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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扒子街-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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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鱼引(4)     

  “你为什么打我?”

  “你为什么不拉我起来?”

  “我拉你,你又赖我推倒你了。”

  “我赖你了吗?赖你了吗?你怎么胡乱说?”她的两只脚在地上来回擦着,像赖地的小姑娘,似乎要哭了。

  “地上好脏,你的腿都蹭黑了。”

  “黑就黑,不关你的事。”她赌气似的,又蹭了两下。

  “起来吧。”他把手伸给她。

  她忸怩了一下,抓住了他的手。这是一只大手,热热的,有些湿润,很有力量。她的手包进他的手心,她只觉得有一股暖暖的激流,一下从脚心蹿到头顶,迅速在全身扩散奔腾。霎时她萌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愿意把自己的手永远留在他的手中间,再不要抽回来。

  他稍一用力,就把她拉起。她的脚刚才崴了一下,有些站立不稳。

  “疼吗?”

  有些疼,她不说。

  “脚扭伤了?”

  崴了一下,骨头肯定没伤着。可她仍不说。

  他蹲下去,用手捏她的脚踝骨,“疼吗?”

  不疼。只是掐得痒痒,她憋住笑。

  “问你哪,”他站起身,“能走吗?”

  他扶着她。她踮着脚走了两步。

  “要不要我背你?”

  她扑哧一笑,“你背我,让满街的人看笑话:张公背张婆!”话一出口,她满脸通红,羞得不行。

  急忙偷眼瞄他。他愣了一下,扯开嘴角笑了。他在取笑我,不怀好意,坏!她生气地推开他,拔腿就跑。

  “慢点,当心再跌倒。”

  她听见他在后面喊。多么想停下来,可不知为什么又没有停下,一直跑回家,进了自己的小屋,闩了门,倒在床上,紧紧搂着枕头。

  没想到,她跟他原来是住在同一条街上。

  她住街东头,扒子街13号。他住街西头,扒子街153号。

  他一直不肯告诉她他家住什么地方,只是说:“在那边。”

  那边是哪边?什么街?什么巷?他闭口不说。他越不说,她越想知道,仿佛他家里藏着什么秘密,激起她极大的探索兴趣。

  在生活情感的这些小事上,女孩总是比男孩有心计,尤其是十六岁的女孩,更比十六岁的男孩有心计。他们都属兔,同年,只是隔月不同日,她是7月28号,他是8月3号生日,她比他大五天。可她从来没把他当弟弟,他也从来不认为她是姐姐——他总觉得他比她大。

  一天放学后,他们一起走到扒子街口。他自动慢下来,她立即加快脚步,两人拉开了距离。她跑回家,扔下书包,又往外跑。

  娘说:“你这么急,哪儿去?”

  “同学家。”她边说边走。

  她有主意。你不告诉我,我偏要偷偷跟着你去看,看你到底住什么高门大院,这么神秘。

  付小昂见她进了家门,便加快脚步,急急往家跑。妈妈的病又加重了,咳做一团,胸前像装了个风箱似的,呼哧呼哧地响个不停,厉害的时候,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鼻涕一大把。

  他到了家,先看妈妈,端起床边妈妈盛脏物的瓦罐倒了,用水冲洗干净。

  妈妈杯子里的水没有了,便赶快生炉子烧水。

  他刚拿出几块木柴准备到街边的麻石上劈开,却见她惊愣着立在面前。他又羞又恼,立刻转身进屋,生气地把木柴扔在地上。

  她小心地跟了进来。

  “谁要你来的?谁要你来的?现在你看见了,都晓得了,你满意了,高兴了,看笑话了……”

  他真正生气、暴怒了,激动得满脸通红,眼睛、眉毛都仿佛着火了。

  于丽珠在床上欠起身子,“小昂,你跟……哪个讲话?客气点,不要……这样……”

  “她来看咱家的丑陋——咱家穷,妈生病,不像样子。”他仍生着气,继续说着气话。

  于丽珠喝住儿子:“小昂,不要对人家不礼貌……姑娘,你坐。他是这么个……脾气,不要理……他。”

  李海走了过去,关切地问:“阿姨,你哪儿不好?”

