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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把牛奶端到贝尼嘴边,他很饥渴地吞咽着。
大夫说:“我这次救你,一点没有把握。只是你的死期未到。”
贝尼闭上了眼睛。
他说:“我简直能睡一个礼拜。”
大夫说:“这正是我希望你做的。我不能再替你干其它事了。”
他站起来,舒展一下腿。
巴克斯特妈妈说道:“他睡觉,那谁来干农活呢?”
勃克说:“该他干的都是些什么活?”
“最主要是玉米。收获后还要贮存起来。土豆也需要锄,裘弟锄得倒不错,就是不能持久。”
“我会坚持的,妈。”
勃克说:“我留下来替你们弄玉米和其它事情吧。”
她狼狈了。
她不自然地说;“我不愿欠你们的人情。”
“啊,太太,并不是我们人手太多,要出外上这儿来谋生。不留在这儿,我就是个不够格的男子汉了。”
她温和地说:“那我当然感激你。要是玉米收不上来,一我们一家三口还是都让蛇咬死的好。”
大夫说:“自从我妻子死后,这是我醒来后感到最清醒的一次。我愿意在你们这儿吃过早饭再走。”
她到厨房里去忙碌起来。裘弟去生着了火。
她说:“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会承受福列斯特家的一个人的恩情。”
“勃克完全是福列斯特家的人,妈,他是一个朋友。”
“看起来真是那样。”
她在咖啡壶中灌满水,又将新鲜的咖啡加到陈渣中去。
她说:“到熏房去,把最后一挂熏猪肉拿来。我不能叫人家胜过我们。”
他自豪地将熏猪肉拿了来。她允许他切肉。
他说:“妈,爸打死一只母鹿,用肝抽出了毒汁。他将臂膀割出血来,用肝贴在上面。”
“你应该带一挂后腿回来。”
“那时没有工夫想到这种事情。”
“那倒也是。”
“妈,那母鹿还有一只小鹿。”
“当然喽,大多数母鹿都是有小鹿的。”
“这一只特别小,好象刚生下来。”
“好了,讲这些干什么。把桌子去放好。把刺莓酱摆出公牛油虽然很硬了,但它到底是牛油呀。也把它摆出去。”
她正在急急激动一只玉米饼。用肉在长柄铁锅中咝咝作声。她倒人蛋面浆。熏肉在平底锅中爆响。她转动着摊平了的肉片,那样就使它们均匀地煎成了棕色。裘弟很想知道,这些食物是不是能使吃惯了福列斯特家丰盛食物的勃克和密尔惠尔吃饱。
他说。“再多做一些肉羹,妈。”
“假使你不喝你那份牛奶,我就做牛奶肉羹。”
这样的牺牲可算不了什么。
他说:“我们还可以杀只鸡。”
“我也想到过。可它们不是太老。就是太小。”
她转动着玉米饼。咖啡开始沸腾了。
他说:“今天早晨,我可以打几只野鸽子或者松鼠。”
“亏你挑这么个好时候才想到它。去告诉那些男子汉,让他们洗完脸来用早餐。”
他招呼了他们。三个男人来到外面水架旁,往脸上泼着水,把手沾湿了搓洗。他递给他们一条干净毛巾。
大夫说:“我在清醒时,假使能够不觉得饿,那才有福哩。”
密尔惠尔说:“威士忌也是食物,我能够靠威士忌过活。”
大夫说:“我差不多就是这样过的。自从我妻子死后,我这样活过二十年了。”
裘弟颇为自己家的那桌食物感到骄傲。东西虽不象福列斯特家供应得那样丰富,但每样的数量却很充足。男人们贪婪地放口大嚼。终于,他们推开自己的盘子,点起了烟斗。
密尔惠尔说:“今天好象是礼拜天,不是吗?”
巴克斯特妈妈说:“不知怎么地,生病时常象过礼拜天,大家聚在一起,男人们也不用上地里去干活。”
裘弟从来不曾见过她这样温和可亲。她恐怕别人吃得不够,等男人们吃完了,才坐下来。她现在正吃得津津有味。男人们懒散地闲聊着。裘弟不禁又想到了小鹿。他不能把它从心头忘却。它紧紧地占据着他的心灵深处,就象他在梦中紧紧地把它抱在怀里一般二他从桌旁溜开去,来到他爸爸床边。贝尼躺在床上休息。他的眼晴睁开着,很清澈,可是瞳人还是发黑放大的。
裘弟说:“你觉得怎样了,爸?”
