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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南录-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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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群人,沿着山间石级缓缓而上。走在最前头的是两个青衣文士,边行,边指点山河,举手投足间,透着饱学的儒雅。二人年龄相似,身高相等,打扮也相类,远远的看不清楚脸上表情,很难说他们谁是主,谁是客。若仔细观察走路的姿态,却发现主人和客人的步伐,大不相同。

    走在左边的文士,步履坚定,每步之间,距离基本相等。显然是有过戎马生涯,经过军旅熏陶的。而走在右边的儒者,却举步维艰,每一步都带着迟疑。

    “君实,你需要加紧喽,否则走到天黑,我们也到不了科技院!”行了一会儿,左边的文士回过头,冲着自己的同伴说道。

    “嗨,人老不逞筋骨之能,早知道宋瑞把科学院藏得如此深,我也就不赖着非叨扰不可!”右侧的儒生喘息着为自己辩解,话语中充满着不甘。

    “君实与我同年,四十几岁,哪里当得上一个老字。我看你回去后还是抓紧锻炼,争取活着看到大宋将士直捣黄龙!”

    文士笑着抗议,挥挥手,吩咐侍卫雇来两个挑夫,将儒生抬在滑杆上面。

    “文兄啊,陆某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儒生在滑杆上,拱着手,面红耳赤。不知道是说没想到自己身体和对方比起来如此赢弱,还是说自己的见识和对方比起来如此短浅。

    没错,他就是陆秀夫,带着工部官员在福建“学习”了一个半月的陆秀夫。四十余天来,他的每一天都在新奇与震惊中渡过。

    他没想到,福建北部在文天祥的治理下,会如此繁荣。街道上,车水马龙。市集中,货物琳琅满目。学校内,每日书声琅琅。

    这是太平盛世才有的风景,初来时,陆秀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续观察数日后,他才肯定自己看到的不是假象。眼前一切都是真的,只是所有的东西都变了,不但是军制、吏治,还有百姓。大多数市井草民见了官员,不再是萎缩,躲避,而是抬起头,直视其脸,目光中带着从来没有的自尊与自信。

    他也没想到,文天祥的改革如此大胆。比传说中走得更远,更急,并且每天,都在向新的目标迈进。

    结束福建会战后的破虏军,彻底脱离了原来大宋的军制。作为对朝廷不信任自己的报复(陆秀夫认为),文天祥将原来大宋军中的各级头衔全部废除,而是代之以一种全新的晋级制度。将军官分为士、尉、校、将,四级,每级列为下(少)、中、上三品。以十二品简洁的晋级方式,颠覆了大宋三百年来,几经改制,越改越多,已经高达五十多级的武阶。

    与军阶改变相适应,破虏军的八个标,一个水师也再度扩建。在标下,另设了团这个建制,每团设团长一名,副团长两名,下辖三个普通营和一个炮营,两千人马。而一个标,则扩展到三到四个团,六千到八千人。

    通过观察,陆秀夫不得不佩服文天祥这一手玩得高明,经历一番调整、简化和梳理,文天祥不动声色地将整支破虏军的牢牢地抓到了自己手中。团、营一级的军官,都是经过军官夜校和教导队培训过的百战老兵。高层武将内心深处即使倾向于回归传统,也再难将部队拉出来,响应朝廷的号召。

    在军制之外,对陆秀夫触动最大的是福建路吏制的变化。地方官员被精简到极限,原来大宋的冗官,冗员全部剔清。粮赋全部被免除,相关官吏一概撤消。丞相府对地方的控制,只有刑名和财务。州、县之父母官,居然由当地百姓自己推选,而吏部只管考证其品行和能力,不对推举结果进行干涉。

    这已经不是革新,而是对传统的颠覆,陆秀夫清醒地看到这一点。但他同时清醒地知道,自己无法对这一切开口指责。因为文天祥的改革,革除了大宋身上百年的痼疾,给整个福建带来了勃勃生机。

    无论是由市泊司延伸出来的海关,还是由工部百工坊脱胎出来的科学院,无论是从刑部衍生出来的巡回法庭,还是从吏部分化出来的律政处,每个部门,都比原来定位更准确,运转得更高效,更有利于国计民生。

    借用文天祥关于国家的概念,陆秀夫知道,大宋朝庭管理下的中国,就像一个病重的患者,每拖延一天,身上的痼疾就会更重一些。而北元朝庭的管理方式,则像一个提着刀的屠夫,只管从华夏身上割肉,至于国家和百姓的死活,他们不在乎,也懒得在乎。

