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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亦不同往昔,我早就听大掌柜讲过的,与我交易的那些俄国人欺我国衰民弱态度日渐强横;朝廷又不能为我华商做主,自钱江发明了厘金以来,我商号所负税厘日益沉重,商势大不如前!此情此事我大盛魁财伙更应该以团结为重,万不可以小事而失了财伙的诚信与和气!”王甫仁把目光投向大掌柜,换了口气说,“大掌柜,你看,既然大伙儿都不再言语,就算是认了错了。你也不必义气用事,带个头——就请落座吧!时不我待,还有许多事情未经研究呐!诸位掌柜都看着你呢。”
大掌柜并没有立刻坐下,他叹了一声缓了缓神气,问王甫仁:“王老先生的一片诚心我自是了然在胸,只是……刚才既然有财东说出‘大下市’的话,想必定是心有所想才语有所出,我想问问清楚,这‘大下市’的想头是全体财东户的意思呢还是个别人的心思?”
“自然是个别人想法!且也是一时冲动。”王甫仁说,“大掌柜你就不必计较,人多口杂,难免言语不当,再计较就显得大掌柜你心胸不够宽阔了!”
“对对对!大掌柜,您就别再计较了!”
“我们大伙儿没有这个意思……”
“诚信为本!”
“接着议事吧!”
“别耽误时辰了,明日领了银票我们还急着回家呢,一千多里地的路程呢!眼看着年关迫近了……”
“是哩是哩,接着议事吧!别再耽搁了!”
“请大掌柜落座!”
“请大掌柜落座!”
“请大掌柜落座!”
众财东七嘴八舌,乱糟糟地嚷成了一团。
这会场上的忽涨忽落忽东忽西的场面把年轻的古海弄懵了,从上午受到表彰,给自己在万金账上记了功,他的情绪还被喜悦的激动控制着呢。脑子里是沾沾自喜勾引出的许多美妙的设想,乱七八糟地充塞着。当财东中有人喊出要“大下市”,而且大掌柜和所有在场的掌柜都坚决地跟着大掌柜表示辞职的时候,他就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瓢冷凉水,单纯的心理一下紧张起来,他当真了,以为这下子可完了,自己已经铺开的锦绣前程眼睁睁地看着就要被毁掉了!掌柜们都辞了职,那么自己所立的功自然就作废了,七年的辛苦也跟着白熬了……他惊恐得几乎是绝望地瞪大眼睛注视会场上气氛的变化。还没等他弄清楚怎么回事呢,会场上的情势又遽变了……刚不久还在义愤填膺地喊叫着的财东们,这会儿都蔫了下来,换了面孔改而央告掌柜们了。大掌柜却是拒不接受,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好像是他真的不愿意干下去了。大掌柜不肯落座,其他掌柜们自然也不能坐下去,会场上出现了僵局。于是古海心里就有点抱怨,怪大掌柜做得过分。这也不能怪古海,他实在是太嫩了。大掌柜的心思之深岂是他一个小小的伙计能够测得到的。
此刻大掌柜正目光瞄着史耀,四目相对,那目光在半路里相遇撞击出哧哧的火星!史耀是这场发难的始作俑者和带头人。大掌柜知道史耀的手里还捏着别的武器呢,要求财伙四六分成以后还有要求财东子弟入号学徒,要求为财东们“剃头”,要求城柜和其他分庄随时接待财东户的食宿,等等,等等。擒贼先擒王,打蛇须打头,大掌柜得先把史耀的气焰打下去。一片寂静中大掌柜说话了:“史财东刚才的话只讲了一半,还是请史财东把话说下去。”
5财东会议:“大下市”与“剃头”(5)
“我……没有……”史耀结巴起来,“请别人先讲吧。我再琢磨琢磨……”史耀狠狠地瞪着一个身穿武略第式官官服的财东,那人长得与他相像,只是更胖一些,样子更蠢一些。这是他的堂兄,在史财东中属第六代。就是史耀的堂兄刚才混乱中喊出了“大下市”的话。这不切实际的要求打乱了史耀的计划。
“那么,既然史耀先生没什么话说了,别的财东还有什么话就请讲吧!”
