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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即将走到哪里,途中还有什么变化,文忠不会知道,对文天祥、杜规、陈龙复,对所有人来说,也都是未知。
酒徒注:1、关于蒙古皇帝杀大臣不公布真实罪行的记载,见于史书。元初三大巨贪阿合马、卢世荣和桑哥,死后的罪名都是不忠,而不是贪脏枉法。
2、原始罐头的发明者无处考证,据传为拿破仑。上世纪中国的一些老字号的酱肉,也用陶罐腊封法保存。
第一章 进攻(三)
“丞相好像忘记一件事,现在是冬天,食物本来容易储藏,若是盛夏,未必能放得了这么久!”泉州知府内堂,陈龙复品尝尝完科学院的新发明,笑着提醒。
仿佛被人兜头浇了盆冷水,文天祥有些雀跃的心情立刻沉了下来。对于科学院发明的罐头,福建大都督府上下都寄予了厚望。否则,他也不会从前线风尘仆仆地跑到泉州来令杜规等人想办法推广。
福建路海岸线长,粮食匮乏,有了这种东西,相当于利用起来了海洋这个大粮仓。将来,无论跟北元的战斗多艰苦,只要保持住水上优势,破虏军和福建大都督府就可以坚持下去,直到敌我攻守之势逆转那一刻。
可被陈龙复这么一提醒,明年彻底解决粮食问题的希望又很渺茫了。解决不了粮食问题,自己很多对未来的规划都相当于空中楼阁。自己用国家概念取代朝廷固然可以凝聚一部分有识之士,破虏军接连的军事胜利固然可掩盖大都督府治下的一部分危机。可如果连饭都吃不饱,不知道有多少人能长期坚持自己的理想。
这么多年,经历了官场的是是非非,经历空坑兵败与福建崛起,生生死死一路走下来,对这个时代的很多痼疾,文天祥已经很清楚。而通过文忠的眼睛,他更能看明白表象背后的实质。在冷却的激情后,采取的措施未必完美,却更谨慎,更看重可行性。
“不过,这东西还有改进余地。在陶罐外涂一层厚厚的腊,就会好得很多。”陈龙复见文天祥情绪有些低沉,不敢再卖关子,把自己想到的方法提了出来。“泉州城杨家老字号做酱肉,就是放在陶罐子里,外边再裹一层蜡壳。不过酱肉里边汤汁少,味道也咸得多!”
“噢!当真?”文天祥的心动了动,难以置信地问。他怀疑的倒不是陈龙复所说的罐头改良方法,而是很好奇甚有文名的老儒陈龙复,居然对保存肉食的工序如此清楚。要知道这个时代儒者通常以“远疱厨”为荣,懂得如何烹调,并非一件值得炫耀的事。
“若不懂如果储藏这些鱼儿,陈某怎为得这一方太守!”陈龙复看了文天祥一眼,有些得意的说道。“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福建山多,平地少。而丞相自占城所引稻种,亦未形成气候。最近被张弘范一翻搅闹,又损了甚多田地。若不教百姓吃些鱼儿,难道把大伙饿死不成!只是本地百姓终久比不得那些海商,有鱼即可度日。每日还需有些老米,才能饱肚。罐头供军需为好,如果供民用,未免工序过于复杂。况且,百姓的口味一时也改不来!”