    继承了大宋传统,颠覆了北元统治的福建破虏军政权,则采用了一种全新的方式。抚平北元给这片土地带来的创伤,同时,也在想尽一切办法,让华夏文明恢复健康与生机。

    陆秀夫已经不敢评价文天祥做得对不对,儒者的本心告诉他,这一切对华夏有利。但他也不敢完全接受文天祥的改革,这种变革,适用于破虏军变相割据的福建,而不适合整个朝廷。

    福建被元军占领后,原来大宋遗留的一切被破坏殆尽。可以说,北元将大宋的影响彻底抹去,把福建变成了一张白纸。文天祥夺回这张白纸,自然可以在上面信笔涂抹。

    而行朝,却保留着大宋所有传统,包括它身上那些致命的缺陷。

    陆秀夫也不再奢求能把文天祥拉回到自己朝廷身边。破虏军这颗新芽已经吐绿,经过这么长时间观察,本性纯良的陆秀夫希望它有一个机会可以茁壮成长。

    至于朝廷那边的道路,陆秀夫有自己的打算。文天祥走的是一条路,也许通,也许不通,是摸着石头过河。而朝廷需要走的路,却有无数古圣先贤曾经论证过。如果以儒学之博大,将文天祥在福建这些神兵利器、奇技婬巧吸纳进去,用圣人之道来驾驭福建新兴的百科杂学,儒学为体,杂学为用,体用结合,未尝不能致大宋以中兴。

    届时,他可以通过比较,让文天祥认识到,谁更正确。也可以通过比较,将那些跟着文天祥身后误入歧途者唤醒。

    只要双方都是为了国家复兴,彼此之间的分歧,就未必真的不可调和。关键一点是,看了福建所表现出来的生机和破虏军的强大实力,陆秀夫猛然意识到了,如果双方现在就火并,两个月之内,朝廷将不复存在。

    此刻,朝廷是主,破虏军是藩。削藩之举,要建立在实力的基础上,而不是言官们的一时热情上。

    “君实,快到了,你得下来走几步!”文天祥的话将陆秀夫从沉思中唤醒。跳下滑杆,揉揉有些酸涩的双眼,陆秀夫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群山环绕的谷口。

    “再向前是军事重地,轿夫们不能靠近!”文天祥笑着解释,带着陆秀夫等人走向第一道岗哨。

    手持利刃的卫兵核查过每个人的腰牌,举手敬礼,将一行人放了进去。转过谷口,绕过竹林,跨过一座挂着特别标识的木桥,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一排绿油油的秧苗,出现在大伙面前。

    “文兄,这是什么?”陆秀夫不解地抗议。

    几个同来的工部官员也刹那变了脸色,文天祥今天说好了带他们来看开发那些神兵利器的科学院,赶了大半天山路,累了半死,居然展示的是一片农田,不是纯拿大伙开心么?

    “科学院,乃研发百科之学的场所,不单单是武器!”文天祥笑了笑,耐心地跟大伙解释,“这里群山环绕,地势低平,气温暖,水源足,所以试种了几亩田,如果种好了,就可以把种子发给农户,并且传授他们细作之法!”

    文天祥俯身,捏了把地里的泥土,举到了大伙面前。“华夏自古以耕战立国,所谓耕,不是说全体百姓都去做农夫,而是让最少的农夫,养活最多的人。所谓战,不是所有人去做战士,而是如何将军队的战斗力,提高到最大!”

    “文兄说得有道理,君实受教!”陆秀夫肃然整冠,对着文天祥一揖到地。对方几句话,又解开了他心中的一团迷惑。

    在福建各地周游时,陆秀夫发现这里极重工商,对农民反而有些放任自流。虽然泉州和福州都是优良的海港,只要有钱,可以派船队去占城和倭国购买粮食。但粮食毕竟是国家命脉,短时间可以靠外购应急,长时间下去,必生大患。而今天文大人率先带大伙来看农田,已经说明了他对农业的重视。

    “这片是引种的占城稻,当地百姓已经种了几百年。却很少有人做到安南那么高的单亩产量,我雇人去安南请了几个农夫来,给大伙示范。那边半山坡上是天竺棉,比大宋的棉花绒长,更适合用科学院开发出的纺织机来纺,出的布也更好。如果有人种,明年泉州的商人就可以不买天竺的棉花。过上几年,大宋的棉布就可以运往海外!那边是急麦子,据说长得快,收了麦子后还可以种菜,我让人种种试试…”文天祥指点着四周土地,如数家珍。

