出现,然后爬行者便忽然现身,接着又再次消失,唯一不变的就只有手臂的影子,以及文字不断被写出的意象。
当你拥有五种感官却依然不够,那还能如何?我依然无法真正看到它,就像在显微镜底下也无法看清它一样,这是最令我害怕的地方。为什么看不到?我想象着自己站在岩石湾的海星上方,海星越变越大,到最后,那不再是潮水坑,而是整个世界。我摇摇晃晃地站在它粗糙而光亮的表面,再次仰望夜空,它的光穿透我照向上方。
那团光具有可怕的压力,仿佛整个X区域的重量都集结于此,于是我改变策略,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文字的生成。手臂上方是模糊的脑袋?头盔?还是……什么?我知道那一片闪烁的光点是活体组织。一个新词出现在墙上。我依然看不见,盘缩于体内的光亮感趋于安静,仿佛我们身处一座大教堂中。
这种极端的体验,再加上那心跳声,以及爬行者永不停歇的书写,还有渐次增强的音效,所有这些因素仿佛将我撑得满满的,不再有多余的空间。这一刻我也许一生都在等待而不自知——正是在这一刻,我遭遇到最美丽,也最可怕的东西——而且难以理解。我所携带的记录设备完全不足以胜任,我赋予它的名字——爬行者——也根本不够全面。时间仿佛变得迟滞,然而时间只不过是那怪物在墙上制造文本的原料。没人知道它已经写了多少年,也没人知道其目的何在。
我呆呆地注视着爬行者,不知站了多久。我也许可以一直看下去,根本注意不到时间一年年无情地流逝。
但然后呢?
看到真相,动弹不得,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要么死亡,要么缓慢而坚定地恢复,回到真实世界。并非我已习惯爬行者的存在,而是我达到了一个临界点——一个无穷短的瞬间——再次确认爬行者是有机生命体,是复杂、独特、精妙、危险,且令人惊畏的生命体。也许它难以理解,也许它超越我的感知——也超越我的科学与智慧——但我仍相信眼前是某种活体生物,会利用我的思维进行模仿。当时我就确信,它能从我大脑中抽取它自己的各种形象,然后展示给我看,以达到伪装的目的,扰乱我的生物学家思维,破坏我剩余的逻辑思考能力。
我努力转过身,背对爬行者,这一动作让我感觉到四肢承受的压力和骨骼的移位。
如此简单的一个转身,却令我大大松了口气。我扑向另一边的墙,紧贴住阴凉粗糙的墙面,闭上眼睛——视觉只会背叛我,还要它做甚?——开始侧身行走,沿原路返回,但后背依然能感觉到那团光和文字里的音乐。那把完全被我遗忘的枪顶着我的臀部。枪这个字眼现在看来就跟样本一样毫无价值,毫无用处。两者都蕴含着指向目标的意味。然而哪里有什么目标可指呢?
刚挪动一两步,我就感受到不断增强的热度与压力,还有一种潮湿的拍触感,仿佛那厚重的光变成了海洋。我以为可以逃脱,但事实并非如此。才又跨出一步,我便开始感到窒息,我意识到,那团光真的变成了海洋。
虽然并非真的处于水下,但我却在溺水。
我心中升起疯狂的恐惧,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惊恐,无穷无尽,难以逾越,就像跌入水池的儿童,肺里注满了水,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可能会死。我沉浸在蓝绿色的海洋里,到处是闪亮的光点。我不断挣扎抵抗,企图避免溺水,到最后,我隐隐意识到,我将永远淹溺于水中。我想象自己从岩石上翻滚跌落,经受海浪的拍击,然后被冲上千里之外的海滩,面目全非,完全变了一副模样,却依然保留着此刻的可怕记忆。
接着,我感觉身后仿佛有千百只眼睛注视着自己。我是泳池里的生物,正处在一个怪物般的小女孩观察之下。我是空地里的老鼠,正被一只狐狸追踪。我是海星的猎物,正被它拖拽进潮水坑。
光亮感仿佛在防水隔层里,它告诉我必须接受现实,我无法撑过这一刻。我想活下去——真的想。但那已不可能了。我甚至再也没法呼吸。于是我张开嘴,接纳湍急的水流。只不过那并非真正的水,望着我的眼睛也并非眼睛。我一不留神已经被爬行者定住,我意识到,它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我身上,我无法动弹,无法思考,孤独而无助。
