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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内部的任何变化都逃不过别有用心的观察者的眼睛,不到十天,泉州城内发生的故事沿着秘密渠道被送到了长城外。
“不愧为朕的伯颜,略施小计,就把文天祥折腾了个手忙脚乱!”鳞鳞而行的御撵上,忽必烈扔下从南边快马传回来的情报,大笑着点评。
这次,他布置在泉州的细作终于抢在报纸的前面,为他发来了关于残宋内部纷争的详细情报。虽然为了制造这场混乱,潜伏在泉州城内的细作折损过半,但是能在决战之前引发残宋内部动荡,付出的代价还是非常值得。
“那些汉人总说什么决胜于疆场之外,却从来没真的实现过。伯颜丞相刚好给他们上了一课!”已故丞相绵真之子,怯薛完泽看了看叶李,不动声色地“踩”了对方一脚。
对于朝中的汉人,完泽没有半点儿好感。在他眼里,汉人都应该是治器的奴隶,驱使他们造炮、造车、锻造铠甲很好用,出谋划策和领兵打仗都不是合适人选。
“文贼心怀不轨,偏偏弄了个约法来撑门面。结果这回作茧自缚,倘若没有约法在,凭着宋帝这番作为,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取而代之。唉…”叶李装做没看见完泽的白眼,摇头长叹。
当年在南方时,叶李的名气不亚于宋瑞。可现在,文天祥在福建名利双收,而叶李虽然在汉臣中间也算位高权重,在百姓评价中终逃不过“汉奸”二字。所以,无论出于文人相轻的本能还是其他目的,只要有诋毁文天祥的机会,叶李向来不会放过。
忽必烈抬起头,很诧异地看了叶李一眼。他不知道自诩为忠心的叶李从何处得出了文天祥作茧自缚的结论,照这个道理来反推,文天祥趁乱驱逐赵昺就正确了?难怪呼图特穆尔说汉臣都不可信,如是看来,他们的忠心的确只属于强者。一旦强者处于弱势,这些人翻脸肯定比翻书还快。
叶李心思何等精细,目光与忽必烈的眼神一交,已经察觉到自己失言,赶紧低声补充道:“文贼若篡了位,残宋内部必然大乱,我军趁势而进,则可一举而灭之!如是,陛下千秋霸业可成!”
“朕知道,但文天祥没有那么不知轻重。况且眼下他集军政大权于一身,也和皇帝差不太多了。倒是这里很奇怪,你且来看”忽必烈没等叶李解释完,已经把兴趣转移到另一份关于南方的人事变动的谍报上,“刘子俊封威远侯,入广南西路出任安抚使。广南西路安抚使王世泰调任南洋安抚使,监管海外诸岛民政。户部尚书杜规封清远侯,交卸海关总使职务于陈纲。原南洋总督陈复宋回朝述职,封忠勇伯,接替刘子俊出任监察院正卿职务…。文贼一下子提拔了这么多无名小辈出任要职,又把几个得力爪牙分派到外边去。莫非其中有什么变故不成?”
叶李顺着忽必烈的手指看去,细作送来的情报上,刘子俊、曾寰、杜规、陈龙复等他很熟悉的英豪最近都被授予了爵位,按大宋新法,这种爵位虽然没有领地,却代表着大宋将永远记住他们对国家的贡献,他们的子孙后代凭着爵位更替,将享受免费入国学,出仕、参与选举和科举等一系列优惠措施。这让叶李感到心内酸溜溜的,非常妒忌。但在妒忌的同时,他又非常快意地得出了一个结论:“文贼内部不稳,其爪牙显然不满于他对宋室一再容让。所以,文贼不得不给他们加官进爵,又设法分散他们的权力。”
“没错,伯颜的计策一石二鸟。跟着文天祥这么久没任何红利,即便是圣人也要觉得失望了!”忽必烈点点头,对叶李的说法表示赞同。目光顺着升迁晋爵的名单向下看去,越看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从六部、海关到军旅、参谋部,这么多陌生的名字被提拔了上来。文天祥手中人才取之不尽啊…”
“咱蒙古人也有的是英雄豪杰!”完泽低声插了一句,“并且对大汗忠心耿耿,没那么多花花心肠!。”他没有从一份官员任免名单上判断地方内部争斗情况的能力,但他却不相信蒙古族年青人比残宋的后起之秀差。近几年,和自己父亲一辈的豪杰固然在老去,但自己的同龄人却在怯薛中慢慢成长。
“对,咱蒙古族的年青人也不比南人差!”忽必烈抬起头,冲着完泽的肩膀敲了一拳。眼前这个年青人虽然行事有些冲动,但和他父亲绵真一样,是个有血性值得信赖的豪杰。汉人的才华虽然高,但忠心始终是个问题。就像叶李、赵孟睢⒑慰⑼蛞火剩褂心歉隼韫蟠铮际橇瞬坏玫娜瞬拧5钪栈故且幻晒抛逅茫晌橘朐诮鹫是暗挠ト
想到人才,他立刻想起了黎贵达。这次能顺利击败乃颜,黎贵达改造火炮的功劳不可埋没。比起其他汉臣,此人更可贵的是不喜欢互相倾轧,身上也没太多的奴性。每当论起事来有条有理,从来不扯一些不找边际的东西。
想到这,忽必烈冲御辇外低声喊道,“来人,给朕宣黎贵达!”