大掌柜坐下去,很客气地向大家微笑着。
财东们被震慑住了,半晌没人出来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张姓的老年财东站起来,吭吭哧哧地说:“别的意见我倒是没有,只是一条,我们张姓财股这许多年分得过于细碎,在我名下只得三毫二丝,我家口又多,日子很不好过,因而欠下了不少债务,务请在‘剃头’方面能多加考虑。”
“这一账期内你又欠下多少债务?”大掌柜正色问道。
“五百两银子……不!是八百两!”
“我家也一样,举步维艰!日子过不下去了,连这一次来归化的车脚钱都是欠着的呢!”
“我也是!”
“我家欠得更多!一千二百两呢!”
“我家欠九百两银子,债主逼命呢!连年关怕是也过不去了!”
“我分红那点钱连还债也不够!”
财东们重又活跃起来,把蛮横的态度收起换成了可怜相,一个个都竞相喊苦叫穷。大掌柜摆摆秃手,使会场安静下来,说:“大伙儿别急,一个一个讲。”又对郦先生说,“郦先生记一下,看看财东户所欠债务到底能有多少。”
于是财东们一个挨一个报起了自己所欠的债务。从王姓财东开始以辈分大小和年龄长幼为序,足足报了半个时辰才算结束。会场上安静下来,目光都集中到了大掌柜身上,等待着。
“还有什么漏报的财东户?”在期待的寂静中响起了大掌柜那沙沙拉拉的哑嗓音。大掌柜近日因接待财东说话过多,休息也不够把嗓子弄哑了。大掌柜的声调很沉静,与平日里没什么两样,听不出他态度是怨是愤还是高兴。
回答说没有了。
大掌柜转而问郦先生,神情郑重而认真:“统共多少财东欠了债务?”
郦先生答道:“统共是一百九十六户。”
“哦——一百九十六户……”大掌柜略加沉吟,在心里计算着,说,“全部在账的二百零六户财东有四户因故未能出席,在场的是二百零二户,那么减掉一百九十六户,就是说三姓财东中间没有拖欠债务的只有六户了?”
没有人回答大掌柜的问话,从他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情绪倾向,他是那种永远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大掌柜目光移动,由左至右在财东们的身上扫过。许多财东和大掌柜目光一碰就躲闪开了,别过头去,低下头去;有的人甚至发出低低的自嘲的窃笑。大家心照不宣,这报出来的债务显然大部分是虚假的!无非是借此机会多从字号身上刮出一点银子来。对此大掌柜心里自是明镜似的,但是他并不把这“西洋镜”来戳穿。大掌柜又一次转向郦先生,郑重道:“算算财东户所欠债务的总数是多少?”
5财东会议:“大下市”与“剃头”(6)
神算郦先生连毛笔都没放,目光迅速在账面上溜着,只拿左手的拇指在食指与无名指上摸了一小会儿,就报出了数字:“统共三十二万八千七百两!”
郦先生的报数在会场上好几个角落引起了惊诧的“啧啧”声。财东们被自己垒起来的庞大数额惊呆了,你看我我看你脸上现出了古怪的表情。
“这真是太……太不成体统了!”还没等大掌柜和其他掌柜说话,首先王甫仁就情绪激动地站了起来。老头子愤愤地把拐杖在地上戳了一下,“哪里会冒出这么多的债务来?!这不真实!”老头子气得胡子直哆嗦。
“王老先生息怒,息怒……”大掌柜依旧是语调平平地说,“大家请说一说,这三十二万八千七百两银子的‘债务’该是个如何剃法?”
“能剃……自然是全剃了——”有一个犹犹疑疑的声音嘟囔着说。
“这不行!”王甫仁身边的一个王姓财东站起来喊道,“这里面肯定是有虚报的!要是字号这么着来给财东‘剃头’,那老实人可就吃亏了!”
“对!我家没有欠债,我就没有报!可是别的人也同样没有欠债却报了几千两银子的债,这么‘剃头’我不答应!”又有人站出来说话了。
“我是真的欠了债的,日子过不下去了……”
“我也是据实报的,并未弄虚作假。”
“要‘剃头’嘛,就剃光了算了!省得以后麻烦……”
“这不行!”有人立刻反对,“照这么‘剃头’,以后大家都会虚报的。”
“我不赞成!”
