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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佐贺潜
1
东海市白滨区立花町十八号门外挂着一块本板招牌,上面写着“东西谷粮销售株式
会社”几个字。
这是一栋木造二楼建筑,面积不到三十坪,有不少人从大门进进出出。在这里出入
的客人以男性居多,其中多半是中年人或老年人。依据气象报告,台风行将于22号深夜
逼近东海地区,而带有雨意的强风已在乱刮,进出口的门正在劲风中晃动着。
一辆雪白的德制跑车在这家公司门口停下来。驾驶车子的是一位年纪约莫二十八九
岁的洋装丽人。这位小姐从车上下来,锁上车门后瞄了一眼四周。她是个娇小玲珑的女
人,一身漆黑洋装,脚下穿着高跟鞋,手里拿着的鳄鱼皮手提皮包,提包大到有些不相
称的程度。
她戴着花边眼镜,白皙而姣美的脸蛋吸引着每一个路过的男人停足注视。
这位小姐推开门走进里头。里面有二十余名穿着衬衫套着黑色袖套的职员们正在办
公。这里有和银行类似的柜台,五六个客人和职员洽谈着事情。大厅里的每张办公桌上
都有好几台电话机,打电话的声音此起彼落。
这位小姐到柜台的一端,递出名片说:“我想见你们社长。”
印在名片上的是:名古屋市中村区辛町三号中日大厦二楼二○三室旭日兴产株式会
社社长正司香惠。
“您有什么贵干?”服务台小姐问道。
“我是为融资的事情而来的。我和总经理在电话里约过。”
这位小姐的脸上露出笑靥回答说。比起服务台小姐无礼的态度,她实在有着一股说
不出的女人味。
听到和社长电话里约过,服务台小姐的态度立刻变得格外恭谨。正司香惠被请到二
楼去。二楼的走廊边依序有会客室、常务董事室和社长室等三个房间。由社长室里出来
的秘书小姐鞠躬的同时,香惠走进房间。
柴八郎社长从座椅上起身,走过来请香惠在沙发上入座说:“请坐,敝姓柴。”
香惠瞄一眼对方,唇边微微泛出微笑,姿势优雅地坐了下来。虽然柴社长和香惠是
初次见面,而对她来访的意图却完全明白。她是来介绍金主的。这种事情可不能大意。
向人借钱也得看金主是怎么样一个人。利息多少当然是个问题,而这还款的条件更
非小心不可。还有,开出去的支票,对方是不是保存着不动,还是会拿去使用,这一点
得弄清楚。柴社长心里边琢磨边盯住香惠的表情。
“我很早就想认识柴社长。我希望能有和您交易的荣幸。和您这位谷粮界鼎鼎大名
的柴八郎社长接触,一定获益匪浅。我这样直说,您不介意吧?”
香惠将她那生葱一般的手指捂着嘴唇,轻轻笑了一声。
“其实,你才是我们这一行最出名的人呢。能见到旭日兴产会社的女社长,我才三
生有幸哩。”
柴社长歪着唇角微笑着说。他的粗眉同时耸动了一下。这是相当精悍的脸孔。今年
38岁的他正当盛年,派头更是十足。他在纯白衬衫上打胭脂色领结,擦着油的头发还是
烫过的呢。
“其实,我今天来拜访,为的不是融资的事情。”
“那你的目的是什么呢?”