“是!”跟在马车外的侍卫答应一声,策马走远。忽必烈又看了一眼叶李,从对方眼神中明显看到了几分落寞和不甘,笑了笑,用非常和气的声音说道:“叶卿给朕献的令汉军入籍之策甚妙,否则,大军未必可一战而定辽东。叶卿举荐的卢世荣办事也很仔细,甚得朕和太子的心。你下去吧,记得在汉人中多寻访人才给朕。朕会一一重用,并赐他们入蒙古籍。你们汉人有句古话,叫什么荐贤者必贤于贤。这句话用在你身上想是不错的!”
闻此言,叶李的精神立即振作起来。他现在的人生目标就是做一个王猛那样的名相,如今大元左右丞相都领兵在外,按惯例,忽必烈应该再提拔一个与左相级别差不多的人辅政才对。可从撤军南返到现在,忽必烈仍然没说打算提拔谁,这让包括叶李在内的很多人都感到非常焦急。今天猛然听到“荐贤者贤于贤”这句话,叶李知道,自己官位再升一级的时候已经不远了。
怀着满腔的感激爬下了御辇,叶李志得意满地向自己的战马走去。周围汉军将士知道他现在于忽必烈面前炙手可热,纷纷上前打招呼。叶李得意的回复,仿佛已经万人之上,一人之下,刹那间顾盼生威,来腰杆都挺直了三分。
“这种无耻之人陛下为什么还留着他!”见叶李打马走远,完泽开始低声进谗。“我听说最近汉军将士纷纷献给他子女玉帛,希望他在陛下面前说好话。如今陛下又让他举荐人才,岂不更让他有了借机发财的机会?”
“小完泽啊,击人必击其短,用人必用其长。这句话你父亲没跟你说过么?”忽必烈招招手,示意完泽坐在自己对面,语重心长地说道。
自从在海边醒悟到自己手头人才匮乏之后,他就开始在怯薛中培养下一代可用之才。故相绵真的儿子完泽是后生小辈之中的佼佼者,所以忽必烈不吝啬在班师的途中指导他一些用人和治理国家的道理。
“谢陛下教诲,臣,臣父亲去得早。能,能有今天,全凭真金太子指点!”在权力争斗方面,完泽一点儿也不笨。听出忽必烈话中的教诲之意,赶紧把双方关系更拉近一层。
忽必烈倒不介意属下多表几次忠心,笑着把自己的话题继续下去,“好比脚下这马车,朕想用高头战马来拉,行么?”
“那当然不行,危害陛下安全!”完泽大声回答。忽必烈的御辇是色目商人重金从南方定做的,内部空间是普通马车的三倍,行驶起来却异常平稳。原来随车配了两匹栗色西洋骏马,来到北方后,由于水土不适应。马车由四轮改造成了两轮,挽马也改用了蒙古人拉车专用的低矮品种。
“用人好比用马,关键在你把它用在何处,而不在于它自身有没有缺点。骏马用在疆场,挽马用于拉车。互换过来,就有车毁人亡的危险。叶李虽然心胸狭窄,为人贪婪,见识也不高,却能经常给朕出些有用主意。朕没事时把他留在身边说说话,看着他萎缩的模样,也能解解闷。而你们这些蒙古男儿呢,却是朕的宝马良驹,要用在疆场之前的!”
