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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的一天,天阴阴的,审言上了朝。下午,我与张嫂研究年货的清单,列举亲友的名单,筹备宴席。李伯和张神医半月前就买药回来了,住在爹那里,被说服了留下一起过年。
我哈欠连天,大概是生物钟到点儿了,审言快回来了。我盼着时间过得快点儿,我好和他一起睡午觉……
张嫂笑着说:“夫人,这些不是我能做主的,不然我就让夫人休息去了。”
我忙振作,结巴着说:“张嫂,我本该学习。那跑马快道修成了,你该去开店了。”
张嫂摆手,“别说那个了,先过了年吧。”
我抓着不放,“那过完年,你就去吧。”
张嫂又笑,“到时候再说……”
仆人跑进来道:“夫人,董大人到了。”
我一愣,爹怎么会来?忙起身迎了出去。在府门内,见爹步履匆匆而来,我笑着叫了声:“爹!”
爹没有笑容,点了下头,问道:“审言回来了吗?”
我看看阴黑的天色,说:“该回府了。”
爹说道:“引我去书房等他。”我忙说了声是,迟疑地问:“爹,出了什么事了吗?”
爹深深地看着我,答非所问地说:“你与审言,相处得如何?”
我愣住,忙答道:“当然很好。”哥哥和丽娘都该对爹说我和审言是怎么过的呀。
爹没有移动目光,说道:“洁儿,一会儿,要劝劝审言。”
我问道:“劝什么?”
一个仆人开口报:“谢大人的父亲,到了。”
我更吃惊,谢御史从没有来过,今天这是怎么了?
我忙说:“快请……”话未完,谢御史一脸阴沉,皱着眉走了过来,见了爹哼了一声,爹叹了一下。
我说道:“请爹和公爹书房坐吧。”
他们同时点头,就要走,一声“知音!”钱眼飞快地跑过来,到我面前,呼吸不变地说:“出事了!”
我急问:“出了什么事?”
钱眼对着爹和谢御史施礼,他们还了礼。钱眼说道:“你爹他们肯定就是为了这事来的。国舅对人家当朝弹劾,要把人家下狱。皇上和众臣力保,才没有让国舅得逞,国舅大怒离朝,这事情不能善了了!”
我皱眉,“这就是撕破脸了……”
钱眼点头,“对呀!国舅现在是一定得要置他死地而后快……”
我脱口道:“皇上不会让他……”我一下停止,明白了根源。正是因为审言是皇上的重臣,此时国舅一定要除了他,不仅是为了削弱皇帝,也是为了展示一下自己的力量,有杀鸡给猴看的意思。那个皇帝不是个言败之人,审言也不是吃硬的人,这是要公开斗争了。
不及我多想,又有人传道:“大人回府了。”我们都看向门口,马车进了府,审言身披着件大衣下了车,见了大家,脸色平淡地缓慢走了过来,钱眼的爹下车后远远地站着,钱眼点了下头,他的爹走了。
审言到我们面前对爹和谢御史行礼,低声说:“父亲大人,爹……”
爹出口道:“审言,别多礼了。去书房吧。”
钱眼说:“我带路。”领头走了。
他们几个人在前面匆忙而行,审言脱去手套,拉了我的手,慢步走着。他的手很凉,我用双手捂着他的手。我们许久没说话。虽然还是下午,但天色暗得像晚上。我希望这条路最好总也走不完,就让我们之间这种和谐永远地存在下去。
审言突然低声说:“欢语,我对不起你。”他叫我名字,不是“娘子”,该是重要的事儿了。
我小声说:“审言,我也对不起你,没有真的对你好。”
审言叹道:“你还要怎么好?”
我说:“我也不知道,可就觉得,还没有做到我满意的地步。”
他紧握了我的手一下,说道:“欢语,我连累你了……”
我打断他说:“审言,我是你的大累赘。没给你挣一分钱,吃你的喝你的,还给你养了一堆孩子,把你连累得差点吐血……”
他停步,转身对着我,张臂紧紧抱住我,半天,小声说:“今夜,你一定,要远走……”
我笑起来,“审言,真该再叫你笨瓜了,事到如今,哪里还有那种可能?我如果出事,你会不会走开?还是你小看我?”
