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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丽娜的父母都低着头不敢说话,但方丽娜显然没有尝过批斗的厉害,她拼命扭动身子想挣脱摁住她的几只强壮的手臂,嘴里大声的叫到:“我们家没有‘四旧’,没有‘封资修’……”
“还想抵赖,你看看你这身资产阶级小姐的打扮,你以为躲在家里就能躲过无产阶级的专政了?”
“甭跟她废话了!”那几个被方丽娜叫出了名字的女红卫兵掏出剪刀,上去抓住方丽娜的裙子和波浪状的长发,一通乱剪。
刘红、丁媛媛这几个女红卫兵,都是曾在女生寝室争着试穿过方丽娜裙子和大衣的那几个女生,所以下手都特别狠,谁越凶狠,才能证明谁的无产阶级感情鲜明,才能洗刷以前和“狗崽子”的关系。方丽娜稍有抵抗,剪子就戳进了她的头皮,拉出一条条血口子。她被剪成了一个光头,跪在地上绝望而徒劳的挣扎着,脸上布满了碎发、鲜血和泪水。
另几个同样扎两个牛角辫,绿军装袖子卷到了胳膊上的女红卫兵,也上去摁住方丽娜的父母,一人给剪了个“阴阳头”。她们让这两个老头老太太自己喊“我是黑帮”。
“我是黑帮。”
“不行!大点声!”
一阵皮带雨点般落到他们的头上脸上。方丽娜的母亲突然抬起头声嘶力竭的大声哭叫道:“我是黑帮……呜呜……”那声音撕心裂肺,眼中充满了对同情和怜悯的渴望。
红卫兵在方丽娜家的战果颇丰,不单抄出了不少的金银细软,还抄出了方丽娜母亲年青时的电影剧照,开衩开到了大腿的旗袍,三寸高的高跟鞋,方丽娜父亲打猎用的猎枪,全裸女人造型的台灯,古印本的《肉蒲团》《金瓶梅》……直到负责在胡同口把望的王晓军来报告,说看到赵援朝的母亲已回了家,他们才撇下方丽娜一家,杀向了隔壁的赵援朝家。
这些日子,李秀珍仍在想方设法四处打听丈夫的下落,但丈夫还杳无音信,唯一的儿子又受到了牵连,他被学校里另一个由高年级学生组成的红卫兵战斗队关了起来,要他写揭发自己父亲的反革命罪行的材料。
这天,李秀珍从医院下班,拖着疲惫的身体只想着快点儿回家,回家随便对付吃点东西,然后再去登门恳求赵新民以前的几个还没有被“打倒”“夺权”的老战友老首长,恳求他们想想法子搭救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她只顾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没有注意到胡同里突然多了些一脸斗争表情的红卫兵,也没有注意到隔壁方家院里异常的动静。
赵家大院原来的三进院落中,赵新民和李秀珍住的这个院子,保存得最为完好。经过李秀珍十几年的精心拾掇,它甚至比以往任何一任女主人居住时,更显得古雅和精致。院中那棵树龄已过八十的石榴树,枝繁叶茂,庭荫蔽日,芋绵婀娜的竹子倚着太湖石,鹅卵石曲径通幽处,菊兰丛生,碧叶飘香。回廊边,藤萝下,古色古香的鱼缸里,金鱼儿在睡莲下悠游……
盛夏酷暑难耐,这些个烦躁不安的红卫兵哗啦啦闯进院子,也一下感到了清凉和静谧,脸上斗争的表情松弛了下来,竟忘了喊抄家前必喊的口号。李秀珍从他们一张张稚嫩的脸上看过去,发现王晓军也在其中。
“晓军,这些都是援朝的同学们吧?来来来,同学们都到屋里坐。”李秀珍还像平日招呼客人那样说着话。
王晓军和屈卫红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说话,但急于洗刷自己与“狗崽子”的关系,急于表现一下自己的阶级感情的刘红、丁媛媛,看两个领头的傻站着一下急了起来。刘红两个小辫一甩,昂首走到李秀珍面前:“我们不是来你这个黑帮份子家做客的?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是来破四旧的,说,你们家的四旧都藏哪了?”
“打倒反革命黑帮份子赵新民!”