“该‘剃’就得剃……”
……
财东们自己的意见就相悖,又乱糟糟地吵起来了。互相争辩着,有不少人激动地站起来;许多涨红的脸同时在大声地说话,唾沫星子迸射着。在一片吵闹声中古海看见窗外边天色明显地暗下去了。
“别吵了!——别吵了!”王甫仁干脆拿起拐杖像要打谁似的在人们的头顶上乱舞着,把群情激动的财东们镇压下去。他拿拐杖指指窗户说,“就这样吵下去再吵一百年也吵不出个结果!你们看看,天都快黑了!还是请大掌柜来主持,商量商量这‘剃头’的事该如何处理!大掌柜你请讲话!”
“三十多万的巨数,我一个人也难以定夺,还是要大家来商议。”
“可这二百多人七嘴八舌?”王甫仁表示为难,“还是大掌柜做个决断吧!”
“这不妥,”大掌柜说,“涉及财东们的利益,还是该与财东们共同商议才好。不过人多口杂,一时间也真是难于讲清道理,我看可不可以这样,时间也不多了,三姓财东中各推举出一人,号伙方面由我和郦先生、二掌柜、三掌柜另择地方细细商议如何为财东‘剃头’的事。其他人就可以吃饭歇息了,连开了两天的会议,大家都累了;大账房里的先生们还候着呢,等着各位财东领取现银和银票,不少财东家中亦有事,急着赶回去呢!”
“我赞成!”
“我也赞成……”
“我看按大掌柜说的办好了。”
“家有千口主事一人……”
结果,当场议论王姓财东们推举王甫仁;张姓财东推举捐有武略第官职的中年人,名叫张武;史家财东推举出的是史耀。三姓财东代表与大掌柜、郦先生、二掌柜、三掌柜一起移至内院的小客厅接着议事。其他人尽都散去。
5财东会议:“大下市”与“剃头”(7)
小客厅里点起了八支寸径大的蜡烛,照得一片通明。厅里有带靠背的太师坐椅,小伙计为各位身边的茶几上摆了点心,沏了茶。王甫仁在椅子上坐下去,端起茶杯一口气将杯中的茶水喝干了,拿拳头捶着自己的后腰说:“整整在大议事厅的破条凳上坐了一天!我的腰疼病怕是又要犯了,钻心地疼!”
大掌柜说:“各位财东代表从未吃过这等苦,这连着两日的也实在是太辛苦了!先吃一点点心垫补垫补。”
大掌柜自己也累了,面色有些苍白,由古海侍候着一连吸了五六袋水烟,方始觉得恢复一些精神,张武和史耀以及郦先生等人也都累了饿了,各取点心茶水食用,手和嘴都被占去顾不了说话。到大伙都缓过神来,大掌柜和颜悦色道:“各位财东请再辛苦辛苦,咱们来议事吧。”
众人都不说话。茶也喝了点心也吃了,烛光照耀着,一时谁也不知说什么好。实话说,二百多人在狭窄的客厅里吵吵了一整天,他们的脑袋都晕了,而且,三十多万之巨的债务摆着要字号来为财东们“剃头”,着实也是件不现实的事,这“头”谁也不好一下子说个“剃”或“不剃”,可是剃多少合适?这着实是个难题。依大掌柜的业务报告和太平清册显示的数字,这一账期的总流水较上一账期股分红缩减了近两成,红利自然也缩减两成。上个账期每股分红是一万八千两银子,这一账期的分红只能更少。如此一算三姓财东总分红数加起来也超不过六万两。债务倒一下子弄到了三十万,这着实是难题,还有不少财东户从城柜支借了银两……所有这些事情都需要认真仔细地考虑清楚了。
从大议事厅移至小客厅,不只是环境变了,更重要的是身份变了。在大议事厅时他们每个人只是二百分之一,怎么嚷嚷都无所谓,只代表他们自己,说完拉倒;现在不同了,王甫仁、张武和史耀他们每个人都代表着几十户财东,一种突然压在身上的责任感迫使他们不能不谨慎从事。
“三位财东代表,请说说吧,这为财东户‘剃头’的事到底该怎么处置?”见他们都不开口,大掌柜重复又提醒一遍。然后二目灼灼地注视王、张、史三人。
“依大伙自报的银数‘剃头’显然不行!”王甫仁率先说,“三十多万过于庞大,其中水分亦是过分地多!依我之见报债的人中真正负债的二成亦不到。”
张武虽是个捐官,但为人直爽,也表了态:“王老先生说的是,‘剃头’不能以自报为准,要寻一个公平合理的办法。贫者多剃富者少剃,无债的不剃!”