“我是想和您认识认识。”
香惠露一下皓齿说。
柴社长觉得有些惊讶。由名古屋开车到东海市需要一个半钟头时间。昨天接到香惠
打电话来说“明早10点钟想来拜访”时,柴社长以为她来访的目的是为他介绍金主。而
见面后,她却说只想和他认识认识。她到底怀的是什么主意呢?柴社长心想。
正司香惠的行业是为人斡旋融资。金融业者在由名古屋到大阪的这一带特别多。其
中不乏专门贷款给谷粮商人的业者。这是因为谷粮的交易非以现款支付不可。而香惠和
这些金融业者有相当的交情。
日本于1914年发动太平洋战争后,政府立即采取战时经济体制。强力的统制经济马
上见诸施行。以国家总动员法为基干的立法当然包括粮食管理法,全国所有的米店都成
为粮食公团成员,受到农林省外部机构的谷粮厅所统辖。所有的主食成为配给制度,而
米店被称为配给所——这是过去的历史。
战后,在粮食情况好转之前,粮食公团始终存在,直到1956年才被解散。
战前的米店以及米粮批发商型态至此复活。柴八郎的家从他父亲那一代起就是颇有
名气的碎米批发商,店名叫做丸五粮食株式会社。丸五的客户遍及东海地区以及周边地
区,主要是将碎米卖给制果业者。丸五的业绩超过全国制果业界年间需要量的四分之一,
在碎米业界占第一把交椅。
柴八郎是柴五郎八的独生子,自幼生长在富裕的环境,但,学历却只有勉强读完商
职学校。就学期间,他是学校拳击部的成员,缺课是家常便饭,后来更堕落为小无赖。
曾经有一段时期,他甚至于与地痞流氓为伍,长久没有回家过。
直到父亲于1956年将丸五会社复业后,才认真帮助父亲的事业。他将业务发展到东
京,开拓许多新客户,将家业大大扩展。不久,五郎八撒手西归了。
虽然粮食公团组织这时已撤消,而米粮来源却依然受到统制,所以丸五的经营并不
是一帆风顺的。农户生产的米粮照规定一律由谷粮厅收购。丸五需要的碎米是向谷粮厅
申购的,而这项交易非以现金支付不可。而丸五卖给制果业者的碎米,收到的是期票,
因此,在资金的调度上经常相当吃紧。柴八郎只有学着所有的谷粮业者,开出支票向金
融业者调头寸。他开始听到有关旭日兴产会社之女社长的风声是四五年前的时候。
正司香惠是一位大美人儿,而且年轻,需要大钱时找她商量,她都有办法的。
这是柴八郎听到的有关正司香惠的风闻。他正在想和她见一次面时,丸五会社突然
面临一次财务上的危机。因为碎米业者这时有了组织联合会社之议。这个计划的提案者
是总公司设在大阪的综合商社大东实业株式会社。结果,由十家碎米业者联合组织的东
西谷粮销售株式会社终于成立,实绩最高的柴八郎被推选出任社长一职。这是1963年12
月的事情。
新公司的资金额为两亿元,其中的一亿元由大东实业会社认股,其余则由十名业者
分别负担。从此以后,销售碎米是由东西谷粮会社卖给大东实业会社,再由大东卖给全
国制果业者。
给谷粮厅的米款,大东实业会以预付款的形式开出期票,东西谷粮会社将期票贴现
就可以运用自如。因而新公司在资金调度上无甚困难,然而利润却相对减低了不少。
柴八郎虽然坐上社长宝座,内心却非常不满。这样,我不就要为了要让大东实业赚
钱而拼命工作吗?我父亲奋斗一辈子建立起来的碎米销售实绩,全被新公司吸收了。我
为了二十万元薪水而向大东实业效忠,这样对吗
他立刻涌起独立的野心,拉拢担任协理职的大川清七,共谋独立之计。大川个人经
营樱花谷粮株式会社,在中部地区以及北陆地区的实绩相当不错。大川原来也有和柴八
郎同样的不满,两人暗中着手筹措资金。
正司香惠在这个节骨眼上前来面谈,柴火郎当然想趁机会开口问问看对方能不能帮
他调头寸,因此,听到香惠说想和他接触时,一时心里难免觉得惊讶。
“我们交朋友?我有这份荣幸吗?你这么一位年轻貌美的女性社长,谁不想和你交
朋友呢?”
柴八郎一边欣喜若狂地说,心里却想着:这个女人不会是有什么企图吧
“柴社长,我在你眼里是怎么样一个人呢?……非比寻常的女人,神经质的女人,
唯利是图的金钱的奴隶……相信你听到了对我的评价,没有一项是好的吧?”