“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丁媛媛在后面带头喊起了口号,其他人似乎一下想起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也跟着一块喊了起来。
几个积极份子冲上去揪住李秀珍来了个“喷气式”,其中一个对着她的膝弯狠踹一脚,将她踹倒跪在了地上。王晓军带头砸起了东西,先是将院里的一个个花盆摔了个粉碎,然后将书房里赵援朝的爷爷留下的那一柜一柜的书,全一股脑的倒在了院子里,准备付之一炬。
屈卫红对摁着李秀珍的几个红卫兵说:“算了吧,料她也不敢顽抗,让她起来吧。”李秀珍从地上站起来,对这个模样俏丽的红卫兵头头投去了感激的一眼。
屈卫红带着几个人推开了正房卧室的大门,门一推开,横亘在眼前的那张巨大铜床一下把他们惊呆了。
一个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女红卫兵凑到大铜床的近前,轻轻抚摸着床栏上精美的浮雕说:“乖乖,真漂亮啊!”
“他奶奶的,这些反革命走资派还真会享受。”另一个个子瘦小的红卫兵干脆蹦上了大铜床,“小姐少奶奶的牙床也要滚一滚!”后面这一句来自众人皆知的毛主席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引来了众人的大笑。
“好了好了,你们还是赶紧翻翻箱子柜子,看看有没有金银细软、枪支弹药、电台或其它反革命罪证吧。”屈卫红催促着他们说。
其他人忙于翻箱倒柜的时候,屈卫红这才偷眼打量起这张大铜床。她从未想过这世上还能有一张床会如此的宽大,如此的动人心魄。那雍容华丽翻云覆雨一般的叶蔓壮的精美纹饰,那漫无边际细腻雪白的床榻,还有那透过窗棂投进来的金色的夕阳在古铜上反射出的温暖的光泽,这每个细节都让屈卫红怦然心动。她恍惚的觉得,那美妙繁复的叶蔓,就像从天国伸下来的一条条柔软的触须,将她的心柔软的缠住,那雪白的床榻宛如天边的云朵,诱使着她想把自己的一切坠入其中。就在她面色潮红,恍如梦中,身体不由自主的往大铜床移去的时候,院子里传来的喧杂,突然把她从梦幻拉回了凡尘。
原来是王全回到家门口,看到赵家的院里有红卫兵进进出出,门口处还围了好些看热闹的人,他过来看是怎么回事。
王全挺着个将军肚往院子里一站,一套专门度身裁剪的崭新军装,胸口别一枚“为人民服务”的语录胸章,身后跟着俩高大魁梧的警卫,这派头足以让他威风八面不怒而威了。
“怎么回事?谁让你们乱抄家的?”
“爸,赵援朝他爸是反革命黑帮,我们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来破四旧的。”王晓军说。
众人本来已停了下来,畏惧的看着王全。听到王晓军喊爸,这些红卫兵小将更是肃然起敬。报纸上最近常发表王晓军爸爸的署名文章,还常常刊登他和中央文革小组成员一块开会一块视察工作的照片。
“不要乱说,赵援朝的爸爸确实在接受党组织的审查,但是不是反革命,还没有结论,还在调查之中。党组织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坏人的,但也决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请红卫兵小将们先回去吧。晓军,还愣着干什么,快领着大家回去。”
红卫兵悻悻不乐的离开了,王全也把两个警卫打发走了,院子里只剩下王全和李秀珍隔着一地狼藉的书籍、柜子、衣物、砸碎的花盆,面对面的站着。
泪珠无声的从秀珍的眼眶里滚落了下来,在王全的眼里,此时的秀珍显得更美了,那是一种带着不安和易受人欺凌的美。
“秀珍,让你受委屈了,你们医院的造反派我早就打过招呼了,但没想到红卫兵会找到这里来,是我的工作没做好,晓军这孩子不懂事,我会好好教训他的。”
王全绕过脚下的书籍、杂物,向秀珍走去。还没等他走近,秀珍就警觉的退后了几步,指着大门的方向说:“你走,你走……”
“好,我走,我走。”王全向大门走去,但他知道,这个女人已到了崩溃的边缘,围猎该到收网的时候了,时机应该就在今天晚上。
秀珍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屋里。她本能的弯腰去捡那被抄家的红卫兵丢了一地的衣物,把它们一件件的重新放回柜子里。但没捡几件,她就再也站立不住,躺倒在大铜床上,身体像一只被抛上了岸的虾一样,深深的卷缩着,啜泣着。