他不放开我,接着说:“你要活下去,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活下去……”
我还是笑,“什么都不会发生,我们都会活下去。如果真发生了什么,你舍得让我留在世上哭泣伤心吗?”
他轻轻摇我,小声说:“不,不要你哭……”
我说:“审言,你说过,要一起承担发生的事。无论发生了什么,我们都不会分开。我知道那边是怎么回事,活着是美好的,死亡也是美好的。人生才是梦,那边是无比的真实。我不会为了求生离开这里,你该知道我的心。别伤害我。”
他久久地抱着我,最后叹气放开了我,重拉了我的手,继续走。
前面的人进了屋子,我们停了脚步,又对看着,审言小声问道:“今天想我了吗?”
我笑着说:“忘了怎么想了,抱着摸摸大概能记起来。”
他垂眼悄声说:“昨夜该……可娘子求饶了……”
我一下抬手去乱摸他的胸前,他一哆嗦,小声说:“咱们不去书房了吧,让他们都等着……”
“又赖皮!”我笑得双手箍着他的胳膊,拉着他到了书房的门前,刚要进门,那边张嫂一声:“姑爷小姐!”我们停下,她笑着到我们面前,问道:“我知道老爷和谢大人来了,他们是不是留在这里用晚餐?给我半个时辰,我就能多加几个菜。”张嫂还是管爹叫老爷。
审言点头,张嫂方要走开,审言开口说:“张嫂,让莲蕊带着孩子们今夜到林家或赵家中去,看在言言的份儿上,他们会收留孩子们。给府中的仆人们银两和他们的卖身契,让他们今晚离开。晚饭后,你也回陈府吧。”他说陈府而不是董府,看来他觉得爹也不会安全。
张嫂脸上的笑突然没了,磕磕巴巴地问:“怎,怎么了?”
我笑着说:“没什么,张嫂,就照办吧。”张嫂有些痴呆地转身走了,脚步非常沉重。
我低声笑着对审言说:“你就那么让言言走,等着他来和你闹吧。”
审言叹了口气,随我拉着他的手进了门。看见众人严峻的脸色,我忙放了手,替审言脱了大衣。审言走到一张椅子处坐下,示意我坐在他的身边。我坐了,他拉了我的手。
谢御史冷哼一声,就要开口,爹抢先说:“审言,请听我一言:明日不可上朝!”
谢御史道:“何止,你们今夜就应该离城避祸!”
钱眼点头道:“我和我爹可以送你们出去……”
审言低声说道:“不必,我明日照常上朝。”
谢御史大声道:“糊涂!他今日未得手,明日必变本加厉,要你的命!你不离开,就是束手待毙!愚蠢!”
爹也叹息道:“大军离城一日之遥,现在胜负不明。如果此役已经失利,不仅你身家不保,原来与太后不和的旧臣和皇上的新臣都不会幸免。国舅一定以误国之责追究当初主战之臣。审言你……”
我不由得说:“可此役已经胜了呀。”
谢御史叱道:“你怎么知道?!妇道人家,胡言乱语……”
审言开口,“欢语心有灵犀……”
谢御史不让审言说完:“谁敢说能知天命?!你现在让她告诉我,我能活到几时?告诉我明日会不会下雪?告诉我我的长子葬在何处?!说呀!”他眼里有了泪光。
审言看我,我摇了摇头,我感到了谢御史的悲伤,失了平静。
谢御史恨道:“你既然不能知道这些这么简单的问题,怎能说知道了战役的胜利?!天意诡秘,无人能晓!此战险恶万分,我军将士多年不战,疲弱无能。敌方嚣悍勇猛,百战百胜,尚无一场败仗!当初我就说不该……”
我说道:“公爹,我是不能知道所有的事情,我知道的,必是上天允许我知道的,其中也有命运的目的。我不知战局,但当初与皇上相谈之时,的确感知此役必胜……”
谢御史几乎喊起来,“那你现在感知一下,怎么个胜法?!我方死了多少人,怎么把敌人打退的?!”
这次钱眼和爹都看我,我的心乱跳,闭眼,意念中看见黑夜里,一扇虚掩的小门,我低声说:“有扇小门,没有关……”
谢御史几乎喊起来:“你们听听!她这是胡说八道!旷野交战,有什么门?!你自己知道不知道你在讲什么?”
