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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柳枝伴着绵延的官道在丘陵与平原间起伏跌宕,远远望去,俨然一条刚刚挣脱枷锁的小龙,骄傲地展开了健康的身躯。
层层垂柳下,站满了各地赶来的百姓。他们中间有的只是为了一睹心目中英雄的真正面目;有的则是听了一些街头巷尾间的传闻而自发前来“护驾”;更多的,则是抱着人多凑热闹的心态,起个大早赶到路边来“搂一眼”,以便在傍晚的酒桌上能寻找到一些有利谈资。
无论是抱着什么目的而来,大伙的心愿都得到了满足。文天祥的坐骑是海商们重金从西洋购买来的阿拉伯马,高度足有平时拉车挽马的一倍半。宝马良驹加上一身儒雅的布袍,使人们很容易就能把文天祥跟周围的其他官员分辩开来。而那些担心文天祥安全的人也把心放回了肚子里,百余名重甲侍卫,还有道路最内侧站得密密麻麻的警备军将士,令一只蚊子都难以靠近大都督身边五步之内。事先在报纸上大声嚷嚷,要拦路抗议的老儒名士们,则一个都不见踪影。也不怪他们胆小,今天这场合谁要是敢去捋大都督的虎须,不用侍卫和官兵动手,周围百姓就会冲上前,活活把他撕碎。收获最大的是那些看热闹的人,整个泉州倾城而出欢迎一人的盛况历史上从来没有过,也没人当得起这份殊荣。如今文天祥得到了,他们看见了,参与了,记录了。即便几十年后在外乡人面前提起来,都足以让他们把鼻子再台高三寸。
“祥兴四年秋初,丞相文天祥奉旨还朝,阖城百姓相迎于道,街巷皆空。”数年后,私人撰写的史料中如是记载。而官方修订的正史里,则非常自然地将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忽略了过去,连同文天祥到来之前某些人的怪异举止一并放入了被人遗忘的角落被史家所遗忘的,往往是一个时代最重要的。因为,那些人们不留心或试图遮掩的角落,是历史的拐点。
“恭祝丞相大人身体安康,长命千岁!”干净整洁的香案后,几十个年过古稀的老者执香祷颂。
奉皇帝之命前来迎接文天祥的内廷宦官还没开口,代表行朝整体的高官还没出面,老人们这样做,已经是严重的僭越行为。周围士兵和百姓却谁也不肯较这个真,顺着老者的话头喊道:“恭祝丞相大人身体安康,长命千岁!”
“千岁,千岁,千千岁!”喊声如雷,将所有噪音淹没在祝福与崇拜的浪潮里。
文天祥在马上四下拱手,大方地向周围百姓表示感谢。这个富含古韵的动作进一步带动了人们的情绪,人群中,有人作揖,有人挥手,还有大批退役士兵按拳于胸,以破虏军标准军礼来向文天祥表达他们的忠诚。
“千岁,千岁,千千岁!”百姓们互相推搡着向前拥,紧张得警备军士卒们不得不将手互相挽起来,以保证道路的畅通。大都督府的护卫则自觉地将队形收缩,于文天祥前后左右组成一个四骑并行的马队,以防有人因为过于激动而不顾大都督安危。
“大都督人望很高啊!”邓光荐被周围的欢呼声吵得头晕目眩,转头回视文天祥,意味深长的嘀咕道。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文天祥亦被欢呼声吵得有些耳背,侧过头来大喊道。
“我说请大都督仔细听听这如潮欢呼!”邓光荐以为文天祥在故意装傻,提高了几分声音大喊。
“千岁,千岁,千千岁!”、“…如潮欢呼”、“千岁,千岁,千千岁!”两重欢呼恰巧将邓光荐的话截断,只把后半句送入了文天祥耳朵。
“他们热闹他们的,我自己不晕头转向就好!”文天祥心思很敏锐,从半句话中猜出邓光荐想表达的意思。
“但愿如此吧!”邓光荐又嘀咕了一句,轻轻带住马头,与文天祥错开几步距离。十里长亭已经在眼前了,吏部尚书赵时俊、左相陆秀夫、保国夫人陈碧娘代表留守泉州的文武百官和皇族,微笑着迎了上来。