她感到自己再也支撑不住了,为了搭救丈夫和儿子,连续不断的奔波已使她疲惫不堪,被一群未成年的孩子羞辱,更使孑然一身的她感到了自己在这个偌大的城市中,是多么的孤立无援孤独无助。十八年前,残酷的命运就曾夺去过她的第一个丈夫和两个孩子,现在,命运再次露出了它狰狞的面容,她拼死的抵挡着抗争着,但她现在感到自己就像秋风中一片孤零零挂在枝头的黄叶,再也抓不稳那颤抖的树梢了。
王全回到家里喝了壶茶,焦躁不安的翻了翻报纸,天色将暗的时候,对老婆甩下一句:“我出去办点事。”就踅出自家的院子,朝赵家的院门溜去。
刚才他离开时,门是随手带上了,他想,那门应该还是虚掩着的,但如果锁上了,那他今天翻墙也要进去。猎物已到嘴边,情欲的烈焰已烤得他嗓子冒烟,眼珠子发烫
还好,门果然是虚掩着的,减轻了他肥硕的躯体翻墙的难度。他推开院门,反锁上,蹑手蹑脚的朝他渴望了多年的猎物走去。
此时,秀珍躺在大铜床上,深深的抽泣已变成了无声的眼泪。暮色中,当她看到一个肥胖的影子向她移来时,已明白了这个人是谁,但她心中已没有了一点儿的恐惧,她已想好了自己要做的一切。
她强忍着恶心,闭着眼一动不动,感觉就像一头野猪或者别的什么充满了汗臭的野兽,在她四周贪婪的嗅来嗅去。当一支爪子搭到她胸脯上来解衣扣的时候,她突然说:“慢着,你能保证把我的丈夫、儿子都平安的放出来吗?”
“我保证,我保证。我明天就让老赵回家,抓你儿子的那些红卫兵,他们也全听我的。”
半夜时分,王全腆着个将军肚,志得意满的晃出了赵家的院子。回想方才柔软的大床和暖玉温香贴满胸怀的女人,真是如同骑驾跨鹤飞越四海,山巅的青松,五彩的云霞无不一一揽入怀中,真如神仙一般,虽然那女人只是僵硬的躺在床上,让他不是很尽兴,但是他想,以后日子还长呢,会把她慢慢调教好的。
第二天,王全派了几个人去给秀珍收拾院子,修缮被砸坏的东西,但派去的人告诉他,他们进了院子看见一切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叫了几声没人答应,进到卧室一看,把他们全都吓出来了。屋梁上悬着个女人,舌头伸出来老长,已自尽多时了。
大约过了半年,一个外校的“红卫兵司令”拿着条子来揪一个“大叛徒”的狗崽子去批斗,透过窗户他看到了被单独关在一间小屋子里的赵援朝。
他好奇的问他身边的红卫兵战友:“这不是你们学校那个跳高跳过了两米一十的那个赵援朝吗?”
“是他,他爸是反革命黑帮,让他交待他爸的反革命罪行,但他一直负隅顽抗拒不交待。”
“是吗?我记得好几个月前就听说他爸死了,他妈也畏罪自杀了……”
窗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走廊里很安静,屋里的赵援朝把他们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赵援朝被关了半年多,关他的是学校里比他高一两届的红卫兵,同关在一起的还有好几个父母认罪态度不会的狗崽子。虽然父亲从没有跟他细说过自己的经历,但赵援朝相信父亲绝对不是反革命,他相信父亲很快就会清白,自己也会很快可以放出去。所以虽然经常挨些拳脚,他也默默的忍了,而那些被定了罪的狗崽子被拉出去批斗后,总是被打得半死才给抬回来。自己一直没有被揪去批斗,也是他认为父亲会很快没事的原因,但现在他突然听到的却是父亲已去世了几个月,母亲也自杀了。赵援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无论如何他要逃出去弄个究竟。
每天清晨五点半,学校的高音喇叭会准时想起“东方红,太阳升。中国……毛泽东……”,乐曲过后紧接的是新闻联播,然后是本地新闻,各种声明、宣言、通令、最后通牒、节选的大字报。“打倒某某某!”,“砸烂某某某狗头!”,“工人阶级,起来夺取政权!”,“革命人民……提高警惕!”,“反对……破坏……阶级敌人……”,高音喇叭一响,没两小时别指望停下来。
正对着赵援朝窗口的松树干上,正好安着一个高音喇叭。窗户的栏杆是木制的,第二天,《东方红》乐曲准时响起的时候,赵援朝举起一张方凳,两下砸开了窗栏。窗户外头,贴着墙壁有一条排水管,一伸手就能够得着。当雄壮的《东方红》在微明的天色中结束的时候,赵援朝也从三楼顺着排水管滑落到了地上。
赵援朝兜里一分钱也没有,坐不了公共汽车,到正午时才走到了东城松盛胡同的家门口。院子的大门贴着封条,进不去,他又走去了母亲上班的北京医院。在医院病房,他见到了一个老护士,他记得小时候母亲带自己来医院玩的时候,这个阿姨给过他糖吃。
等到个四周没人的机会,赵援朝走到这个老护士的面前问:“阿姨,跟您打听一下,李秀珍还在这上班吗?”