“很好,孩子。老死神已经到别处去勾魂了。但这是一次非常勉强的,死里逃生。”
“我也觉得如此。”
贝尼说:“我为你骄傲,孩子。你能保持冷静的头脑,把该做的事情都完成了。”
“爸……”
“唔,孩子。”
“爸,你还记得那母鹿和小鹿吗?”
“我永远忘不了它们。那可怜的母鹿救了我的命,这是确实的。”
“爸,那小鹿也许还在那儿。它一定很饿,而且大概会吓坏的。”
“我也这样想。”
“爸,我差不多已经长大了,不需要再喝牛奶了。我现在就出去找那小鹿好吗?”
“把它带到这儿来?”
“而且把它养大。”
贝尼一声不响地躺着,注视着天花板。
“孩子,你把我问住了。”
“养大它不要多少食物的,爸。它不久就可以上外面去找树叶和橡实吃了。”
“该死的,你竟想出了我所知道的最驯良的小野兽。”
“我们杀死了它的妈咪,应当受到责备。”
“让它饿死当然就是忘恩负义,对吗?孩子,凭良心说,我不能对你说一个‘不’字。我绝对没有想到我还能见到今天黎明的曙光。”
“我能和密尔惠尔骑马回去找找它吗?”
“告诉你妈,说是我让你们去的。”
他偷偷地溜回桌旁坐下来。他妈妈正在给每一个人倒咖啡。
他说:“妈,爸说我可以去把那小鹿带回家来。”
她提的那咖啡壶猛地在半空中停住了。
‘什么小鹿,”
“那小鹿是被我们杀死的那只母鹿的。我们用它妈的肝吸去毒汁,救了爸的命。”
她呼吸急促起来。
“天啊,行行好吧……”
“爸说让它饿死,我们就变成忘恩负义的人。”
威尔逊大夫说:“不错,太太。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是不要代价的。孩子是对的,他爸爸也是对的。”
密尔惠尔说:“他可以和我一起骑马回去。我可以帮助他找到那小鹿。”
她孤立无援地放下咖啡壶。
“好吧,假如你能把你那份牛奶给它……我们没有别的食物喂它。”
“这正是我想做的。它还没有到长大的时侯,它别的什么也不要吃。”
男人们都从桌旁站了起来。
大夫说:“除了他病情好转之外,我不再盼望什么了,太太。但倘若他病情恶化了,你知道上哪儿来找我的。”
她说:“好的。我们用什么来谢谢你呢,大夫?我们现在不能立刻付你钱,但到收割后……”
“付什么钱?我可没做什么事。我来这儿之前他已经脱险了。我还住了一夜,吃了一顿很好的早餐。只要在收甘蔗时给我送些糖浆就行了。”
“你真好,大夫。我们就是这样凑合着过日子,我从来不知道还有你这样的好人。”
“唏,太太。你有个好男人在那儿。为什么别人就不能对他好呢?”
勃克说:“你们以为贝尼的那匹老马套在犁上能耕地吗?我真怕它会累死。”
大夫说:“多给贝尼喝些牛奶,只要他喝。然后给他吃些青菜和鲜肉,假如你能弄到的话。”
勃克说:“我和裘弟会照料的。”
密尔惠尔说:“走吧,孩子,我们骑马去。”
巴克斯特妈妈急切地问道;“你们不会去太久吧?”
裘弟说:“晚餐前我们一定赶回来。”
“如果不到晚餐时间,”她说。“想来你们是决不会回来了。”
大夫说:“这是男人的天性。太太。天下只有三样东西能叫男人回家——他的床,他的女人和他的一日三餐。”
勃克和密尔惠尔纵声江笑起来。大夫的眼睛看到了那只奶油色的浣熊皮背包。
“那不是一件很漂亮的玩意儿吗?我用它来装药不是很好吗?”
裘弟从来没有一样值得送人的东西。他把它从钉上拿下来,放到大夫手里。
“这是我的,”他说。“拿去吧。”
“怎么,我不会抢走你的东西,孩子。”
“我留着也没用,”他骄傲地说。“我可以再给自己做一只。”
“那么我谢谢你了。以后每一次出诊,我总会想到‘谢谢你,裘弟·巴克斯特’。”
他听了老大夫的感谢话感到很骄矜。他们到外面去饮了马,并从巴克斯特谷仓不充足的贮存中拿出干草来喂它们。
勃克对裘弟说:“你们巴克斯特就靠这么些东西凑合着过日子,不是吗?”