我只好摇头,老实地说:“不知道……”
谢御史又要骂,钱眼开口道:“知音一向是对的,当初看我的身世,一看一个准……”
谢御史气道:“你的身世算什么?这是我儿子的命!你怎知她感觉到的是对是错?!她不是佛祖神明,怎么可能不出错?!”
我一时如冷水浇头,打了个寒战。的确,我怎么能不出错?当初对审言从头就是错,那么久没有看清他的心。面临危险,我感到了,可根本无能为力。如果我真的错了,审言因此不避祸……
审言平静地说道:“这与她的对错无关。无论何种战况,我都会上朝。”
谢御史骂道:“你充什么好汉?!此时尚能走避,为何不……”
审言淡淡地回答:“谢谢父亲大人,我无意走避。”
一时屋中无声,爹叹息了一下,看向我。
我现在明白了爹要我劝审言是什么意思,那时他就知道了审言不会听他们的,此时他一定是等着我开口。他知道审言与我的关系,必是想我的话,审言该听。我咬了嘴唇。
我完全能理解审言。他知道祸在朝堂,更会锐身向前,这简直激他的手段。他如果不去,不仅显出了皇上所选臣子的不忠,也展示了他的怯懦。他是绝不会这么干的。他过去可以让自己活活被折磨死都不开口求饶,现在怎么可能逃跑?退一步,就是我以自己想活命为原由,说服了他与我逃生,日后必是流浪天涯。我那时也曾想过逃跑,知道是多么不容易:没有落脚之处,提心吊胆,随时要仰仗别人的帮助和好心,审言傲气,会觉得形同接受施舍。生活没有质量,连觉都睡不安稳。他必因自己没有坚持刚强而惭愧悔恨,加上他身体还是虚弱,日日都用补药支撑,经不起那样的奔波劳累……
我曾经觉得那个以一己之愤怒上朝骂篡位皇帝的大儒太迂腐,造成了八百多人因他而死,上千人流放充军。现在因为审言,我多少明白了他的心境。那位大儒自幼聪敏过人,举止端庄,学问渊博。力主仁政,要先德化再施刑。那个正常继位的皇帝十分信任他,让他总领朝纲,批复群臣奏章。后来皇帝的兄弟起兵,打败了皇帝,篡位为帝。他要这位已是名满天下的第一大儒为他写登基诏书。如果这位大儒写了,不仅背叛了自己以前的雇主,更重要的是,新帝残暴,杀人如麻。他写了,就也违背了自己的信念。既然不写是一死,自然要骂一骂。后来,篡位的皇帝在他的面前,一一斩杀他的亲人,当杀到他的兄弟时,这位酷刑之下没有求饶的老儒生,流下了眼泪。可他的兄弟大声说:哥哥哭什么,这是取义成仁,我的魂魄还会回来的。这位大儒被腰斩后,尚以手沾血,写下了十二个“篡”字……
我叹气,轻声说道:“爹,公爹,审言把有些事情,看得比命更重……”
爹低头长叹,谢御史大喊:“你为他的妻子,竟然不阻他赴死,你是何居心?!”
我眼泪涌起来了,审言紧握了我的手沉声道:“她为我妻,自然明了我的心意!父亲大人,爹,此事我已定了主意,不必再谈了!”
谢御史颤抖着手,指着审言,气得语顿:“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孽障!身为谢家唯一血脉……”他突然看我,问道:“你可有身孕?”
我一愣,说道:“大概没有,我不知道……”
谢御史对爹说:“你快叫你那个儿子来!如果她有身孕,她今夜离开!”