文天祥暗自松了一口气,飞身下马。陆秀夫和许夫人能出城相迎,就说明城内的暗流已经得到有效控制。小皇帝赵昺坚守了他对邓光荐的承诺,在关键时刻收手,为大都督府和皇室双方保留了回旋的余地。
“文大人一路鞍马劳顿,本官奉万岁之命在此相候。仅以一杯水酒,替万岁为大人接风洗尘!”陆秀夫端起一只酒盏,高举到文天祥面前。
“谢万岁,谢左相,谢泉州父老乡亲!”文天祥从侍卫中走出,接过酒盏,四望称谢。
“千岁,千岁,千千岁!”长亭附近,士兵和百姓们再度齐声欢呼。
侍卫长完颜靖远快步上前,欲替文天祥代饮第一盏酒。却被曾寰轻轻拉住了手腕。
“岂有鸩人陆夫子!”曾寰非常有把握地低语道。经常站在文丞相对立面的陆大人虽然迂腐,却不是个为了个人利益不顾大局的人。如果不想把整个国家都葬送掉,陆秀夫必然早已亲自品尝过了这坛佳酿。
在完颜靖远担忧的目光里,文天祥将酒一饮而尽。
陆秀夫又递上第二盏酒,代表留守官员的心意。文天祥举杯相相谢,二人含笑对饮。然后是赵时俊奉上第三盏,代表赵氏皇族。在运动和酒力的双重作用下,文天祥瘦削的脸上很快呈现出了几分微红。
刹那间,文天祥脚步显得有些虚浮,醉态可掬。
是时候了,曾寰瞪着双眼想。如果陈宜中还不死心,蒙古人欲有所动作,赵昺对邓光荐的话阳奉阴违,眼下文大人身边侍卫最少,已经最佳行刺动手时机。他捏了捏完颜靖远的手,慢慢向前移动身体。
完颜靖远与曾寰一左一右扶住了文天祥,警觉的目光同时扫视过周围每一个角落。什么也没发生,周围百姓、官员善意地微笑着,看着自己心目中的大英雄因为三杯淡酒而醉倒。这才是他们最喜欢的文丞相,有血有肉。喝了酒会脸红,醉了后走路摇摇晃晃。而不是轻摇羽扇,算进天下机关却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人物。
这种笑容让人感觉很暖和,就像回到了自己家里,与兄弟姐妹饮酒相贺般温馨。曾寰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过于敏感,把皇上和留守官员们的心肠想得太坏。“他们真的像细作汇报的那样试图致丞相大人于死地而后快么?”一霎那,曾寰狐疑地想。
陆秀夫笑着上前,指着长亭后的一溜儿马车说道,“万岁体谅文丞相鞍马劳顿,特意把自己的马车让了出来。诸位随我搀文大人上车,车里边有水果,还有醒酒汤。路途尚远,文大人刚好在里边稍事休息,以便去参见圣驾,万岁还在宫门口翘首以待呢!”
曾寰和完颜靖远带着满腹狐疑松开了手,看着侍卫们将文天祥搀进了邵武工场为幼帝专门定做的马车。在百姓的欢呼声中,马车徐徐启动,顺着官道驶向远处的青色城墙。
“军师,你不觉得事情有点怪异么?”刘子俊纵马上前,靠近曾寰身边说道。
“是很奇怪,但那辆车是什么情况,你也清楚!”曾寰压低了嗓音回答道。此刻,行朝留守和大都督府随员都上了坐骑,慢步跟在文天祥的马车后。人多耳杂,他即便心里有一万个疑问,也不敢太明显表现出来。
“不对劲儿!”刘子俊连连摇头,心里突然觉得很难受。这种倾全身之力打出一拳,却砸在了团棉花上的空虚感令他额头冷汗直冒。一切都与预想的不一样,陈宜中的家将郑虎臣没有出现,预料中的刺客也没有动作。就连蒙古人的细作,都在文天祥入城的前一夜消失得无影无踪。
作为情报收集分析人员,刘子俊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敌手的行动处处出你意料,就说明敌手已经完全取得了主动。当他发出最后一击时,等待着你的结局只有一个。