大夫说:“巴克斯特家只有一个人干活。当这孩子长得再高大一些时,他们就会兴旺了。”
勃克说:“长不长高对一个巴克斯特家的人来说,好象不会有多大关系。”
密尔惠尔骑上马,拉起裘弟坐在他的背后。大夫骑上马,掉过头朝相反的方向驰去。裘弟向大夫挥手告别。他心里非常轻松愉快。
他对密尔惠尔说:“你想那小鹿还在那儿吗?你帮我找到这头小公鹿好吗?”
“只要它活着,我们会找到它的。你怎么知道它是头公鹿?”
“那斑点是排成一列的。在雌小鹿身上,爸说那斑点是乱纷纷的。”
“雌的总是那样。”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是么,凡是女的都是不可靠的呀。”
密尔惠尔拍马进入了小跑。
“这就是女人的行径。当我们和奥利佛·赫妥打架时,你和你爸爸怎么也插进来?”
“奥利佛吃亏了。你们一群人打奥利佛一个是不公道的。”
“你说得对。这是雷姆的情人和奥利佛的情人,应该让他们自己单独解决。”
“但是一个情人不能同时属于两个小伙子呀。”
“你真不懂情人是什么玩意儿。”
“我恨吐温克·薇赛蓓。”
“我也不高兴看到她。在葛茨堡,我有个寡妇,她知道怎样对我忠心。”
这类事情太复杂了。裘弟丢开它又想着小鹿。他们经过了那荒废的垦地。
他说:“抄到北边去,密尔惠尔。就在这儿,爸被蛇咬伤后杀死了那头母鹿,我发现了那只小鹿。”
“你和你爸到这条路上来干什么?”
裘弟踌躇了。
“我们正在追寻我们的几头猪。”
“哦……追寻你们的几头猪,嗯?好了,不要为这些猪担心。我想它们日落时就会回家的。”
“妈和爸看到它们回家,一定很高兴。”
“我没有想到,你们巴克斯特都是这样咄咄逼人。”
“我们并没有咄咄逼人,因为我们是对的。”
“我说,你们巴克斯特家的人很有勇气。”
“你想爸不会死吧?”
“他不会死。他的身体是铁打的。”
裘弟说:“告诉我草翅膀的情况。他真的病了吗?还是雷姆不想让我去看他?”
“他真的病了。他和我们其余的人不同,他也不同于任何人。好象他能把空气当水喝,把饲养小动物的饲料当熏肉吃。”
“他看到的东西也很特别,不是吗?象西班牙人等等。”
“是的。但是该死,假如他们不是过去了许多年代的话,他真能使你相信他看见过他们哩。”
“你想雷姆会允许我去看他吗?”
“我还不敢冒这个风险。当雷姆哪天出去的时候,我会捎信给你的,明白了吗?”
“我真盼着能见见草翅膀啊。”
“你会见到他的。现在你要到什么地方去追寻小鹿呢?这条小径周围的草木长得多稠密啊。”
忽然,裘弟不想让密尔惠尔和他在一起了。如果小鹿死了,或者找不到它,他不能让密尔惠尔看到他的失望;如果小鹿在那儿,那会晤将是多么美好,多么秘密啊,他也不愿让密尔惠尔分享。
他说:“现在大约不远了。可是这儿树林太密,马进不去。我可以步行去找。”
“可是我不能离开你,孩子。假如你丢失了,或者也给蛇咬了呢?”
“我会留心的。假使它逛开去了,那似乎就要让我花很长时间去找它。就让我在这儿下去吧。”
“好吧。但你现在要非常小心,多用棍子在扇棕榈下探探。这些地方是响尾蛇的天堂。你知道哪儿是北,哪儿是东吗?”
