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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船主会找到的。现在……先过这个胡同,然后再沿着花园穿过土豆地,我们家的小房就在河边的教堂附近。你不太累吗?”姑娘瞧着他的眼睛,突然关心地问。
“不累,不要紧……”
他们在郊区一个长满嫩草的胡同里走着。姑娘两手提着鞋,走时肩膀轻轻地挨着他。伊戈里感觉到了从她那薄料短上衣里透过来的体温,听到了她均匀的呼吸,闻到了她头发上奇怪的香气,伊戈里想,今天他实在是太幸运了。现在他已经感谢自己缺乏教养促使他在巴兰诺维奇车站上开了那个荒唐的玩笑,他感谢这个城市和它的名胜古迹,感谢他—生中这个最特别最幸福的时刻。
“雅妮卡!”他轻声招呼,一面紧紧地跟在后面。但姑娘只是着急地加快了脚步。
“雅妮卡…… ”
“我们绕过这座小房,然后拐进一条小路,穿过园子就……”
“雅妮卡!”
“快,快!别拉下!要不爸爸快起来了,那他一下就发现……”
顺着篱笆、踩黄牛篣从生挂满露珠的小路,他们爬了一个坡,走得更快了。天开始亮了。附近,在果园菜地幽暗的浓荫里“涅曼”外区还在沉睡。他们过了一条踩得很结实的小径,来到一片白花开好象繁星一样的土豆地边,嫩绿的茎叶和新鲜的泥土散发着浓烈的清香。雅妮卡快步在前面走,他的靴子被土豆茎叶缠得几乎跟不上她。教堂已经很近了,在放亮的天空衬托下已经看得见它的轮廓。教堂后面什么地方,她说过的木桩在轻轻地拍打着温暖的河水。当她走到离教堂院墙还剩百来步时,—种奇怪陌生的声音,先是很轻,但很快就变成隆隆巨响,打破了这个还未睡醒的城市的寂静。
雅妮卡在前面停了下来:“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嗡嗡叫?是飞机吗?”
是的,这显然是飞机越来越近,但是他仍然不相信,近几周来人们担心、发愁、惶恐安的最可怕的事,竞这样荒唐无稽、不合时宜地发生了。他抱着一线希望,抑制住内心的恐惧,热切地希望那个可怕的事不要发生,能够平安度过,但看来还是发生了。
惊恐万状的稚妮卡好象寻求保护—样,向他猛扑过来。他刚用发冷的搂仕住她,附近一阵巨响,把他们震倒在硬挺挺的土豆秧上。清晨被大片红黑交织的火光映亮了,一股股强烈的热浪扑打在她们的背上,泥土厚厚地盖满了他们一身……
等第—阵震耳欲聋的隆隆声过去,他站了起来。雅妮卡也在身边跳起,她被头散发,短上衣全弄脏了,却不知为什么还在使劲往那只踩脏了的脚上穿鞋。他因为被爆炸声震聋了,所以没有马上听见雅妮卡那弱得出奇的声音。
雅妮卡向他喊:“往桥上跑!快往桥上跑!桥在教堂后面……”
当然,他应该往桥上跑,到司令部去,他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能这样去做了。
他再也没有回头,在爆炸的冲击下,几次他跌了又爬起,向着桥头飞跑;慌乱中恍惚看见一个惊呆了的姑娘,双手提着一只闪光的便鞋,孤独地留在挂满露珠、开满白花的土豆地里……
第十二章
不知从哪儿突如其来的枪声,把他从昏迷的沉思中惊醒。起初他觉得,这是村里头有谁无意中放了几枪,但当他提心吊胆、侧耳细听以后,就知道是从对面村子传来的;这正是他们昨夜来的方向,彼沃此罗夫也正是往那里去的。伊万诺夫斯基感到大难临头,心凉了半截。他屏住呼吸,凝神细听,但毫无疑问——枪声是从那里来的。
大概,最先的几枪他在沉思中没有听到。当步枪清脆地响了一声、而冲锋枪在寂静里嗒嗒地一阵扫射以后,他才明白过来。不用说,一定是他那支冲锋枪——德国人的冲锋枪不会那样打。这是他能准确感觉出来的。伊万诺夫斯基用一只胳膊肘支撑起身子,但胸部感到有什么堵得慌,痛得喘不过气来,他大咳不止,吐出了一口凝结的血块,于是又有气无力地仰卧在长凳上。似乎在他咳嗽的时候,村子那儿已经平静了,他后来虽然仔细地听了很久,但再也听不见什么。