“可是何以知道谁个是真负债谁个是假负债呢?”史耀接话说,“那就要拿出举债的凭据。而要拿凭据一时半会儿就做不完的,要派人回籍里去拿。”
“凭据也会假造。”王甫仁说,“而且结账会议只有三天,明日就结束了。”
“这办法也不妥,”张武说,“一来时间不等人,二来所拿来的凭据真伪难辨。这是纠缠不清的事情。”
“是啊,总得想一个妥当办法办理,时间还要快。三位财东来城柜已经住了几日,可以看见许多的生意往来因为结账会议而拖延,商场如战场,机遇一旦失去损失可就大了!”大掌柜不就具体问题表态,只是拿言语启发三姓财东代表把棘手的“剃头”问题推给他们自己去头疼,这对策是大掌柜预先商量好的,此刻除了大掌柜,其他掌柜都不讲话,慢慢地吞云吐雾喝着茶作壁上观。
5财东会议:“大下市”与“剃头”(8)
这可真难为了三位财东代表,问题是财东方面自己提出来的,人家要他们自己拿个意见,拿个准主意,这当然是合理的,作为代表他们无法推脱。史耀本是事先串通了十六户财东准备提出一大堆问题的,此刻也无法顾及了,连关于财伙分红比例重新确定的事也暂时放在一边了,只顾了和王甫仁、张武商议如何为财东“剃头”这一件事了。商议来商议去,许多办法提出后随着就被否定了,到后来也不和掌柜们对话了,干脆就是开成了三姓财东代表的小会。眼看着窗户外边天渐渐黑下来,“剃头”的事情仍然是弄不出个眉目来。
这效果好得有点出乎大掌柜意料。一百多年来大盛魁历届掌柜子们最头疼的就是每三年一次的结账会议。他们把开结账会议叫作“熬会”。二百多财东一聚来吃住侍侯把个城柜搅成一团不说,单是他们提出的无止尽的要求,不要说三天会议,就是三年也是解决不完的。“熬会”就是拖。这是对付财东们无止尽要求的法宝。不管你有多少要求,反正三天会期管着,到时准时结束。会议一结束,所有的问题自行消失。再见就是三年以后的事情了。一届一届拖下来,问题也就越积越多,事情越来越难办,结账会也越来越难开。对于这一次的结账会议,大掌柜与郦先生、二掌柜、三掌柜一起商量了好多次,设想到了很多困难和解决的办法。“熬会”到了第二天晚上,事情就快接近尾声了。
夜风将一阵鼓声送进了客厅。众人都侧耳谛听,鼓声响了两下,停了。王甫仁问:“这是钟鼓楼在敲二更鼓了吧?”
大掌柜答道:“是哩,是二更鼓。”然后不再说什么,仍旧闷着头抽烟。为财东“剃头”这件事都没能议出一个结果,王甫仁老先生朝蜡台看看,见寸径的大蜡烛已耗下去大半截;几块点心在肚子里也消耗得差不多了,肚子里咕咕一阵叫,不由得打起了哈欠。掌柜们一个个只管吸烟,从各人的嘴里鼻孔间喷出的烟雾汇合在一起,把一间小小的客厅充塞得满满当当,隔着浓浓的烟雾,大掌柜看出了王甫仁老先生和另外两名财东的疲倦,关切地问:“王老先生、张先生、史先生,大伙儿恐怕是早饿了吧?要不开了晚饭后咱们接着商议?”
“我真的饿了,快顶不住了,”王老先生据实说道,“看看你们大家怎样?”
“我看一鼓作气定妥拉倒。”张武是爽直性格,直通通地说,“大掌柜你讲一句话!咱大盛魁究竟有多少后阵你最清楚!——你说这‘头’怎么个剃法?”
“数字过于庞大了!”大掌柜摇摇头,“字号确实没有这个力量。而且我们终年在外,远离乡里,财东各户的生活状况如何实在是无从知道。还是由三位代表决议吧。各族族人的生活你们是最了解的!”
“那么,大掌柜您说个数,最多的限额是多少?”史耀问到了事情的实质,“还有财东们提出的其他意见也该一并考虑。比如财伙分红比例的问题……”
“可以一揽子解决。”大掌柜说。他觉得会议熬到这会儿时机也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