“这面,那面。远处那些高大的松树就能指示方向。”
“对了。要是情况重新恶化,你和勃克随便哪一个骑马来叫我好了。再见。”
“再见,密尔惠尔。我真谢谢你。”
他挥手和密尔惠尔告别。他等到马蹄声消失了,才抄近向右面走去。丛莽里静悄悄的。只有他自己折断树枝的声音打破了丛莽的寂静。他的渴望几乎超过了恐惧。但他还是折下一根桠枝,用它往前面那些草木稠密、不见天日的地方探索着。响尾蛇只要有可能,是会避开人的。贝尼忘记了,在稠密的橡树林中深入得太远了。一刹时他疑惑自己是否搞错了方向。这时一只鹘鵳在他前面飞起,啪啪地飞上天空。他来到橡树林中的那块空地。许多鹘鵳围绕着那母鹿的尸体。它们转过头来,扭动着又长又瘦的脖子,朝他发出噬噬的声音。他把手里的恤技向它们扔去,它们纷纷飞到邻近的一棵树上。它们的翅膀吱嘎作响,发出象用生锈气筒时的那种尖啸声。沙土上印着巨大的野猫足迹。他不能断定究竟是野猫还是豹。但总之那些巨大的野猫吃去鲜肉后,把母鹿扔给了这些专食腐肉的鹫鸟。他自己问自己,小鹿那更为香甜的肉味散布在空中,是不是也给那些钧鼻子嗅到了。
他绕过尸体,到他看见小鹿的地方,把乱草拨开搜寻着。这好象不可能是昨天才发生的事。小鹿已不在那儿了。他在林中空地上绕圈。可是没有声音,也没有踪迹。一只只鹘鵳扑腾着它们的翅膀,不耐烦地等着回来干它们的勾当。他回到他看见小鹿出来的地方,趴在地上,审视着沙土,寻找那小小的蹄痕。除了野猫和鹘鵳的足印外,昨晚的大雨已冲走了所有的踪迹。可是野猫的踪迹没有朝这个方向来过。在一棵扇棕榈下面,他辨认出一个足迹,象地鸽①似的又失细,又小巧。他爬过了那棵扇棕榈。
①美国的一种野鸽,常在地面或矮树丛里筑巢,故名。
就在他面前猛地一阵骚动,使他吃了一惊,急忙往后一缩。那小鹿抬起头来和他脸对脸。它用一种大幅度的奇特的动作转动它的脑袋。他在它水汪汪的眼睛注视下,浑身抖索起来。它也在微微发抖哩。但它没有意思站起来或者逃走。裘弟也不希望他自己行动。
他向它低语道:“是我呀,小鹿。”
那小鹿抬起它的鼻子,嗅着他。他伸出一只手,按在它柔软的脖子上。这接触使他欣喜欲狂。他往前爬动,直到完全靠近它。他用手臂抱住它整个身体。一阵轻轻的战栗掠过它的身躯,但它却没有动。他是那样温柔地抚摸着它身体两边,好象那小鹿是瓷做的,会被他打碎似的。它的毛皮比那白色的浣熊皮背包还要柔软。它又光滑,又清洁,还带着甘美的青草香味。他慢慢地站起身,把小鹿从地上抱起来。它并不比老裘利亚沉重。它的腿弯曲地悬垂着。它们是惊人的细长,以至他不得不把臂膀尽量抬高。
他恐怕它一嗅到和见到它妈咪,就会挣扎,或者哟哟地悲鸣。他就沿着空地的边缘进入密林。身带重负,挣扎着穿过障碍是件很困难的事情。那小鹿的长腿不时绊在灌木丛里,而他也不能自由地抬起自己的两腿。他努力挡住那刺人的葛藤,不让它们碰到小鹿的脸。它的头跟着他的大步摆动着。裘弟的心因为惊奇它接受了他的抚弄而怦怦直跳。他到达那小径后,拚命疾走,一直来到岔道口,上了回家的大路。他停下来休息,把小鹿放下,让它站在悬垂着的腿上。它站在那儿摇晃着。它看着他,哟哟地叫了起来。
他陶醉地说:“等我喘过气来,我再带你走。”
他记起了他爸爸的话:一只小鹿会追随第一个抱它的人。他开始慢慢地走开去。那小鹿在后面呆呆地望着他。他走回到小鹿身边,抚摸它几下,又走了开去。它开始迈着蹒跚的步子向他走去,可怜地叫唤着。它是愿意跟着他的。它是属于他的。它是他自己的东西了。他因为狂喜雨飘飘然起来。他想抚爱它,和它一起奔跑、嬉戏,呼唤它到身边来。他不敢惊吓它。他将它举起来抱在怀里,用两臂抱着它。他似乎觉得他走起路来毫不费劲。他有着一个福列斯特家的人那样的气力。
他的臂膀开始酸痛了,不得不再歇歇脚。当他开步走时,那小鹿立刻跟随着他。他让它走了短短的一段路,然后又把它抱起来走。回家这段路真算不了什么。象这样带着小鹿,看着它跟在后面,他简直可以走上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