    “宋瑞兄,你那安南农夫,是抓来的吧!”陆秀夫饶有兴致地听着,突然,手一指,点向田埂方向。

    田梗上,两个又矮又黑的老人叽里咕噜地叫着,好像在发脾气。而他们身边,两个文职打扮的人和七、八个本地农夫,恭恭敬敬地听着。

    “重金请来的,只是请的时候,苏家那些人,用了些手段!”侍卫长完颜靖远笑着替文天祥解释,“安南比大宋贫弱得多,他们不愿意来中国,只是觉得中国人不争气,大好山河都给蒙古人占了!”

    所有人脸色均是一红,完颜靖远见大伙被自己说得尴尬,不好意思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将话题岔到了别处,“诸位大人不提,我倒是忘了,苏家去安南替咱们运米,说是遇到了陈丞相!”

    “陈相,他近况如何?安南王可愿意我朝去安南驻跸!”陆秀夫闻言大喜,急切地问道。眼下虽然战事平静,但一个广东,毕竟形不成战略纵深。把幼帝安顿到海外去,第一可以让张世杰和凌震两位将军不再为保护皇室而劳神,专心与蒙古作战。第二,可以让那些外戚和窥探权力的豪强无处下手,再难重演端宗皇帝的悲剧。

    “陈相进行得不太顺利,安南王只见了他两次,然后就避而不谈了。毕竟安南只是个属国,国王上下,不会为他国安危拼命!”文天祥接过话头,打断了陆秀夫不切实际的幻想。“如果君实能说动朝中大臣,我希望万岁能避居流求。不经过泉州,蒙古水师无力进攻流求。而张将军麾下水师和我破虏军水师,可以牢牢联手控制东南海面。崖山地势虽然险要,毕竟靠陆地太近,一旦邵州和英德被元军攻下,崖山必危!”

    “陆某尽力!定当令丞相之言直达圣听!”陆秀夫拱手施礼,客套中带着冷淡。文天祥知道他不放心自己,再也不提此事,指指点点间,又过了一道岗哨。耳听得前方涛声轰响,却是来到了一处瀑布面前。

    春来雨水多,那瀑布流得正急。匹练般在山崖间坠下,推动着山溪畔几辆水轮车飞速转动。水车的另一端,是层层叠叠数级齿轮,一个工匠忙忙碌碌,不断向齿轮上点油。齿轮的尽头,是层层滑轮,滑轮用钢索带起个硕大的油锤,随着水车的转动,油锤沿着特定轨道上下挥舞。

    几个脸熏得锅底般的铁匠用火钳夹着钢甲,放到油锤子下。只见红星乱舞,紫雾升腾,片刻功夫,一块完整的胸甲已经成型。

    “文兄,这,这是何物!”陆秀夫惊诧地问道,对眼前的庞然大物感到无比震撼。

    “这是水车,那边是锻锤,我朝早就有,都不是新鲜东西。科学院把他们组合到一起,力量增加了十倍,功效也增加了十倍不止。目前效果还不稳定,没送到工厂里去。等他们弄利落了,安放到工厂中,打造铠甲和钢弩,速度就增加许多!”

    文天祥认真地跟大伙解释。陆秀夫有求知之心,他决不藏私不授。文忠认为,中国自古以来,科技发明多,但实际推广开的少。其中一个原因是士大夫阶层对科技的轻视,还有一个原因是发明者的藏私。把这些水力推动的设备推广给朝廷,朝廷就能进一步自立。当他们在新生事物上一步步站稳脚跟时,不知不觉间,也会跟自己一样,敞开心扉接受新的思维。

    “文兄,这神器,做好之后,除了军中,你会向外卖么?”陆秀夫拉拉文天祥的袖子,迟疑地问。

    之前觉得进入科学院,手续繁杂,岗哨太多。如今,他却希望周围的岗哨越多越好。几个工匠在水锤下,工作效率是普通作坊的数倍。如果这种器械被北元偷学了去,凭借元庭现在的领土和人口优势,大宋收复故土的任务,会更加艰难。