死,刘子俊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哆嗦,不顾众人怀疑的目光,策动坐骑快行几步追上文天祥的马车,伸出手指,在车门上轻轻敲了敲。落指处发出清脆的声响,这是钢质车门特有的声音。邵武军械厂为幼帝赵昺定做的马车四壁皆用薄钢板铆接,除了车箱两侧的双层玻璃窗有些脆弱外,其他地方,即便用断寇刃都砍不动。文天祥睡在车里边比骑在战马上安全得多。除非有刺客事先埋伏在车厢内,否则休息碰到他一根寒毛。
“子俊,什么事!上来说”文天祥翻开车窗上的纱帘,隔着玻璃醉醺醺地吩咐。
刘子俊歉意地向陆秀夫等人笑了笑,拉开车门,跳了进去。借着纱帘透过来的日光,他看见文天祥毫无醉意的双眼。
“丞相,事情过于顺利,万岁突然变了性子!”刘子俊用蚊蚋般的声音说道。马车里的空间很大,他却尽量躲开了文天祥那双几乎看到人内心深处的眼睛。
“唉!”文天祥回以一声轻叹,然后,用同样低的声音说道:“你们把在南安整训的火枪营调到了城里,又借着修养之名,把王老实、张狗蛋等人藏进了泉州。此刻大都督府在城内要兵有兵,要将有将,别人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丞,丞相!”刘子俊感觉到自己脑门上有“雨水”顺着帽沿淌了下来,以修养的名义遣将,假水路转进的名义派兵入城,都是他和曾寰等人未经请示自作主张的行为。大伙本以为顺利把文天祥蒙过去了,谁料到文天祥根本不糊涂,把众人的所用动作全看到了眼里。
“子俊,如果今天皇上或陈宜中派出了刺客,你打算怎么办,是不是早把黄袍藏在了怀里!”文天祥用手臂支撑着,在软塌上直起身体,幽幽地问。
刘子俊后背一阵阵发凉,声音也不由自主跟着颤抖起来,“丞相,我等对丞相绝无恶意!”
“我没说过你们有恶意,请我当皇上我还觉得你们有恶意,那等于说我不知道好歹。”文天祥的声音里充满了惋惜,亦充满了失望,“可你们忘记了么,无论我们任何一方获胜,国家都会元气大伤,拣到便宜的终将是鞑子!”
“我,我…”刘子俊蠕嗫着,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眼前那双充满失望的眼睛。刹那间,他心里充满了悔意,但后悔旋即又被另一种决然的情绪所取代。抬起头,他略微提高了几分声音说道:“大伙都认为,这是一种最快速平息混乱的办法。丞相人望高,宅心仁厚,并且不贪权。将来一定是个任人唯贤,从谏如流的千古明君。既然很多人希望头上有一个皇帝,与其由着几个小娃娃和老头子瞎胡闹,不如您痛痛快快做了去!”
“这就是你们的全部想法?你的,还是子矩、宪章他们所有人的!”文天祥盯着刘子俊,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怒。
这一刻,他感到心里很苍凉,几乎需要用全身的力气支撑着自己不跌倒。一切为了提高效率,这句话在记忆中他很熟悉。另一个时空忠就经常听见这句话,当时所谓的最高统帅用这个借口敷衍所有独夫举动,并用这个借口将反对者全部押赴刑场。而那些在外敌枪口下不肯低头的人,却在独夫面前山呼万岁。
自己尽力避免着同样情况的出现,却最终看到信任的人是怎样一步步的将自己推上神坛。“千岁、千岁、千千岁”,车外的喊声一浪高过一浪,浪浪拍在文天祥的心头。和万岁只差了一步,他不知道这到底是新的一个轮回,还是新的一个开始。
“是,是末将先提出来的,他们也,也没反对,也都都赞同!”刘子俊被文天祥的表情吓得很紧张,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末将甘愿受罚,但请丞相考虑大伙的意见!”
“你受罚?子俊,我凭什么罚你?”文天祥连声苦笑,“运送兵马在参谋部的职责范围内,疗养伤兵也理应归陈龙复的统一安排。你们都在做职责范围内的事情,我自己当时没觉察到其中奥妙,黄袍没掏出来前,我无凭无据,拿怎么罚你?等到你们将黄袍掏了出来,我已经称孤道寡,有何理由罚你?”