香惠侧一下头,向他暗送秋波。柴八郎为她的这个媚态几乎冲昏了头。虽然他不知
玩过多少女性,但香惠刚才那撩人的姿态实在使他感到一股无法抗拒的魅力。柴八郎今
年38岁,九年前娶了父亲为他选择的妻子,有了两个孩子以后,绝少在外面玩女人。独
身时代的他同居过的女人起码有十个以上,但那都是一夜生活的女人。
此刻的他顿时涌起往日的春心。要是能和这样的女人睡觉,那该多好?得到芳心后,
又叫她为我筹措独立用的资金,这不是一箭双雕吗?他一边想着,一边衔起香烟。香惠
取出Dunhill牌金色打火机为他点上火。
香惠戴着眼镜的脸接近他时,露出一个微笑。这个笑容好像在向他挑逗。柴八郎本
来想再往前倾身,却也知道抑制自己,只是深深吸一口烟。
“我们见个面慢慢儿谈,怎么样?明天下午我在名古屋白壁町的白马庄等你,你来
不来?”
香惠压低声音,直盯着柴八郎的脸说。她的一双明眸隔着镜片闪闪发亮着。
“来!下午6点,我一定来!”
柴八郎伸手就要和香惠握手。他这支手被一双纤细的手包住。
2
柴社长和大川协理坐在社长室的沙发上,凑得很近,低声交谈着。
“我绝对赞成独立计划。由十家公司组织联合公司,这是根本上的失策。我们这是
上了贼船,现在哪一个不后悔上了大东实业的当呢?不过,这也不能现在就动,因为我
们都没有钱嘛。没有本钱还有什么搞头?”
装了假牙的大川口齿不清地说。这张脸多么的丑陋!小时就到碎米店工作,长大后
当了十年掌柜才自己开店,可以说是一辈子以销售碎米为业。他在统制非常严格的战争
期间,曾经将官方的管制松懈的碎米大量送到黑市销售而发了一笔横财,不过也因此受
过罚款处分。大川现在已60多岁,头发所剩无几,满是皱纹的马脸实在叫人不敢恭维。
他在公司里担任的是财务工作。
“说起钱的问题……我们要想独立的话,至少需要上亿资金。我想,我有办法借到
这笔钱哩。”
柴八郎一边说着,一边想起正司香惠戴眼镜的睑。
“借来也好,怎么样也好,做生意总是需要本钱的。至于做什么样的生意,我倒有
一个方法想和你研究研究。我想收购米店所有的平价米,然后卖给专做高级米果的制果
店。”
柴八郎自己也想到过这个方法,所以听到对方这样说时,心里不觉跳了一下。然而,
要着手这个计划,首先需要资金。这是因为向米店收购时,非以现金支付不可。在大都
市里,平价米由于得不到消费者的青睐在米店滞销是普遍的现象。平常这些平价米总是
经过业者之手,流到制果业者手里。
米粮到现在还在统制之下。价格以及流通道路都有一定的范围。不过,比起战争期
间的统制,这就大异其趣了。在大都市里,在一家米店登记的居民,动辄有两千人以上。
由谷粮事务所经批发商发下来的配给米,每月会按登记数量送到各家米店。
而食米的种类则有几种。一般的比例是上等米约占六成,中等米约占三成,而平价
米约占一成。购买食米时,消费者有选择的自由。以东京为例而言,消费者的八成希望
购买上等米。这些人宁愿出高价购买黑市米,也不希望买配给米。因此,米店被配给的
约一成平价米无人问津。可是,由于这是政府配给,米店根本无权拒绝进货。
米店为要应付顾客的需求,当然会进黑市米来卖。由于这是违反规定的交易,所以
获利自然较高。而平价米也只有以规定外的途径谋求处理。用平价米做米果是最大的销
路,以此制造的代表性米果为碱仙贝(日本称之为煎饼)。国产米而属于平价米者则以
陆稻为主。
“收购平价米这个主意我也想过。可是,这种生意总不能以东西谷粮会社的名义做
啊。”
说话时,柴八郎心里想着另外设立公司才是惟一的途径。
“怎么样?我们暗中创设丸五和樱花两家谷粮会社如何?……生意可以以最低限度
的资金开始。到11月份,黑市糯米会大量上市,平价米的价格将会跌到谷底。我们可以
趁这个机会大举收购。”
“问题是如何筹措这笔资金……”
“如果你不反对,我们不是可以挪用公司的资金吗?”