    “卖,精细的军用。粗疏的民用!”文天祥豪不在意地说道,仿佛在谈论一件寻常的物事。

    “不可!”一个工部官员立刻跳起来拦阻,不顾双方之间身份差别,大声抗议道:“丞相三思,若北元有此利器…”

    “买来的东西,能比原主人用得好么?”文天祥挥挥手,打断了对方的话。官员的思维他理解,在把一些新产品投入民用时,很多破虏军官员也以同样的理由反对过,“只有民间普及了,整个国家的工业基础才能提高。而元庭那边,即使买过一两台去,不一定会用。会用,不一定会重视,会用好,会修理,会开发出新性能。他们自己不消化,一味购买,就会对咱们的设备产生依赖性。越买越懒,跟在咱们身后跑,距离只会被越拉越远!”

    “普及?基础?”工部官员的眼睛瞪得比鸡蛋还圆。他不懂这些新名词,也无法理解其中的道理。

    “我们和北元之间的角逐,不仅仅是军队之间的较量。如果长时间僵持下去,最终决定胜负的,是双方的国力。而农田、工厂和治下百姓,都是国力的一部分!”文天祥指点着远处的农田,和近处的烟囱,轻声说道。

    脑海里,又被文忠的记忆所占满。当年;中国的钢产量为三万吨;而日本为三百多万吨;中国的生铁产量为三万五千吨;而日本为二百零三万吨。

    如此悬殊的国力对比,日本人不入侵,才怪。

    有些悲剧看似偶然,退几步,从远处看,却是必然要发生的。

    眼下自己这些人指挥能力,和麾下士兵的作战能力都不如元军。所能凭借的,就是一两样领先技术和整个国力。而想提高国力,首先要提高管理国家者的思维理念。

    陆秀夫试图影响自己,让自己回归原来的文天祥。自己又何尝未存了潜移默化陆秀夫等人的心思。当这些人回到朝廷,去尝试那些新的机械和新的生产方式,他们就会慢慢领悟,传统的治政方式,与新兴的产业之间格格不入。

    到时候,他们必然要做出取舍。

第一章 对峙 (二)

    一行人慢慢地向前走着,每走几步,都能发现很多新东西。这些新鲜产品和设备要么是中国自古就有,要么是其他国家古已发明,制造起来都不困难,但应用到实处,却能带来事半功倍的效果。

    用牲畜拖曳的五行篓车(简易播种机,汉武帝时期,赵过发明),高效水排(水力鼓风机,东汉,杜诗),带碾扇车(脱粒脱壳机,时间不详),经科学院的工匠们改进,加装了弹簧,齿轮等钢铁部件之后,效率更高,维修起来也更方便。

    陆秀夫等人赞叹着,点评着,不知不觉间,把自己融入到科学院中,忘记了原来的身份。

    “如果在添炭口处放一个铁板,只能向内开,不能向外,是不是可以防止倒火伤人!”跟在陆秀夫同来的工部官员刘翼指着一个刚刚磨光的钢制矮炉子模型,小心地问道。

    这种炉子是专门茶馆设计的快壶,中部添炭,底部漏灰,烟囱在正中间垂直走烟,用来烧水特别方便,片刻可以烧开一大壶水。属于福建民间大户人家和餐馆非常流行的产品,目前已经流通到广南东路一带。科学院依然在研究提高其性能,以期待开发出别的效用。(茶炉子了,诞生年间不详细,有各种型号,北方农村常见)

    正在炉子边指挥众人干活的工匠师父眼睛一亮,拿出尺子在添炭口比了比,连连叫好。回过身来,抱拳问道,“这位大人贵姓,此计甚好。给我等解决了个大麻烦,请留下名来,以备到萧大人那里领取专利银!”

    “我,我,这小事,算了,算了!”刘翼赶紧躲向一边,脸红脖子粗地回答。无意间偶得的一个小点子,根本没花费什么心思。本着人的清高,他可不愿意给文天祥的人留下贪财的印象。

    “刘大人不要客气,这是科学院规矩。有发明者,必有专利。如果议定了你发明的价值,将来谁造这种烧水用的矮炉,只要加了那片钢板的,就要给你交专利费用!”完颜靖远跑过来,兴冲冲地解释,“就算一个矮炉子给你一个铜板,咱们福建一年卖出多少个矮炉去,工厂主就得给你多少个铜板!十年八载,你就成了大富豪,你若不要,尽管把钱放到我的名下,我替你花,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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