忽必烈低声说着,双眼中慢慢放出光芒来。他的心思又飞到了刚才那份谍报上。忽必烈知道,与残宋相比,眼下大元的确人才匮缺。但大元却比大宋知道怎么将所有人才用到该用的位置。因为大元有自己,成吉思汗之孙,托雷之子,皇家家族的主人孛儿只斤忽必烈在。
南方人才多,却没有一个英明统帅。文天祥不是,其他人更不值一提。
(酒徒注:玉津园,宋代北伐失败,宋帝遣人在玉津园刺权相韩侂胄,枭去首级,传送千里之外的金国求和。)
轮回(六)
为了安全起见,忽必烈的御辇距离炮兵非常远。所以黎贵达接到命令后,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赶了过来。一路上看到的情景让他感觉如在梦里,大队的士兵穿着蒙古式布袍,顶着圆帽,嘴里却用汉语哼唱着北方民歌。大队的战俘衣衫褴褛,被绳索串成一串,眼神中散发出来的却是蒙古牧人特有的孤独。
他在距离御辇二十步左右的地方下了马,解下自己的佩刀交给侍卫,经过怯薛们的通报后,爬上了忽必烈的马车。大车上的布置很奢华,也很舒适。对于年龄已经快到七十岁的老人来说,这点享受并不为过。更何况忽必烈刚刚在辽东打了一个大胜仗,正是该轻松一下好好品味胜利喜悦的时候。
“黎将军,过来坐!朕赐你的那几个女奴伺候得周到么,你的管家奴才可称职?”忽必烈看见黎贵达,很热情地问道。
黎贵达很明显地楞了一下,这种客气的态度他可不习惯。在他的设想中,一国之君不是山大王,正式召见臣子时,根本不应该关心臣子的家事。但他很快醒悟过来这是蒙古人的传统,忽必烈能这么问是对自己青眼有加,并没有什么让自己难堪的意思。
怯薛完泽的脸上带出了几分讥笑,黎贵达的表情他全看在眼里。蒙古人里的汉族高官就如白羊群内混进了黑羊般不伦不类,双方从语言、风俗习惯和文化上都很难融合到一处。
“臣,奴,奴婢谢陛下挂念,那些奴才都本分。臣被他们伺候得很好!”黎贵达用世界上最纯洁的眼睛翻了完泽一下,低声答道。
来到北方这么久了,他依然不习惯像叶李等人那样用奴婢来自称。每次回答忽必烈的话时,不知不觉间就会磕绊一下。
“你坐好吧,真正有本事的人不必自称奴婢。如果你心里站着,想必自称奴婢也跪不下去!”忽必烈摆摆手,大度地说道。
“奴,臣,臣不敢!”黎贵达感激地磕了个头,然后坐直了身子。老实说,忽必烈是他见过最英明的君主,睿智、大度、赏罚分明。虽然眼下自己还是个三等汉人,帐篷里却有四名纯正的蒙古族女奴。忽必烈赐予的领地上,管家、牧奴也都是位居一等的蒙古人。
但黎贵达依然觉得自己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他做不到之前投靠忽必烈的大儒、名士那样奴颜婢膝,也无法让自己如蒙古儿郎一样自信。短短几年的破虏军生涯在他精神上打下了无法磨灭的烙印。虽然在军中时总觉得受到压抑、委屈,可离开了福建后,他却发现那段日子是自己平生中最轻松的时光。
“卿不辞辛苦为朕赶造野战火炮。朕能这么快荡平反贼,卿居功致伟。若朕麾下能多有几个卿般英豪,天下又有何处不可去得!”忽必烈也感觉到了气氛地尴尬,略一沉吟,立刻明白了其中缘由,换了些斯文的说辞勉励道。
“臣无德无能,蒙陛下赏识,一直无以为报”黎贵达谦虚地回答,这才是他心目中理想的君前问对套路。但不知道为什么,这种载于史册上的君臣问对方式,依然让他觉得心里腻腻的,仿佛涂了了层牛油般难受。“所以常恐辜负圣恩,益增臣罪。奉旨督造火炮以来,愚心任事,不避艰难。托万岁洪福,同僚协力,终有些许小成。若陛下不嫌臣粗鄙,愿永督百工,效力如犬马!”