  “好几年了……唉,小昂摊上我这么个妈,真苦了他了……”她眼里涌出泪珠,李海急忙掏出手帕,替她擦拭。

  “阿姨,别难过,会好的。”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于丽珠又咳嗽起来。李海忙给她抚胸、捶背,“快,给阿姨倒点水。”

  “没……水,叫他……烧。”于丽珠喘息着说。

  李海回头瞪他一眼,意思是叫他快烧开水。他仍想拧着不动,可见妈咳得厉害,便去拾起木柴,到外面劈去了。

  炉子点着了。一阵阵浓烟冒出来,屋子里烟雾弥漫,呛得李海也咳起来,不住地抹眼泪。于丽珠又说儿子:“小昂,快把炉子端外面去。”她又抱歉似的对李海说:“姑娘,你别见怪,他就这么个牛脾气。”

  “我知道。”

  这倒不是他故意。是李海的突然闯入,让他很难为情,很尴尬,乱了方寸,把平时做惯的事也忘了。

  李海没有丝毫奚落他,小看他的意思,倒对他的生活处境注满了同情。她跟阿姨说了一会儿话,安慰一阵子,想跟他说点什么。

  他站在房后隔出的小狭巷里。地上放着坛坛罐罐,半空用木头支着一张床,看来这是他睡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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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鱼引(5)     

  他紧闭嘴唇,对她不理不睬,眼里倒也没有了先前的怒火。

  她想跟他说些话,可又不知说什么好,好像所有的语言此刻对他都是多余,没有作用。

  她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儿,看了他几眼,也不知出于一种什么情感,是安慰,是赞抚,还是……她忽然踮起脚跟,将自己的嘴印在他那紧闭的嘴上,而后不要命似的跑了。

  她回到家里,却又感到很害羞,不敢见人,总觉得自己的唇上沾了一层什么,怕妈妈看出来。此后好几天,她不敢看他,躲着他。可心里又总放他不下,老想着那间破旧的房屋,他那病弱的妈妈,那个浓烟滚滚的炉子,他那站着一动不动的神态。

  放学了。

  她肩上挂着书包,没精打采地走着,心里有说不尽的怅惘,一边走,一边不在意地踢着路边的小石子。

  后面突然有一阵风卷来,她隐隐知道是谁带起的风。

  她听到那熟悉的有节奏的脚步声。

  她感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

  她没有回头,装做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都没感觉到,仍走她的路,仍踢小石子儿。

  “你生我的气了?”他在她后面说。

  他们前后只相差半步远。

  她没做声。

  “你真生我的气了?”他又问一遍。

  她本没有生他的气,他这么问她,那就算是生他的气了。

  “我舅舅来了,拿来好多吃的,那鲜草莓又大又甜,我舅舅自己种的。”

  你吃好了,说这些给我听什么。她心里嘀咕。

  “你恼我了?”

  她本没有恼他。可他这么一说,她也就好像有些恼他了。

  他站住不走。

  她仍走着,不理他。

  他憋不住,又追了上来,“你恨我了?”

  她能恨他什么。可他这么说,那就算恨他。

  从学校到家的这段路并不很长,他们很快又到了扒子街口。他生起气来,没等她加快脚步,他却撒开他的大脚板,啪啪啪地冲到前面去了。

  这可真让她生气了。

  他在她旁边说的恼也好,恨也好,那都是装出来的,其实心里像溶着一团蜜在慢慢地散开,心里在笑。如果他再说一句什么,她也许就站下来,跟他讲话了。可他竟跑了。

  她真想追过去,拿什么打他一家伙。但她没有这么做,回到家闷闷不乐地吃了晚饭,早早地关了房门。

  书,看不进,作业写不下去,睡也睡不着。她觉得有好大的委屈,只想哭,只想找他吵闹。

  你欺负我,捉弄我,气我。欺负完了,气完了,就扔下我不管,自顾自走了。她生着闷气,心里在怨,在骂。她觉得光是自己生气,自己难受不行,应该让他也生气,也难受。她在屋里呆不住,便偷偷地溜了出来。

  外面的月色很好,把扒子街照得两半分明。路北像白雪覆盖,路南又像木板画似的耸立在深浓的暗色中。

  她不敢在月光下行走,怕家里人看见,便钻进路南的黑暗中。

  这些门前的阶基,五花八门,高低不一,有些用水泥抹过,好走一些;那些用砖块垒砌和早先的长麻石头嵌搁在那里的,本就不平,有些已经松动,不注意行走,就会把脚给崴了。好在她是这条街上长大的,对这一切都熟悉,她走走跳跳,倒也不觉什么。

  走过大半条街,到了那个凹进去约一尺多的圆拱形门,据说这是多少年前的一个教堂的门。正要跳下阶基,不想却被一只手抓住,她吓得几乎惊叫出声。

  “是我。”他小声说,露出雪白的牙齿在笑,很高兴的样子。

  “你去哪儿?”