我说道:“不,我不会走的。”
审言却转头说:“欢语!父亲大人是对的。如果你有身孕,就不同了……”
我气得笑起来,“审言!你也太不公平了!我刚才支持了你……”
审言严肃地摇头说:“不,有了孩子,就不是你自己的事了……”
我握着他的手说:“审言,你忘了我说的了吗?我们在这世间,是来学习的,不会只来一次。我如果想走,自然会走。但我不想走,我不觉得会有事。如果我感觉错了,真的会出事,我就更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这是我的选择。”
审言还是摇头,“你如果有孩子,带着孩子走了,我死时就存了希望,知道你不会孤独,会和我们的孩子活下去。”
我记得我过去看过黑白片《冰海沉船》,里面一个新婚的公爵夫人挽着丈夫的胳膊,身着华服,站在甲板上,与丈夫并肩看着冰海。有人问她为何不上救生船,她微笑着说他们没有孩子,只有对方,所以她不会离开她的丈夫。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事,可我知道泰坦尼克号上,曾有一对老年夫妇,那时就是千万富翁,是美国著名百货店macy的所有者。两个人养育了六个子女,恩爱万分,据说分开时,还会互写情书。在泰坦尼克号上,有人多次请那位63岁的夫人上救生船,她都回绝了,简单地说道:“我们活在一起,死在一起。”后来,鉴于那位丈夫已经67岁,算是老人,船长就让他也上救生船,可他说,男子怎么能先于女子和孩子们逃生?就留了下来,结果老夫妻双双葬身黑色的冰海。我看过他们生前照的合影的照片,两位老人神情严肃,但紧靠在一起。我曾为他们落泪,可现在我明白了,那夜,他们守在一起,就不是悲剧。
他们不是唯一坚守到底的人。船上的侍者一直穿梭往来,为人们端来香槟食物。甲板上,四重奏的演奏持续到了船沉的时刻。
他们也并不是久远历史里的人物,几年前,美国攀岩协会的会长,在一次登岩中突然失手,坠下了万丈悬崖,他的妻子在下方,见状奋力一扑,抱住了经过自己身边的丈夫,与他同坠山谷。
我不觉得他们是自杀,应该是自我牺牲。就像那些走上前线的士兵,那些去救火的消防人员,那些救治传染病人的医护人员……谁没有求生的意愿?可是,还有许多比求生更强烈的情感。也许他们不想让自己心爱的人独自面临那死亡的瞬间,怕他们感到孤独无援,也许他们只是想以行动最后表达一次爱和尊敬,珍惜和保护。
我微笑,“审言,你不会死的,我看到了,我们还要过一辈子。就是我看的不对,也不要紧。且不说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孩子,就是真的有了,这个孩子的灵魂如果不是通过我来到这世间,也会通过别人来。我生我死,都耽误不了他。至于你和我,这次就是要生死与共,不能分离。此事我也已经定了主意,不必再谈了。”
谢御史气道:“如此短见!不顾大局,妇人之仁……”
爹叹了口气,“有时,情义重过生死,也无可厚非。”
谢御史对着爹气骂道:“当初,那孽障为了她,重伤将死,她还不殉情!你说了这话吗?!现在她如果怀了我谢家的骨血,该为我谢家活,但她却不走了!这种不辨轻重缓急的蠢事,只有你教导的女儿才干的出来!”
审言侧了脸看我,似乎要说话,我不看他,对着谢御史说道:“公爹,我惹您生气,对不起。但是这次和那时审言重伤不同了,他那次负伤是为了救我,他想活下去,和我在一起。他如果去了,我会好好活着,让他的努力不落空。可这次,他决定走一条表明自己立场和品德的道路,我也要走同样的路,这是我们过去就说好了的事。我的生命首先是用来表达我的意愿,不是只为了承继血脉……”
谢御史快气疯了:“这是什么胡话?!你的性命承于父母,就该为父母延续香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爹叹气,打断了谢御史,对审言说道:“审言,明日朝上,我会与你一同……”
审言皱眉,“爹,不可!”
钱眼一笑,对爹说:“您别往上抢,看我的。”他对着审言说道:“明天,我与你上朝面君。”
审言更蹙眉,“不必!我们曾有约在先,你不介入朝堂。你该静观其变,如果有事,你遁入江湖,依然能够自在……”
钱眼大声笑,“你是说我可以去讨饭……”
审言紧锁眉头,叱道:“你知道我……”
钱眼哼道:“我就知道你瞧不起我!没意思!”
审言刚要说话,钱眼又道:“我与你上朝,无论发生什么事,我肯定能把你带回府中,见知音一面,与她生也好,死也好,在一起。怎么样?”
审言明显迟疑了,钱眼冲着他嘿嘿坏笑起来,又对我得意地挑了下眉毛。钱眼总能吃定审言。
审言问道:“那你,会不会有危险?”没了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