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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的感觉,却已消灭于乌有之乡,无论他或她容貌如何,既然是青年,就要还他一份美,
所谓“青春的美”。挺拔的身躯,轻轻的步履,通红的双颊,闪着青春之焰的眼睛,每个青
年都差不多,所以看去年纪也差不多。从飞机下望大地,山陵原野都一样平铺着,没有多少
高下隆洼之别,现在我对于青年也许是坐着飞机而下望的。哈,坐着年龄的飞机!
但是,青年之最可爱的还是他身体里那股淋漓元气,换言之,就是那股愈汲愈多,愈用
愈出的精力。所谓“青年的液汁”,这真是个不舍昼夜滚滚其来的源泉,它流转于你的血
脉,充盈于你的四肢,泛滥于你的全身,永远要求向上,永远要求向外发展。它可以使你造
成博学,习成绝技,创造惊天动地的事业。青年是世界上的王,它便是青年王国拥有的一切
财富。
当我带着书踱上讲坛,下望墨压压地一堂青年的时候,我的幻想,往往开出无数芬芳美
丽的花:安知他们中间将来没有李白、杜甫、荷马、莎士比亚那样伟大的诗人么?安知他们
中间,将来没有马可尼、爱迪生、居里夫人一般的科学家;朱子、王阳明、康德、斯宾塞一
般的哲学家么?学经济的也许将来会成为一位银行界的领袖;学政治的也许就仗着他将中国
的政治扶上轨道;学化学或机械的也许将来会发明许多东西,促成中国的工业化,现代化。
也许他们中真有人能创无声飞机,携带什么不孕粉,到扶桑三岛巡礼一回,聊以答谢他们三
年来赠送我们的这许多野蛮惨酷礼品的厚意。不过,我还是希望他们中间有人能向世界宣传
中国优越的文化,和平的王道,向世界散布天下为公的福音,叫那些以相斫为高的刽子手
们,初则眙愕相顾,继则心悦诚服……青年的前途是浩荡无涯的,是不可限量的,但能以致
此,还不是靠着他们这“青年的精力”?
春是四季里的良辰,青年是人生的黄金时代。是春天,就该鸟语花香,风和日丽,但霪
雨连绵,接连三四十日之久,气候寒冷得像严冬,等到放晴时,则九十春光,阑珊已尽,这
样的春天岂非常有?同样,幼年多病,从药炉氽鼎间逝去了寂寂的韶华;父母早亡,养育于
不关痛痒者之手,像墙角的草,得不着阳光的温煦,雨露的滋润;生于寒苦之家,半饥半饱
地挨着日子,既无好营养,又受不着好教育,这种不幸的青年,又何常不多?咳,这也是春
天,这也是青年!
西洋文学多喜欢赞美青春歌颂青春,中国人是尚齿敬老的民族,虽然颇爱嗟卑叹老,却
瞧不起青年。真正感觉青春之可贵,认识青春之意义的,似乎只有那个素有佻达文人之名的
袁子才。他对美貌少年,辄喜津津乐道,有时竟教人于字里行间,嗅出浓烈的肉味。对于历
史上少年成功者,他每再三致其倾慕之忱,而于少年美貌而又英雄如孙策其人者,向往尤
切。以形体之完美为高于一切,也许有点不对,但这种希腊精神,却是中国传统思想里所难
以找出的。他又主张少年的一切欲望都应当给以满足,满足欲望则必需要金钱,所以他竟高
唱“宁可少时富,老来贫不妨”。这样大胆痛快的话,恐怕现在还有许多人为之吓倒吧。他
永久羡着青春,《湖上杂咏》之一云:
葛岭花开三月天,游人来往说神仙,老夫心与游人异,不羡神仙羡少年。
说到神仙。又引起我的兴趣来了。中国人最羡慕神仙,自战国到宋以前一千数百年,帝
皇、后妃、贵族、大官以及一般士庶,都鼓荡于这一股热潮中。中国人对修仙付过了很大的
代价,抱了热烈的科学精神去试验,坚决的殉道精神去追求。前者仆而后者继,这个失败
了,那个又重新来,唐以后这风气才算衰歇了些,然而神仙思想还盘踞于一般人潜意识界