“百工坊本来就该归你管,这次回京后,工部侍郎一职也由你承担!”忽必烈耐着性子把黎贵达的套路话听完,点点头,说道。他本来想赏黎贵达一个工部尚书的职位,蒙古人对开河、筑城、修路、架桥的事情都不熟悉,所以工部尚书这个位置大伙也不稀罕。听了黎贵达谦虚的话,又想起了大儒许衡说的“驭下之道”,话到嘴边的时候又把准备给黎贵达的官职降了一级,剩下的一级留在他将来立了新功后再做打算。
“奴,臣谢陛下隆恩!”黎贵达顿首称谢。低下头的刹那,眼神里露出些许失望。“如果当日果断突围,恐怕在南方的职位不低于此了吧。如今大宋疆土慢慢恢复…”这种想法让他愈发觉得身上的蒙古袍别扭,远不及破虏军制式铠甲穿得舒服。
“不用谢,这是你自己拼出来的!”忽必烈笑着说道。尽管自幼受到儒学熏陶,蒙古人打山河分红利的思维方式还深深影响着他,以至于每次在他封赏大臣时,不知不觉间就回归传统习惯。他挥手叫过近侍,命人记录皇帝圣旨,给黎贵达的牧奴再增加五十户,又在辽东新征服的土地上划出一小块草场作为养身地赐给了黎贵达。待黎贵达感激的语无伦次后,方才指着桌案上的谍报问道:“有几分南方来的情报,朕甚觉得奇怪,你来说说,这文天祥到底玩得哪般花样?”
文天祥?黎贵达听到这个名字后眼神顿时一亮。他一直认为自己混到今天这个不人不鬼的境地全赖文天祥所赐,那种又妒、又恨还带着几分佩服的感觉让他每听说与文天祥有关的事情,心情就难以平静。
向忽必烈告了个罪,,黎贵达拿起桌上的谍报仔细翻看起来。谍报上的很多名字他都非常熟悉,有的曾经是他的属下,有的曾经和他共事,还有的属于他看不惯,也不愿意搭理那一类。如今,这些人都成了大元细作重点关注对象,在汉人口中的声望远非他这个北元工部侍郎可比。
怀着忌妒、羡慕交织的心情将谍报看了一遍,黎贵达坐直了身躯,轻轻地叹了口气,“如果李治亭真的奉了大汗旨意,伯颜丞相再晚过江半个月…。”他摇摇头,把后边的话咽回了肚子。
“哼!”在旁边伺候忽必烈笔墨的完泽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所谓汉人中的智者,不过如此。万岁怎可能与残宋讲和,伯颜丞相再晚些过江,岂不遂了乱贼的意!’他竖起耳朵,等着听忽必烈对黎贵达的斥责。
出忽完泽的意料,忽必烈并没有被黎贵达不切实际的假设所激怒。而是笑了笑,不无遗憾地回应:“是啊,如果李治亭真的是朕派去的,又没伯颜这二十万大军压境。恐怕反贼的内讧不会这么快结束,那些南人向来勇于内斗,怯于公战…”
说到这,忽必烈用歉意地眼光看了看黎贵达,补充道:“卿不同于那些南人,是个真正的豪杰!”
这句话很伤黎贵达自尊,虽然他眼下已经位居大元高官之列,可内心深处却依然认同自己为南方汉人。想了想,谨慎地回答道:“大宋向来有不杀士大夫的传统,破虏军军规中,亦有‘刀口不对内’的信条。所以这次内争无论哪一方获胜,想必杀戮都不会太重。臣刚才想说的是,如果李治亭真的是陛下所派,而伯颜丞相的兵马还没过江。破虏军将领既然已经把文贼推到了护国公位置上,想必也不在乎继续向前推一步。而文贼为人又太重视虚名,如此一来,恐怕不是几个人加官进爵那么简单!”
加官进爵这四个字,被黎贵达咬得很重。刘子俊等人被调离核心位置,可以说是升迁,也可以说被剥夺了一部分权力。以黎贵达对大都督府的了解,他认为这肯定与刺客事件有关。众人不可能做对文天祥不利的事情,所以大规模官员调动的答案只有一个,就是众人做了自以为对文天祥有利,却不能为文天祥接受的举动。
“有道理!”忽必烈拍案笑道,自动忽略了黎贵达话语中为南人品性辩护的意味。“若是文贼不当皇帝,肯定让很多人心寒。若是文贼当了皇帝,哈哈,他的忠义形象尽毁,那些跟着破虏军的被蒙蔽者,不散了才怪!”
“关键是各地土匪流寇,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文贼再想以大义之名号令他们,恐怕没几个人搭理!”黎贵达摇头冷笑,不知道是惋惜伯颜的计策终差一步,还是鄙夷文天祥做事沽名钓誉,畏首畏尾。
“如目前情况,文贼部将会生二心否?”忽必烈笑够了,心思又转到眼前战事上来。他不认可黎贵达关于任何一方获胜都不会引发大规模杀戮的见解,在他的印象中,残宋在没南渡前内政还算斯文,南渡后一旦有内争,人头落地的肯定不仅仅是失败方领军人物一个。文天祥能把一场内部混乱控制在如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