说罢,自桌案边取出一叠字纸来,依次摆放到文天祥面前。
此时的文天祥,满脑子的迷惑早已被惊诧所取代。他知道陈龙复是丞相府中受自己影响较大,接受新事物较快人物之一。但万万没想到,几日不见,陈龙复的进境已经当刮目相看。非但自己想到的,他想到了。自己没想到过的细节,陈龙复也想到了。
灯下翻开那叠字纸,入眼得是清一色的楷书,笔力遒劲,字迹清晰。不是士大夫之间互相夸耀所用的诗词和佛法、修行等无病呻吟的感悟,而是关于以鱼代粮的各种实际操作办法。
“取生油三钱,急火烘锅。净鱼入锅,改文火烘烤,加盐、生姜…,半个时辰后肉烂骨脱,可得肉茸,入口即化,诚为美味也,名为鱼松。如是,一斤鱼可得鱼松四两(一斤为十六两)。五口之家烹之,每日可制鱼松二十斤。可自食用,亦可售之,衣食无忧也…”一张未署名的中写道。从作者用词的小心谨慎上来看,明显是受到上司要求,认真完成的一份报告。
接下来的几分报告都是类似的内容,有快速制造干鱼的流程,有熏鱼的保存期限研究,有在沿海建立超大冰窖的可行性报告,如是种种,全是关于海鱼如何长时间保存,并转化为粮食的分析。还有人建议,将城中百姓大批迁往流求,利用那里不下于福建的平地面积和与世隔绝的环境,开荒屯田,为丞相府开拓稳定粮食供给渠道。
时间一分一秒的走过,文天祥的心下越来越惊。显然,陈龙复和他主持的泉州府,在如何利用海鱼的探索上,走在了大都督府和科学院的前面。
在所有报告的最下边,是一张宣纸,上边只写了“建城”两个字。从字体上来,肯定出自陈龙复亲笔。
一瞬间,文天祥的心情已经出离了惊诧,蓦然从灯下抬起头,仔细地打量起陈龙复,打量起这个文名不在自己之下的儒者来。
“丞相大老远跑到泉州,不只是为了一个罐头厂吧!”陈龙复被文天祥看得有些不好意思,避开他的目光问道。
“恐怕,少卿看得比我还远!”文天祥点头,答非所问。少卿是陈龙复的号,这两个字今晚被文天祥每每提起来,都带上了几分嘉许之意。
屋子内没有其他人,两个曾经的大儒笑着,从对方的目光深处寻找答案。
“华夏以耕战立国,而耕战,却无法与女真、契丹还有蒙古这些北方牧人争天下。王荆公曾云,时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可惜荆公所在之世,积重难返,非鼎革之良机。而宋瑞兄自空坑兵败,无地立锥,虽然局势困扃,手下却为一片白纸…”沉默了片刻,陈龙复品了口茶,笑着说道。
文天祥抚掌,大笑。他这次来泉州,本来打算把自己的想法,和陈龙复做一番探讨。陈龙复福建最有名的大儒,并且人也开明,如果他能理解自己将做的事,自己所谋,则会顺利得多。却没想到,没等开口,陈龙复已经知道自己要做一番更大的改革。
“当日在百丈岭中,四下无路,文某只好斗着胆子从绝境中杀一条路出来。所幸两年多来,这条路还走得通畅…”
“只怕危机过后,挡在丞相面前的人反而会更多。这两年大伙被蒙古人逼入了绝境,如何谋求生存,让大宋不亡于外族之手,才是重中之重。其他,皆是手段,不值得深究。而眼下福建慢慢安稳,恐怕有人又要存心生出些事端!”陈龙复打断文天祥的话,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两年来,他看着福建一点点发生改变,看着大都督府成长。虽然初始时对文天祥的很多策略不满,但实际执行过程中,却明白文天祥所作所为都是对的。
所以,他试着不以抵触,而以接受的心态顺着文天祥的想法去迈进了一小步,结果,居然发现这一步跨得海阔天空,几乎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展现在自己面前。
“少卿莫非知道我接下来意欲何为?”文天祥故意问道。
“丞相不是一直在做么,从百丈岭开始?莫非丞相忘了,某亦出自福建陈家,那最早的盐场、绸缎作坊,可都是陈家的产业!”