  “你去哪儿?”

  “你家。”

  “我不信,你敢来我家?”

  “我在你的窗下叫你怕什么?”

  “你晓得我住的哪间?”

  “我去过……”

  “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前天。”他声音低沉,随即把一团纸包塞在她手里。

  这是一张旧报纸包了好些鲜红的草莓,还有用塑料袋装的一小袋南瓜子。这两样东西她都爱吃。那草莓真如他说的,又红又大。

  “你吃,我洗过的。”

  她拣起一个塞进嘴里,甜极了。

  “这瓜子是我舅妈去年攒下的,舍不得吃,给我们拿来了。”他说着,拉她到那个门框下,那里更黑一些。

  现在她没有一点怕的感觉,倒觉得这里很合适,“你吃呀。”

  “我吃了好多。这都是给你留的,再不拿给你,该烂了。”

  “阿姨吃了吗?”

  “我妈也吃了。”

  那草莓的香甜,常在她心头泛起回味;那美丽的月色,常令她留恋着迷。

  人生要是永远停留在那个时刻该多好啊!

  可是岁月在脚下飞快地流过,两个学年很快过去,他们都满了十八岁。

  高中毕业。

  她落榜了。她本来也没打算上大学,家里没有这笔钱供养她。

  他却考上了南京大学。

  邮递员送录取通知到他家,于丽珠正坐在门口。

  她拿着那通知看了两遍,嘴唇哆嗦,手指颤抖,一下跪倒在丈夫的灵位前,声泪俱下:“正刚,他爸,我们的孩子考上大学了,小昂考上大学了!我没忘记你的话。你说咱们家祖祖辈辈都是下大力的,没个学问人,一定要培养小昂上大学, 做个有学问的人。正刚,他爸,我不死,没有去找你,就是为了小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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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鱼引(6)     

  付小昂当然也很高兴,他努力读书,争取好成绩,考上名牌大学,不是为自己,是为妈妈,给妈妈以安慰,一种心灵的慰藉。

  他从不敢奢望自己能跨进大学的门坎。从爸爸在长江没了那会儿起,在他幼小的心灵中,他看到感受到的,只是妈妈的叹息、眼泪和苦苦的挣扎。他没有欢乐幸福的童年。他几次都随着妈妈跳入长江,几次都是死里逃生。妈妈为他生存,他也要为妈妈负责养老、分忧。妈妈对父亲永远是那样的痴情不变,坚贞如一。

  为这,他敬重妈妈,深爱着妈妈。

  他在他那个支在半空的小床上,听妈妈和舅舅谈论过他上大学的事。

  “我看小昂成绩不错,兴许会考上大学。可现在大学学费很贵,入学就得好几千块,你哪里有这笔钱?”

  “我把这房子卖了。”于丽珠似乎考虑好了。

  “你卖了这最后的一间房,你住哪儿?”

  “我有办法,你不要为我担忧。”

  她有办法,她有什么办法?付小昂马上得出答案:她的办法是到长江找安身之处,她早就想到爸爸那儿去了。怎么能为自己的上学、前途而不顾妈妈的生命,这还是人吗?是为人之子吗?

  他那时就已经决定:妈妈,我不上大学,我要陪伴你直到老!

  于丽珠吩咐付小昂:“快写几张告示到各处张贴,说扒子街153号有房要卖,哪个需要快来当面谈。”

  付小昂不惊不诧,坚定地回绝:“房子不卖。”

  于丽珠苦笑一下,“不卖房,你去南京的车费都没有。”

  “我不去。”

  “你不上大学?”

  “我不上大学!”

  “胡说!”于丽珠跌下脸来,“你敢说不上大学?卖房!你不写,我找人写。”

  “不!我不上大学,决不!”