中尉勉强抑制住内心的焦急,在长凳旁边模到了表,已经七点四十分了,也就是说,彼沃瓦罗夫已经走了将近两个半钟头了,如果离那个村子只有—公里,就算两公里吧,那他也该回来了。但既然他没有回来,那就是说……他进了村子,就是说,他没有能够悄悄地回来,伊万诺夫斯基昨天那样的遭遇也落到了他头上。
中尉又欠起身子细听起来,他想从黑墙上透点毛毛亮的小窗口往外看,但身子还没有伸到窗口,就坐着不动了。他头晕目眩,眼前直冒火星。他一只手摸着显得格外沉重的步枪。但摸步枪干什么?澡堂里此时又没有什么动静,附近也没有人。彼沃瓦罗夫显然在村里陷入了困境,可是能有什么法子去减轻他的困难呢?然而,他也不能什么也不做啊!他用了很大力气一只手抓住墙壁,来到更衣室,一脚把门踢开了。
这个冬天的夜晚,象今年十一月每个夜晚一样,刮着风,低矮的天空没有星星,大地昏昏沉沉;地上覆盖一层干净的新雪,雪地上可以明显地看到彼沃瓦罗夫留下的一些深深的脚印,顺着澡堂的墙根,向墙 角拐过去了。
伊万诺夫斯基在门口停了一会儿,阵阵狂风呛得他喘不过来气,他倾听寂静的黑夜,但是再也没有听见什么——没有枪声,没有脚步声,也没有喊声。于是,他没有掩门,在门槛旁边坐下,靠着圆木墙,这样坐了一个钟头,也许更长些。他清楚地意识到,彼沃瓦罗夫如果几分钟内不回来,那就是永远回不来了;他怀着这种焦急和痛苦的心情盼望他回来。
过了几分钟,过了几小时,但彼沃瓦罗夫还是没有回来。伊万诺夫斯基实在等不下去了,他跪着爬到门槛后面,摸到自己的小方表——时间是九点五十分。
“为什么,我为什么派他去呢?”中尉心情很后悔,“找他妈的什么滑雪板?什么参谋部?这只能毁了他,连我自己也毁了……”
的确,没有彼沃瓦罗夫,他已经什么也不能干了,但既然自己已经非死不可,那么当时至少应该想法让战土活下去。可他却把彼沃瓦罗夫派去执行一个只有千分之一成功希望的任务。德国人可能安排好了埋伏,田野里可能设下潜伏哨,而且一定是加强了村里的警戒;从他们中间穿过去是不那么容易。既然昨晚他都没有成功——那时参谋部人员还没有被惊动,那么今晚就更不会成功了。
“那么现在怎么办?怎么办呢?”伊万诺夫斯基千百次地问自己。
其实,他都已经知道怎么办了。他现在只是故意拖延时间,对彼沃瓦罗夫还抱着也许还能回来的一线希望。但当他又十分清楚地意识到这完全是幻想以后,他扶着墙站了起来。
他试了试自己究竟还能干些啥,也许是啥都不能干了。尽管很费劲,但还能站得住,特别是手下有支撑的时候。现在墙壁成了他的支撑,到了田野他可以支撑枪托。他的两条腿多少还听使唤,但呼吸和脑袋就更糟了。可他想,到田野经风一吹,神志也许会清醒。呼吸也可能会顺当一点。如果不急走,慢慢来,多停停,节省着体力……
中尉的主意已定,他回到澡堂,把子弹带里的一夹夹子弹塞进了几个衣兜里。背囊他已经没有力气背上肩了,只好留在长凳上,但随身带了一个手榴弹。他一刻也不能再在这里停留,于是把着门框走了出来。
他摇摇晃晃,跌跌撞撞,但却以令人无法解释的顽强意志,沿着彼沃瓦罗夫清晰的脚印走了二十来步,也只是在这以后他才停下来。枪比刚开始重多了,但当他快要跌倒,特别是在停下来的时刻,还得靠它来支撑。如果只靠他那虚弱发颤的两只腿,那早就站不住了。他喘了口气带着惊疑和狼狈的眼光回头看了看。澡堂的黑影孤零零地治在后面。可爱的澡堂啊!他们在那里平安度过了一天一夜,而他十有八九不会再回来了。
第二次,他摇摇晃晃地大概没有走出十五步,就咳得停下来。咳嗽是他这段路上最坏的事了——咳嗽深深地牵动他内脏的伤痛,痫得眼睛发黑。但彼沃瓦罗夫给他胸部包扎的看来还不错。干巴的伤痂虽然引起疼痛,但绷带能不让滑下来;伤口也不再流血了。要不是体内难忍的剧痛,该多好!