呢。
做神仙最大的目的,是返老还童和长生。换言之,就是保持青春于永久。现在医学界盛
传什么恢复青春术,将黑猩猩,大猩猩,长臂猿的生殖腺移植人身,便可以收回失去的青
春。不过这方法流弊很多,因所恢复的青春,仅能维持数年之久,过此则衰惫愈甚,好像是
预支自己体中精力而用之,并没有多大便宜可占,因之尝试者似乎尚不踊跃。至于中国神仙
教人炼的九转还丹,只有黍子大的一颗,度下十二重楼,便立刻脱胎换骨,而且从此就能与
天地比寿,日月齐光了。有这样的好处,无怪乎许多人梦寐求之,为金丹送命也甘心了。
不过炼丹时既需要仙传的真诀,极大的资本,长久的时间,吃下去又有未做神仙先做鬼
的危险,有些人也就不敢尝试。况且成仙有捷径也有慢法,拜斗踏罡,修真养性慢慢地熬
去,功行圆满之日,也一样飞升。但这种修炼需要数十年至百余年不等,到体力天然衰老
时,可不又惹起困难么?于是聪明的中国人又有什么“夺舍法”。学仙人在这时候推算得什
么地方有新死的青年,便将自己
悼念一位纯真的艺术家方君璧
好久没接到好友方君璧来信,正在想念,前日忽得瑞士来函一封,看信封上的笔迹好像
是君璧的,欣喜地以为她的信终于来了。拆开一看,我一颗心突然绞紧,又突然下沉,原来
这信是她公子曾仲鲁写来的,报告她母亲因登山作画,跌断腿骨,送医三日,病情恶化已于
上月十六日逝世。一个可爱的知心的朋友;一个真纯的艺术家,竟以一跌而永离人间了!
回忆民国十年初冬,我们一行男女学生百十余人乘海轮到里昂上新建设的“中法学院”
肄业,君璧是负责招待我们的一人,我们才开始相识。她是黄花冈七十二烈士方声洞的胞
妹,比我们先到法国十年。她那时年龄也不过二十几岁,梳着左右分开的两个小髻,穿著一
身朴素的洋装,面貌清秀,举止温文,说着一口流利的法语;但国语也说得极纯正,奉校方
命辅助我们这群女生,譬如有病带领去看医生,或陪伴着上街购买必需品等等。我们饮食起
居及各种生活琐节,觉得有不适合的地方,告诉她,她便透知校方改善。她并不居住校内;
但每日必来,非常尽职。
辅助男生的是曾仲鸣。听说他是老革命党员曾醒女士(乃方声洞之嫂)的介弟,也是君
璧青梅竹马之交,而现在的未婚夫,他常与君璧校门同进同出,倒是一对珠联璧合的爱侣。
尤其叫我惊异的,他们两个都是髫龄来法的,法文优异是不必说,中文根柢也极优厚。曾见
仲鸣翻译的一首法文长诗,笔法苍古,意义渊深,比之汉魏人诗作亦无多让。君璧也能韵
语,虽不及她的未婚夫,而富有奇趣、妙趣,(她暮年在香港为她丈夫及自己的诗词,出了
一部《颉颃楼诗词稿》,读者当知其价值之为如何)。留学生中居然有此等人物,可称难
得。听说他们的国学虽少年时期稍有根柢,做旧诗词,则都是法文学好之后再开始学的。蔡
元培、李石曾、汪精卫都做过他们的老师;而汪氏教得又久一点。虽传授者得其人,若非他
两人资质特殊颖异,不克有此。现君璧三位公子也是自幼被携带赴欧赴美者,在异邦个个学
业有成,而写起中文信来,居然流畅自然,无一字龃龉。我曾问过君璧,是否是她所教,她
笑而不答。你曾见带领幼年子弟出国之亲友,热切想实行“双语教育”,无不失败。中文实
在难学,孩童到了异邦,学习了异邦的语文,再叫他们来学中文,真所谓“蜀道之难难于上
青天”了。
话说回来,我在中法学院与君璧没有说上三句话。第二年即一九二二年,他和仲鸣到日
内瓦亚尼西湖畔举行结婚典礼,后来听说都回了国,仲鸣从政,君璧则教书。我回国后,对
留法同学的消息,颇为隔膜,于君璧夫妇的事更少有所知。只听说仲鸣做官已到铁道部的次
长,君璧当然成了贵夫人,未知她还画画否?