“子俊啊,你们都长了本事,算得好精妙,好精妙!朝廷、大都督府、百姓、还有我这个大都督都在你们的算计里!”文天祥低声叹息着说道,语调中的忧伤如同一把刀,刺在自己和倾听者的心上,“可你们算计时想过没有,我们都曾经在约法前立过誓!。”“丞相,推您当皇帝,并不违背约法!”刘子俊有些着急地解释道。他不知道是有人走漏了消息,还是几个人的精心策划被文天祥慧眼识破了。但他明白一件事情,就是这件事情无论如何都不能半途而废。皇家不会善罢甘休,这次半途而废了,下次还要为权力争斗而流血。与其缠绵不休地斗下去,不如一次把该流的血全部流干净。
“不违背约法?”文天祥的双眼瞪了起来,仿佛面对的不是刘子俊,而是一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怪物。
“推您当皇帝,不违背约法本意。约法的目的是采纳众人之谏。而此刻,大伙的共识就是由您来做皇上!”刘子俊非常清楚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文天祥再次楞住了,脑海里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厮杀,配合着车窗外越来越激昂的欢呼,让他头疼欲裂。
刚才饮下的淡酒全部涌上了头,麻醉的感觉从头皮一直传到了脚底,他不能思考,不能呼吸,亦没有力气说话。
迷迷糊糊中,仿佛灵魂脱离了躯壳,升到了马车的天花板上。装饰得金壁辉煌的车厢中,还有另一个满脸嘲弄的身影,文天祥知道,那是一直躲在自己灵魂深处的文忠。
“你必须将所有权力集中于一身!否则,整个国家和你自己都会死无葬身之地!”一身儒装的文忠嘲弄地笑着,仿佛早已经预料到文天祥会面临这样的困局。
“我只是为了让这个国家摆脱轮回!”身穿八路军军服的宋瑞大声抗辩道,神情举止却是那样苍白无力。
“轮回,你摆脱不了。”凭空中又出现了一个身影,像是陈宜中,又像是曾寰、刘子俊,面孔不停的变幻着,说的却是同一句话,“你不顾众议,拒绝这件黄袍,和一言九鼎还有什么差别?哈哈,黄袍已经披到了你身上,你无论接受与否,结局都是一样。这是宿命,你解不开。解不开,轮回就永远继续!”
“千岁,千岁,千千岁!”车窗外,欢呼声震耳欲聋。
轮回(二)
文天祥脸上的表情随着内心深处天人交战而变幻,一会儿慷慨激扬、一会儿冰冷阴森、一会儿显得痛苦而无奈。坐在他对面的刘子俊被吓得万分懊悔,恨不得抽出刀来砍上自己几下。
大伙千算万算,唯独忘记了文大人曾经发过疯这个茬儿。当年他在百丈岭上一场疯癫,害得整支军队差点没散去。如今为了皇位之事把他再逼疯了,非但赵昺和陈宜中要跳起来大声喝彩,蒙古人那边忽必烈和伯颜也肯定要酒杯庆贺。
“丞相,丞相!”刘子俊压低了声音,焦急地喊。他不敢让车外的人听见,亦不敢任由文天祥就那样痴呆下去。正手足无措间,听见文天祥突然发出了一声长叹。
“吁!”文天祥如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眼中迷茫尽去,代之的是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果决。他的腰挺得很直,高挑着被冷汗津透的重衫。他的肩膀端得很平,仿佛担负着内心世界与外部的双重碾压。
但是,那双肩膀和脊背却没有佝偻下去,而是颤抖着支撑了起来。
“我当不了这个皇帝,你们这样做,无异于将我架在火堆上烤!子俊,你收手吧,趁着现在还来得及!”文天祥的目光穿透车厢内的阴暗,郑重地投在刘子俊的脸上。
刘子俊的心立刻咯噔了一下,追随文天祥这么多年来,他从没有违背过对方的任何命令。盲从的习惯使得他想点头答应文天祥的要求,但内心深处的不甘又让他挣扎着,在文天祥的逼视下躲开自己的双眼。犹豫了片刻,刘子俊强咬着牙问道:“为什么?如果您当不了皇帝,谁还有资格当这个皇帝!”
“我当不了这个皇帝,如果你们将黄袍强披在我身上。披上黄袍后的我,第一件事情要做的就是杀掉你们几个首倡者,这样事情,我下不了手!”文天祥嘴角间挂起了几分嘲弄的笑容,盯着刘子俊的眼睛说道。
“为什么?”刘子俊被文天祥的话吓了一跳,提高了几分声音问。
当初大伙提议推文天祥来做皇帝,除了为了抗元大局这个因素外,内心深处未免没存了做从龙功臣这个心思。如今听文天祥居然要以血酬功,虽然明知道是一句威胁的话,也令人心情大骇,忍不住质问起其缘由。
“以安定民心,也以免同样的事情在其他人身上重演!谁知道过几天你们几个还会玩出什么花样来。我做了皇帝,你们几个,就是最难控制,最能威胁到我山河社稷的人,不得不杀。可那样做,非但不能尽快安定天下,反而使得天下大乱,正好遂了伯颜的意!”文天祥摇摇头,冷笑着说道。
“我,我等…”刘子俊的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了,大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