文天祥心中的谜团终于被揭开,他从来没想到这一层。陈龙复在儒林中名气甚高,但为人难得的开明。这两年来,自己的一切新政得其支持甚多。文天祥一直以为陈龙复是为了大局着想,才委曲求全,不与自己相争。今天才明白,其实陈龙复对工厂,矿山等新鲜事物以及其作用,了解得比身边大多数人都清楚得多。
他平素不提,只是因为没有人给他提这些的机会。但一旦有人给了他这个机会,陈龙复回报的,将超越所有人的期望。
这才是真正的儒者,有着高洁的品行,同时也具有开阔的心胸。精研儒学本意,亦不介意对新学兼容并蓄。
相对于博学有容的陈龙复,这个时代很多名儒或学派领袖,更像井里的一群青蛙。叫得声音很大,群聚在一起也煞有介事。却从来没勇气从圣人设计好的井里探一下头出来,看一看井口外的天空。
“丞相此刻,是想将邵武之工厂、矿山向各地推广,所以,解决吃饭问题是当务之急。而萧资恰恰想到了如何用大量鱼肉弥补粮食的不足。陈某不才,亦有一些心得献予丞相。有了食物,丞相的新政则有了底气。其他,总结起来应该是两句话,以细密代替粗疏,以协作代替分散!如此数年,若国家有事,则不愁无壮士应募。而百姓亦知秩序,圣人之道于是得以大行天下!”灯下,陈龙复侃侃而谈。已经很久没和文天祥这样毫无隔阂地交流过政见了,他的思路流畅如江水。
张弘范通过烧杀抢掠,把百姓都逼向破虏军所控制的几个大城市。特别是福州和泉州,人口几乎瞬间翻了一倍。这是蒙古人打仗的经验做法,通过这种手段,他们可以非常轻松地消耗净对手最后的力量。
而这个不利条件,陈龙复却认为大都督府可以充分利用起来。人口集中在沿海城市,固然给这些城市的粮食供应增加了难度。无形中,却为将邵武的工厂、作坊推广开来,提供了契机。
所以,陈龙复并不赞成属下提出的,迁移百姓到流求的做法。在他眼中,那无疑是在浪费机会。即便流求可以大面积垦荒,新粮食入仓,也是秋天才会发生的事情。在稻熟前的几个月,给百姓供粮便成为大麻烦。而把百姓集中在城市里务工,则可“以工代赈。”眼下泉州商路通往海外四十余地,生产出来东西向来供不应求,短时间内不愁没有销路。所以,工厂、作坊可以尽可能地扩大。而百姓手里有了做工赚来的钱,则可以买鲜鱼来代替一部分食物。几个环节结合起来,比长途运输粮食到内陆损耗小,也容易实现得多。至少,不会有太多的人因官府照顾不到而面临饿死。
福州、泉州城外有大面积的平原,依靠新式农具和新的占城稻种,明年可以收获更多的粮食。与鲜鱼相搭配,不难对付过一个荒年。城中百姓多了,则诸般作坊可以大兴。诸般作坊大兴了,则城市会越来越繁华。城市越来越繁华,则大都督府的税收会越来越宽余。
有了钱,则可以加快武装破虏军的步伐。随着破虏军的持续壮大,大都督府将不断从北元手中攻城掠地。每攻下一处,都可以把新政以武力为后盾,直接推行下去。而以近两年的实践所得出的经验,推行的新政后的地区,民间会更富庶,获得的民心也越大。总之,陈龙复以为,新政和破虏军相辅相承,新政走多远,破虏军就能走多远。反过来亦是如此。
陈龙复双眼中精光闪烁,仿佛已经看到了新政铺向全国后的情景。在他心中,所谓新政,其实是对圣人之道的一种全新解释。随着大宋或者大都督府的振兴,圣人之道也可以灌输,并传播下去。这是一件利在千秋的功业,完成或者参与它的人,都足以凭此名留青史。
“圣人之道?”文天祥目瞪口呆地听着陈龙复的话,心里又多了几分困惑。陈龙复的设想,已经有些类似于文忠记忆中的工业化国家。但自己曾经认为,这与圣人之道格格不入。文天祥为此一直非常苦闷,费了很多时光才想明白到底该何去何从。而陈龙复这个没梦见蝴蝶的人,居然能把工业化国家和圣人之道毫无缝隙地联系在一起。
“圣人提倡兼收并蓄,而不是固守其成。最终所求,乃是秩序。而百姓在作坊做久了,自然知道令行禁止,也自然知道彼此容让合作!”陈龙复笑了笑,把自己平时的一些思索一一道出。如果对方不是文天祥,这些思考结果他绝对不会轻吐。在这个以死守为荣,变通为耻的儒林里,他宁愿把自己真实的想法烂在肚子中。
“如此,大道可行,国运可昌!”文天祥终于明白了陈龙复的意思,笑着总结。虽然陈龙复的想法与自己的想法并不完全一致,但没经历过文忠记忆侵蚀的他,能想到这一层已经非常难得。
接过陈龙复的话头,文天祥继续补充道,“少卿可曾想到,除了少卿所总结了那两句话外,以宋瑞之见,欲行圣人之道,还要加上‘由下而上’四个字。”