我与君璧建立友谊,实开始于民国三十八年,我任职香港真理学会,君璧那时正住在香
港,间接得知我的踪迹,时来学会相访,并邀我到她家,两下遂时相往还。不过为时不久,
她为避免许多穷亲友的缠纠,又举家赴法,我们鱼雁仍常通。我之决心再度赴法,实想到海
外搜寻解决屈赋难题的资料,同时妄想再学绘画,完成第一次赴法的志愿。不过回国已将三
十年,对法国生活情形已一无所识,不敢冒险。君璧来信鼓励我道:“到法国若知窍门,生
活并不比国内高,况现巴黎的老同学尚有潘玉良,她可指引你、教导你,我也可帮忙,你放
心来吧。”于是我于一九五○年公教所谓“圣年”,对真理学会负责人说:“我要到罗马朝
圣。”题目正大,学会不便挽留,我遂离开了香港,迳往巴黎。到后住国际学生宿舍,君璧
所住为一旅馆,距离并不远,玉良住处则不近,有君璧陪同,寻她也不难。我们三个里昂中
法学院的老同学又得聚首一堂。虽此时我们都已入了暮年,见面时,谈谈笑笑,打打闹闹,
也恢复了许多少年乐趣。
我想继续入艺术学院竟不行。有人告诉我,学婊昵幔炅浯罅耍苛Σ睿环?
准石膏塑像。手腕有些颤抖,学院虽不拒收,教师却懒得教你这种前途无望的老学生,只让
你冷冷清清地坐在角落里,从不过问。久之,也自觉无趣,惟有自动退出。我听了这话,只
好作罢。君璧很想我做她艺术同志,倒为我惋惜了一阵。我每日只是徘徊各书店搜罗世界神
话书籍,到巴大附设的法语学校补习法文。又在法兰西学院旁听西亚神话。君璧学习兴趣
强,她的法语虽同法国人一样,仍然要求更精进。也进了这个学校,但比我高好几班。我们
为消遣光阴起见,又选了当时汉学权威戴密征的课,一共两班,一班仅有我和君璧两个学
生,用的课本好像是佛经中之一种。有时他对那些中译文法弄不通,讲时连贯不下。君璧与
我便加以指点,所以戴教授常指着我二人,笑对他另一班学生说:“我还有两个中文老师,
就是这两位。”戴先生所授另一班学生却甚多。所教是敦煌石窟某种俗文学。记得他有一回
解释这类文学中的“变”字,譬如“目莲变”、“地狱变”之类。我们中国学者对于这个
“变”字从未知是何意义,戴先生旁征博引,竟有十几种解释。虽然他也未下结论,究竟是
哪种说法对,而其博览工夫,则至可惊。这才知道他这“汉学权威”的头衔不是幸得的。
我和君璧既一同上课,见面机会更多,友谊也日日增进。到了暑假,法国规矩所有寄宿
舍寄居的人一概迁出,让出房子用来招待别处来巴黎观光的人,我们让出后各自另觅住处。
那时候,各处风景优美,气候清凉的避暑别墅也相继成立登报招客,费用比之原住的寄宿舍
并不会高出多少,只须多出一笔来往旅费而已。君璧打听到瑞士某山中有一处山庄可住,于
是她带了三个儿子和我同住,也有别处来的中国人,男女均有。在山中住了两个月,曾旅行
到瑞士著名的雪峰及各名胜地游览,那个暑假过得愉快极了。
我在巴黎两年,资斧告竭,有人介绍我回台湾教书,遂于一九五二年摒挡来台。行前赴
露德朝圣,君璧陪伴我同去,留露德三日,她陪我攀登露德之北的歌泰山,探山顶戈贝灵
湖,又陪我去培丹伦钟乳岩穴,看见宇宙间许多奇景。君璧以前曾游过露德,歌泰山也曾与
她丈夫住过一个暑假,这一次是完全陪伴我而去的,良友盛情岂不可感。三日期满,她顺道
赴西班牙写生,我赴马赛,乘海轮赴港,然后至台。
我返台后,君璧尚在巴黎居住。一九五六年,她自巴黎来信说:她三个孩子所学都是英
国语言和文字,现在他们学业已告一段落,她决定送他们去美国深造,她也要赴美长住,以
便照料。不久,她的计划,果获实现,系赁屋居住美国波士顿。
十余年前,她来香港开了一个盛大画展,又来台湾开。先总统蒋公介石,听知此事,甚
为欣然,说以前政治恩怨,过去便已过去了,不必再提,知道君璧乃一个艺术家,与政治并
不发生关系,况她又是方声洞烈士的胞妹,今以华侨身分来台展画,理应表示欢迎,并予以
各种方便。遂命行政院院长张群主持其事,借中国历史博物馆为展览会场,君璧展出她新旧