老护士吓了一跳,“李秀珍?你是……”
“我是她儿子。”
“哎哟,你是小援朝呀!瞧你这身脏衣服,你是逃出来的吧?你妈半年前就死了,你还不知道?”老护士把一张十块的钞票塞到赵援朝的手里,“快逃吧,孩子,逃得远远的,你妈她死得冤,你千万别再给他们抓到了。”
“阿姨,是谁害死了我妈?”
“我也不知道,孩子,快走吧,千万别给人看见你在这里。”
出了医院的大门,赵援朝找了个僻静点的公用电话,给他认得的父亲以前的战友、同事打电话,但这些人不是被打倒了,就是被关起来了,最后终于有一个还可以接电话的告诉他,他的父亲确实也已不在人世了。
晚上没处去,溜达了一晚上,等到夜深人静,赵援朝偷偷翻墙进了自家的院子。赵援朝各屋看了看,母亲生前最后一次精心的收拾和擦拭,使她的儿子一进屋就感到了家的熟悉和温暖,竟看不出这个家曾经有被洗劫的痕迹,但半年的时光,屋里所有的物件上,还是落下来薄薄的一层灰尘,使只有十六岁的赵援朝,明白无误的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离去。
赵援朝没敢回西屋自己的卧房睡,他现在已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逃犯,万一睡着了有人进来,连一个躲藏的地方都没有。他没怎么细想,就拽了两床被子铺到大铜床的床下,宽广的大铜床就像一支张开了巨翅的大鸟,给了他安全的庇护。这时候,他终于可以痛哭了,但就是这样的痛哭他也不能放声,他死命的攥住自己胸前的衣服,努力压抑住自己不发出控制不住的声音来,只是任凭着眼泪像决堤的河水,流淌、流淌……
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办?赵援朝很茫然。他想报仇,但不知道这仇该找谁报,他想去找父母的骨灰,把他们安葬,但不知道该去哪儿找,他想活下去,但在这个城市,他只有死路一条。
也许离开北京才有出路,但又能到哪儿去呢?父亲的书房里有最新的全国地图和各省的地图,赵援朝白天躲在院子里,对着一份全国列车时刻表,一张一张的仔细研究这些地图,晚上天黑后,才翻墙出去弄点吃的。
一次,赵援朝从一个小铺买完两斤馒头出来,后面就给人盯上了。盯他的人叫武钢,也在一○一中上学,比赵援朝低一年级。武钢个子瘦小相貌平常,夹杂在学生堆里,毫无可以单独辨认的特征。赵援朝不认得武钢,但武钢却一眼就认出了他赵援朝。
武钢远远跟在赵援朝身后,转过了几条胡同,直到看着赵援朝翻墙进了院子,才匆匆往学校赶去。
武钢是那些晚上做梦大喊屈卫红的名字,第二天晒出去的被子被同学发现有新鲜的精斑的男生中的一个。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回学校,没有去找那些专门抓人关人的高年级的红卫兵,而去找了自己所在的这一队红卫兵战斗队的队长屈卫红。
“报,报告队长!”武钢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说。
“什么事?武钢,你慢慢说。”
“刚才,我在路上看见黑帮反革命赵援朝了。”
“在哪?”
“我看到他翻墙进了他们家院子,估计现在还在。”
“谢谢你,武钢,这是个我们立功的好机会,但现在王晓军他们都不在,天也晚了,你先回寝室休息,等明天一早我们凑起了人,一块去生擒这个反革命。”
“哎,好咧!”武钢喜滋滋的转身走了。
从来没说过假话骗过人的屈卫红惊讶的发现,原来自己说起谎来,也可以做到这样的镇定坦然。武钢一走,她就急急向校外走去,她并不十分清楚自己到底要去做什么,她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