  于丽珠气得浑身发抖,第一次伸手打了儿子一巴掌。打完之后,她又搂着儿子痛哭:“我的儿,听话,卖房,上学去,为你那再不回来的爸争气,他可是盼着你上大学,有出息啊!”

  他宁死不卖房。

  于丽珠气得病倒了,说:“我现在就死,这房你卖不卖?”

  “不卖!”他斩钉截铁地说,让妈妈没有退路,“妈,你死,我跟你死,我从小就是这样,现在也这样,决不更改,决不!”

  这里母子闹得不可开交,那边李海和她爸、她哥也闹得一塌糊涂。她多么希望付小昂上大学,坚决支持他上大学。

  在少男少女们的眼里,考上大学,是极光彩的事。当个堂堂正正的大学生,哪个都敬仰三分,羡慕三分,多少人梦想都想不到的事,怎能放弃不要。

  她深知他家的情况,他也跟她讲过,他家惟一能生钱的东西,就剩这间破房。卖了它,母亲就会去长江葬身鱼腹。

  李海希望他上大学,也不愿于丽珠葬身长江。

  怎么办?

  她想到了自己住的这间小屋,她也只有这间小屋可以奉献。

  她把这个意思先跟妈说,戚桂香极为为难,不敢做主,便跟丈夫说。李顺才一听火冒三丈,拍桌大骂:“赔钱的下贱货!他是你什么人,要接他妈过来奉养?”

  李湖也暴跳如雷:“你照顾他妈,我还是光棍一条,哪个来照顾?”

  李海从小胆大、泼辣,并没被爸爸、哥哥的暴怒吓倒,辩解道:“他家现在有困难,我帮他一把,怎么不好?要不你们借他五千块钱,他房子不卖,他妈也不来住我那间屋子。”

  李湖跳到她跟前:“借他五千?谁借我五千我就可以娶媳妇了!”

  李顺才恨道:“这还了得,一个大姑娘, 竟为外边的男人要这要那,成什么体统,岂不叫街坊四邻笑掉大牙,说我李顺才都养了什么样的女儿!”他狠狠地瞪了一眼戚桂香,意思是你养的好女儿,都是你娇惯的。戚桂香忙歪过头,躲开他凶怒的眼光。只听他叫儿子:“李湖,你给我听着,从现在起,不许李海踏出门坎半步。踏出门,打断她的腿。没看住,我找你算账!”他又指着戚桂香:“还有你!”

  李海性子刚烈,听爸这么一说,拔脚便跑,冲出家门,直奔153号。

  李顺才抄起火叉,呼喝李湖,要去把李海追回来。

  戚桂香急忙阻住,“你这是干什么?街上这么多的人,你要让海海出洋相,叫全家丢脸?人家会怎么说咱们?”

  是呀,这可不像别的事,闹出来可不好听。李顺才强行克制住满腔暴怒,没有到付家去闹。但从此也发了狠心,非看住李海不可。

  李海从家里跑出来,一头闯进于丽珠的怀里,哭道:“阿姨,你不要卖房,我去打工,给人家当保姆,当佣人,我负担小昂上学。”

  于丽珠紧紧搂住李海,泪流不止:“好闺女,有你这份心,我也知足了。我怎么忍心叫你去当保姆,去做佣?我宁愿自己死,也不愿委屈你们啊!”

  付小昂蹲在她们面前,一只手抓着娘的手,一只手搂着李海的肩,严肃地问:“我上大学为了什么?”

  “你有出息。”李海说。

  “为家里争光。”于丽珠说。

  “还有什么?”他又问,她们说来说去也就是这个意思。

  “我再问你们,我出息了,风光了,当了官,发了财,妈没有人照顾,死了。倒是我出息重要,还是妈的生活、生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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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鱼引(7)     

  李海被问得不能做声。

  于丽珠说:“我迟早是要死的人!”

  “妈,你要我做不孝之子?要是这样,我就是上了大学,没有了妈,又有什么意思?爸在九泉之下会高兴吗?”他拍拍妈的手,拍拍李海的肩,“我理解你们的好意,我当然愿意上大学。可我觉得要量力而行,不能勉强。上大学只不过是一步阶梯,有出息没出息还得靠自己奋斗。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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