画作二百余幅,造成了一次轰动。她接着便来台南住在东宁路我家里。住了一个月的光景,
每日上午出去写生,下午在家作画。她对我说,波士顿有个有钱的太太,见了她的画,非常
欣赏,愿意资助美金三千元,请她再画些富有东方色彩和情调的画儿,她所以到台湾来猎取
画材,以便回美交帐。台南名胜如文庙、郑成功祠堂、赤嵌楼、安平古堡及各佛寺、道院、
人家的古厝,她都去拜访,每处各画几幅,果然积蓄了一大宗杰构。临返美时,又买了《故
宫名画三百种》及台湾各名画家影印成的画册,又买了许多宣纸、颜料、各种画笔、归装非
常丰富。
我觉得君璧一生所开画展次数之多,为历来画家所未有。论国内的,从前在北平、上
海、南京、广州;论国外的,则香港、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英伦、巴黎、巴西、阿根
廷等处,香港便开过几次,日本也开过一次或两次,日本亲王贵族购藏其画者颇多。去年,
即一九七四年的一月,她又接洽巴黎东方艺术馆为她举行一个“方君璧从画六十年回顾
展”,她应该去做开幕主持人,那时她大病初愈,正需休养,我曾屡次劝她展期;不然,就
派一个儿子或一个媳妇去做代表,自己不必亲自出席;她不肯听,仍然自己去了。画展结
果,当然异
+1〃
灌园生活的回忆
种花是雅事,是轻松省力的事,是诗人文学家的“山居清课”之一;耕田是俗事,是一
滴汗换一粒米的吃重工作,是为生活所压迫,不得不牛马似劳动的贫农行业,介于种花与耕
田之间的,我以为应推灌园。灌园者种菜之别名也。它变不出千红万紫的灿烂,而三弓隙
地,满畦青翠,看到眼睛里也够悦性怡情。它没有胼手胝足,栉风沐雨之劳,但秋芥春菘,
堆盘新供,风味别饶,似更在膏粱之上。况且古代圣贤豪杰也曾从事灌园。刘皇叔为避免曹
操猜忌,闭门种菜。大言不惭的书生习气,最为可厌,但康南海天真的自负,我却觉得颇为
可爱,他的“老大英雄惟种菜,日斜长铲伴园丁”两句诗,无疑是暗用刘典,却自有一种壮
志成空,独立苍茫之感。朱舜水避地日本时,为了生活无着,不忍以口腹累门人,欲得半亩
之地,灌园自活,可怜日本地狭人稠,这区区的愿望也不容易达到。后来舜水成了德川藩主
的上宾,展布满腹经纶,教扶桑三岛走上了完全华化的道路,至今“德川文化”尚为日本无
上光荣。想这位一代鸿儒落魄时,求为一种菜翁而不可得,未免太令人感慨了。但灌园的事
虽似清高,却也最容易消磨人的壮志。笔者在抗战时期,便有过这种经验,至今尚觉失悔不
置。现请将这段生活叙述于次,作为我所有荒唐故事的回忆之一。抗战时期的太后方,一般
生活过于困难,大家都把宝贵光阴耗费在柴米油盐的琐务上。我因房租问题,和二房东呕了
半年气,寻觅另外的住所,每天在外奔波,弄得十分狼狈。后来获得一个机会,在一高丘上
赁到一座板屋,附带有两亩左右的空地,这在城市之中也可说是最难得的。民国廿八年以
后,敌机轰炸最为频繁,差不多一天要来一次。武大同事们纷纷疏散于乡村僻远之处。雇不
到女佣,烧饭洗衣,只有太太亲自动手,屋前后偶有隙地,先生不得不想种点菜,栽点瓜,
公子上山砍柴,小姐下河抬水,当时虽无“克难英雄”之名,但有克难之实。我屋边既有差
不多两亩大小的土地,难道肯让它荒芜下去而不加以利用?于是与家姊商议:我们来学灌园
吧。先办置了锄头镰刀,畚箕扁担之类,择日开始垦辟。这项工程极不容易,因为原住的房
主大约是个懒人,只留出一条进出的路径和屋前数尺之地,其余全让给蔓草荒荆作为领土。
整个园子都给四川一种带刺的“猪草”盘满了。那种猪草是属于藤科,盘纠在地,极为牢
固,锄头掘不动,一定要用镰刀先砍断其茎,再用锄挖起其根,再将茎和根向后卷毡子似卷
过去。那叶和茎上都生满毒刺,刺着人发生一种又痛又痒的感觉,甚且红肿发炎。费上一周
左右,才将这些毒草收拾干净,我的双手和胫却已弄得伤痕累累!
草莱斩除之后,第二步便是掘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