汹涌的瀑布冲击着我的头脑,但那水流由手指构成,上百根手指戳向我颈部的皮肤,然后穿过后脑壳钻入大脑……接着,压力减轻了,但那无穷巨力似乎并未消失。我仍处于溺水状态,一时间,冰冷的镇静席卷全身,同时体内也透出特殊的蓝绿光芒。我似乎在头脑中闻到一股焦味儿。稍后,我发出一阵嘶叫,头颅仿佛被压成齑粉,又一点一点重新拼合起来。
知晓你名字的火焰于扼杀之果所在处燃烧,其黑色火舌将占有你的全部。
这是我所经历过最残酷的折磨,仿佛有根铁棍反复戳进身体,疼痛在我的外廓底下蔓延,犹如构筑起第二层皮肤。一切似乎都染上微红的色调。我晕过去,又醒来,又晕过去,又醒来,不停地大口喘着气,膝盖发软,抓挠着墙壁,试图获得支撑。嘶喊中,我张大了嘴,导致下颚发出嗒的一声响。我感觉呼吸停止了片刻,但体内的光亮感并未中断,仍持续给血液供氧。
然后那可怕的侵入感消失了,仿佛忽然被撤走,同时,溺水的感觉以及周围黏滞的海洋也不复存在。我被推了一把,爬行者将我扔到一边,沿着阶梯滚落。我倒在地上,浑身瘀青,疲软无力。由于缺少支撑,我感觉自己就像个麻袋,瘫倒在那怪物跟前。它不该存在,我不该遭到它的侵袭。我颤抖着大口大口地吸气。
但我不能留在它的注意范围内。我现在别无选择。尽管喉咙生疼,五脏六腑仿佛刀剐,但我扑向下方更深沉的黑暗中,远离爬行者。我手脚并用,匆匆爬行,心中被一种盲目的恐慌所支配,只想逃出它的视线之外。
等到那团光黯淡消失,我才感觉到安全,于是再次瘫倒在地。我躺了很久。显然,爬行者现在已经能认出我。显然,跟人类学家不同,我是它能够理解的文字。我心想,我体内的细胞已发生变化,不知它们还能瞒我多久。我不知道这是否预示着终点的到来。但我感受最深的,是勉强闯过火线之后的无比欣慰。深藏于体内的光亮感受到创伤,蜷缩起来。
也许我唯一真正拥有的经验,我唯一的天赋,就是忍受常人难以忍受的折磨。我不知何时爬了起来,拖着疲软的双腿继续前进。我也不清楚花了多久,但我最终站了起来。
不久,螺旋状阶梯变成一条直线,同时,令人窒息的闷热感骤然消减,墙上的微小生物也不见了,上方爬行者的声音变得较为模糊。虽然我仍能隐约看见墙面上以前的文字,但在此处,我自己发出的光也黯淡下来。我对那纹饰般的字体十分警惕,仿佛它跟爬行者一样,必定能够伤害到我,然而追随着这些文字前进又有一种舒缓作用。此处的语句变得更容易辨识,也更容易理解。于是它接近我。于是它抛开其余一切。一遍遍地重复。是因为这里的文字意义比较明确,还是因为我现在拥有更多信息?
我不由得注意到,这些新台阶跟灯塔里的几乎有着一模一样的高度与宽度。头顶上方,连续完整的天花板表面出现了大量弯弯曲曲、纵横交错的深纹。
我停下喝水,歇一口气。与爬行者的遭遇依然令我阵阵心悸。我继续前进,心中麻木地意识到,或许还有更多新发现需要适应,无论如何,我必须作好准备。
稍后,遥远的下方出现一个微小的矩形光斑,呈朦胧的白色。随着我往下行进,它似乎不情不愿地逐渐变大,对于此种现象,我只能称之为犹疑。又过了半小时,我确定那是一道门,但模糊感依然存在,就好像它要把自己遮蔽起来。
随着我不断靠近,也越来越肯定,远处这道门与我穿越边界前往大本营时回头瞥见的门有着离奇的相似之处。它那模糊的形态触发了我的回忆,因为这是一种十分独特的朦胧感。
在随后的半小时中,我开始受到本能的驱使,想要按原路返回。为了打消这一念头,我告诉自己,我难以再次面对回程与爬行者。但天花板上的纹路令人不适,仿佛刻在我头颅外侧,一遍遍地重复勾勒,代表着某种斥力的力场。一小时后,闪烁的矩形有所增大,但依然如此遥远。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甚至产生反胃恶心的感觉。“这是个陷阱”的想法在我脑中不断增长,仿佛黑暗中那片悬浮的光不是一道门,而是某种怪兽的咽喉,假如我穿到另一边,就会被它吞噬。
最后,我停下脚步。墙上的文字依然持续向下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