他想尽量走得快些.现在澡堂也就成了衡量他速度的标记。在两条腿颤颤悠悠站立不稳,他已经停下来四、五次了,每一次都要回头去看看。但每一次都看见澡堂灰蒙蒙的阴影,澡堂象是故意停留在那里,硬是不愿消失在黑夜中。大概过了至少—个钟头,灰黑的夜色才把澡堂吞没。
四周是雪、是风、是原野,——中尉知道好象已经走了一半路程,现在要想返回去已经是不行了,他根本就没有这个力气了。他甚至不再往回看了,后面已经没有什么,也不可能有什么——吉凶祸福,全在前头!
后来他接连两次跌倒,因为两条腿站不住。这两次没有马上爬起,都是在雪地上躺了一会儿,等受震动的伤痛过去才起来。还有一回,他就更是倒了大霉——跌倒时身体很笨,仰面朝天,摔得很重,痛得象是昏过去好一会儿。后来他苏醒了,但还是长时间地躺在雪地上,总感觉那颗手榴弹圆骨碌地咯在身下,但他还是鼓起了劲,爬起来坐着,以后又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迈出了显艰难的头几步。
他竭力什么也不想,甚至连四周都不大去看,但目光一直盯着深深印有彼沃瓦罗夫脚印的雪地。这脚印朝着一个方向延伸。看来这个战土对他们昨天从村子出来的路记得很熟,所以是快步朝那儿走去的。现在伊万诺夫斯基最怕走岔了这些脚印。
走岔是容易的,特别是当他感到阵阵虚弱、眼前发黑的时候。但这时他就停下来,把枪拄在地上,等虚弱过去。另外,风也特别讨厌——刮得他不能往远看,眼睛尽淌泪,有时候,风是刮得那么凶,伊万诺夫斯基踉跄了一下,差点儿没刮倒。但他顽强地和风、和自已的虚弱、和伤痛搏斗。他当然知道,未必能再见到彼沃瓦罗夫,很可能永远见不到他了;但彼沃瓦罗夫被他派去送死的这条路,他还是应该走完的。他不能只顾自己活命而让彼沃瓦罗夫下落不明。固然,在这场战争里被他拿去冒险的人够多了,有几个是由于他的安排在战争中牺牲了。们他的这次冒险非同以往——这是最后的一次,因此他伊万诺夫斯基决不能半途而废。虽说在这场反对死神的激战中有许多人他没有保全下来,不过他又何曾保全过自己,唯有这一点还可以说明他没有辜负那种指挥别人的权力。这是在战争中他唯一希望的权力。至少在自己死以前应该知道可爱的彼沃瓦罗夫现在是不是流血负伤而躺在这原野的什么地方。
他摇摇晃晃,有气无力地走呀,走呀,他一再停下来,身子靠在彼沃瓦罗夫那支又重又长的步枪上。有一次,两条腿实在站不住了,他就坐在雪地上休息了很久。但这次站起来时,是那样吃力,那样痛苦,以致他再也不敢坐了,只敢靠着枪托去休息了。现在,他每走四、五步就要停一次。他的力气已经不够用了。
他又仿佛感觉自己走了大约三公里,也许还要多,因此怀疑起彼沃瓦罗夫说的距离是不是对。很难相信他们住过的澡堂离这村子只有一、两公里。遗憾的是他这次没带表,不能看时间。仅凭着某些模糊不清、捉摸不定的迹象,他觉得村子已经不远,好象他已经到了村子的附近。可是,昏暗中彼沃瓦罗夫的脚印象是无止境地延伸在这原野上。虽然伊万诺夫斯基做了最坏的准备,但还是很难估计这个战士究竟在什么地方。不过也可能这样,他也象他们昨天一样,避开了追兵,负伤隐蔽在原野里的什么地方。
他差点儿从彼沃瓦罗夫身边走过去了,因为雪地上的脚印还在向前方延伸,而前面什么也看不见。但突然,在路的一边,那被积雪覆盖的黑乎乎的杂草丛中有个什么东西在晃动,又象是在一闪一闪,这吸引住了他的注意。最初他甚至没有往那里看一眼,目光只是在雪地上一扫而过,但后来停下来,仔细一看,心里—怔。四周寂静,几乎没有一点儿声音,一种象碎纸片的东西庄风中飘动。真是奇怪啊,这里怎么会出现纸呢?他离开了彼沃瓦岁夫的脚印,在深雪里拖着踉跄的脚步,蹒跚地向那里走去,眼睛一直盯着离得不远的那堆杂革。