大川凝视着柴八郎的脸。他那双细眼睛炯炯发光。
柴八郎顿时沉默陷入思考。公司每年的营业额有三十余亿元,毛利率约在一成上下,
扣除经费后的净利率大约在5分左右。大东实业由于是名义上碎米总代理商,所以可以
坐收这五分利润。进出货以及所有业务全由东西谷粮销售会社负责,大东却只靠传票作
业每年就可赚到一亿五千万元!
大东实业出资一亿元,遇有必要时以预付款形式开出期票,因此得到如此巨大的回
收,这不是太过份吗?碎米业界从来没有发生过生意上的纠纷。由于业者经销的是向政
府申购的碎米,有了纠纷后怕被政府吊销执照,这是业者们普遍的心理。
东西谷粮销售公司每月经手的现款约在两三亿元之间,而流用这笔款的方法只有一
个。这就是尽量拖延对大东的付款,造成公司手头经常有现款的状态,以此向米店收购
平价米。
“柴兄,我们动一点手脚就可以拖延对大东的部分款项的支付,不是吗?这项支付
平均以每月两亿五千万元计算,当中的一成两千五百万元我们可以说还没有收到钱。这
么一来,我们不是可以随时动用两千五百万元款项吗?这样,我们半年内可以动用一亿
五千万元,以两成毛利率计算,获利会有三千万元,一年下来就是六千万元……我们如
果把利益折半,每个人有……”
大川一眼不眨地盯住柴八郎。这副驼着背、突出下巴的神态那么令人心里发毛。柴
八郎看着他时,心里甚至有了这样的想法:这个家伙莫非已在暗中挪用公款了
“嗯,看样子,好像这是惟一的途径。好吧,生意方面由我来负责,你就负责头寸
问题吧。”
柴八郎一面压低声音毅然地说,一面把吸了一半的香烟在烟灰缸里捻熄。
“钱的事情你放心吧。”
大川露出黄色牙齿眯着眼睛说。
柴八郎感到浑身充满了一股冲劲。驼着背的大川从门外消失后,他自言自语道:
“虽然他是一只老狐狸,但我应该能驾御他。”
柴八郎和大川之间并无任何信赖关系可言。在被东西谷粮会社合并之前,彼此都是
竞争得非常厉害的商场上的对手。他们为了抢生意,使用任何卑鄙的手段都在所不惜。
大川惯常使用贿赂和酒色笼络客户负责人,和丸五谷粮会社争夺生意。丸五与此对
抗的手段是减低售价,而实际上常常以此出奇制胜。直到联合会社成立,两人分别出任
社长和协理后,这才有了合作关系。这样的关系完全以彼此的利益为出发点而毫无友谊
基础可言。
柴八郎在交际费方面的支出可以说相当大方。他时常以接待谷粮厅负责官员、大东
实业高级干部以及客户人员为理由,要大川拿出现款供他使用。这样的款项每次一拿就
是几十万元。而大川对这一点却从来没有过怨言,要多少就给多少。不过,柴八郎每次
看账簿时便发现这些款项很少登记。可见大川是以内账方式处理这些交际费。
柴八郎并不知道这些款项实际上如何处理。他有时猜想大川大概是在替他掩饰。不
过,大川在弄假账的同时,自己也揩了不少油,这一点他不是没有想到。
为了筹措独立资金,决定共谋挪用公款,两人的勾结至此可以说有了更进一层的关
系。挪用公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