“由下而上?”这回,轮到陈龙复发楞了,他抬起头,不解地看着文天祥的眼睛。
“少卿请看,自李唐以来,我朝制度,皆为如此结构!”文天祥用手指沾了些水,在桌面上画了个大大的佛塔,然后与佛塔上点了几点,说道:“就像这个塔,最上边是皇帝,然后是宰相,各部官员,然后是知府、县令,小吏,最底层承受重压的根基,却是百姓。丞相对皇帝尽忠,百官对丞相尽责,小吏对上司尽职,惟独那些交粮纳税的百姓,他们的事情,没人管。当官的贪婪,不尽心做事,只要不被上司发觉,或者被发觉后也能讨好上司,就不会被撤换。所以,官员们乐得轻松,吟诗作画,清谈傲物,没有人还想着替百姓做实事。时间久了,诸弊淤积,百姓被压得透不过气来,自然要起来造反。百姓一反,国之根基腐朽,大厦将倾。纵使有能臣可强撑一时,亦难敌外族顺势一推。由是看来,以元代宋,不过是将百姓头上这些塔中,换掉或加上一层。实际上对百姓而言,其中差别并不大。所以,国难当头,豪杰不出。却尽出些董大、张弘范这种人物…。”
烛光下,文天祥详细剖析着历朝结构,指点着其中优点与不足。与圣人所言不同,文天祥并不认为上古的结构是最好的。实际上,除了乱华的五胡和入侵的大元,中原历朝一直在实现着一个自我完善的过程。唐制是隋制的修整与延伸,宋制借鉴了唐末藩镇割据的现实。无论是想赶走北元,还是为了避免悲剧的重演,都需要一种更可行的治政方式。
这种方式到底是什么,文天祥希望陈龙复能和自己一同摸索。内心深处,目睹了谢太后、贾似道时代无能与无行的大宋,圣人之世这个理想在文天祥心中早已破灭。这点他的理念与陈龙复不同,但作为非根本性分歧,文天祥没有说出来。同时,文天祥对文忠所追求的大同世界也不相信,在他那双历尽风波的眼中,大同之梦和圣人之世,本质相差不大。都对个人修为无限的高,这对执政者很有利,一旦无法兑现他们当初的承诺,他们就可以拿百姓素质不够做借口。
而他所期望的制度,执政者却不应该如此轻松地推却责任。他必须以这个国家的现实为依托,寻找一条相对公平和安全的路。一旦失败,那是执政者与他的同伴失职,而与百姓素质无关。
“所以圣人以礼义廉耻教化士人,让他们谨守牧民之道。”陈龙复苦笑着插了一句,然后摇头道:“可惜,自古以来,肯尊圣人教导的没几个!”
“所以,前一段时间,咱们要百姓自己推举官吏!”在陈龙复的提醒与指摘下,文天祥觉得自己的思路更加清晰,自己前一段时间为什么要那么做,今后想做些什么,都可以解释得明明白白。
“可百姓推举上来的官吏,却多出于地方名门。长此以往,国事必然被世家大族所把持。而李唐以来所做的,削弱世家大族势力的所有努力,皆将化外乌有?丞相,这才是我为你所担心的!”陈龙复摇摇头,叹息道。“丞相用意好,最后收获却未必是丞相本意!”
“所以,我要提倡民间开办工厂,让百姓不依赖家族,也可以活着。提倡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和契约,让百姓受到豪门欺负后,有个讲道理的凭借!这些未必可一措而就,却是文某坚持的方向!”文天祥坚定地说道。陈龙复的表现,让他对即将要做的事情,有信心了许多。
“恐怕到时候要杀丞相的,不止是蒙古人!”陈龙复楞了楞,有些忧郁地说道。
“恐怕那时杀了我,皆挽不回天下大势!”文天祥摇摇头,义无反顾地答。文忠记忆中的东西,他不打算完全接受。但文忠记忆中的一些道理,却非常有独到之处,可以揣摩,借鉴。
纵然心中多了一份记忆,他亦不是文忠。此一世,他依然是文天祥,大宋丞相,一篇里绝望地写下二百个死字也不肯放弃的文天祥。没得到文忠记忆的时候,他不知道如何去做。而经历了两年对文忠记忆的吸收和推敲,他已经决定,走一条与文忠所想不尽相同的路。虽然,这条路在眼前这片土地上,可能比照搬文忠的理想更为艰难。
“如此,陈某愿为宋瑞牵马执戈,为阵前一卒!”陈龙复见文天祥如此绝决,心中亦生干云豪气,大声说道。
“那好,你先与杜规等人一道,把工厂找商家开起来。科学院所发明的东西,除了武器,都可以在泉州着商人制造。还是与邵武一样,科学院提供技术细节,商人们出专利费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