他没有走到跟前,就好象突然看出来草丛中一个模糊不清的白色小土包,——显然是一具躺着的人体的轮廓,还有那埋在雪里的长筒皮靴。他停住脚步,一个奇怪的疑问在心头一闪:谁能躺在这寒冬深夜的原野上?不知为什么他不愿承认眼前这个人就是彼沃瓦罗夫,战土彼沃瓦罗夫这样躺在他面前,总觉得太不可思议了,也许这是别人吧。是偶然碰到的—个陌生人吧。
但这毕竟是他——他的最后一个战士,他可爱的彼沃瓦罗夫。他穿着撕成碎片的伪装服,一动不动地躺着,没有戴帽子,推光了的头撒满了雪,两条腿摊开。中尉过了一阵才发现,周围雪地上踩满了各种脚印,有些地方冲锋枪的弹壳在雪里露出来一个个小黑圈。
伊万诺夫斯基一瘸一拐地走到那堆杂草跟前,枪从手里掉下了,他倒在战士身旁,用冻冷了的手抱起他的头。但是那落满一层薄雪的头,早已没有一点儿生气,完全是个死人的头了,巳不象他的彼沃瓦罗夫了,伊万诺夫斯基开始抚摸他的身体—一那破烂不堪的伪装服跟血污冻在一起,棉背心也冻结在战士血糊糊的身体上。可能是被近距离的连发射击打死的。尸体下面和旁边的雪地也结成一个个硬梆梆的血疙瘩。
“他们怎么把你弄成这个样?他们这是干什么?”一个惶惑莫解的问题好象凝结在他的嘴边。他们干的什么——这本来是一目了然的。彼沃瓦罗夫看来是在被追到跟前射死的。也还可能,敌人射击时他已经负伤躺在这堆杂草里的雪地上,他棉背心的许多窟窿里现在还露出来一团团灰白色的棉絮。裤兜翻在外面,军衣被解开了,血肉模糊的胸脯落满了雪。他身旁和附近都没有发现冲锋枪,看来是被德国人拿走了。
一切都完了,哪儿也用不着去了——当他意识到这点以后,全身软瘫、浑身无力,双手耷拉在雪地上,默默地坐着。旁边躺着战土停止了呼吸的身体。他心灰意冷,脑袋空空,感到异常的空虚。只是在感情这个火炉里还留下一点点微弱的怒火——这接近愤恨的怒火,犹如一块即将挠尽的火炭往缓缓地阴燃着。但是他坐的时间越长,这怒火还是越来越旺。这怒火已经不是针对什么具体人了,确切些说,此时此刻他正在对自己这个如此糟糕的结局发泄最后一点合乎人之常情的恼怒。现在伊万诺夫斯丛已明确知道:他活不成、逃不掉、回不到到自人身边了;他将死在两个不知名的村子之间这块原野上。不会有谁去向上级报告他们的牺牲和这个德军司令部的情况了。自然不会有谁对这个司令部采取什么行动了,因为我们的人离此很远,而作为死人的他俩又已完全丧失采取行动的能力。他除了坐在旁边等严寒和伤痛夺去他残存的生命,别无他法。在某种意义上,他甚至宁愿这样,因为这可以使他不用去跟德国人、跟伤痛、跟自己进行痛苦的搏斗了,为了让一切快点结束,似乎应该拔出反坦克手榴弹的销栓,拉开引信……声巨响,他俩的身体将被炸成碎片,周围雪花纷起,地上炸出一个不大的弹坑,这弹坑也就会成为他俩的坟墓。要是死神迟迟不来或者他实在忍受不住,看来就得这么做了,就没有别的办法了。愿祖国和人民原谅吧!他没有交上好运,也没有躲过去战争中这最可怕的悲剧(这种悲剧一旦发生,对他来说什么也都不存在了)——这并非他的罪过啊!
不多一会儿,寂静中随风传来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大概是这个原因,他才没有在寒风里很快冻僵并永远留在自己同伴的身边。看来,在他的各种感觉中听觉是最经得起折腾的,直到生命的最后阶段也没有失灵;而现在,正是听觉把他和周围世界联系起来。起初,伊万诺夫斯基以为是幻觉,但仔细—听,—切疑虑都打消了,的确有辆汽车在什么地方呜呜响。他想起昨天夜里,在原野上遇到一条通往村子的汽车路。但公路现在可能在什么地方——他一点儿也想不出来了。然而它肯定在附近什么地方,因为从灰蒙蒙的夜色中传来的汽车声已经很近了。中尉仰起头,长时间紧张地细听着马达的轰鸣,直到声音在远方完全消失。
这意外的事情搅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