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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特精选集-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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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是棕色的皱纹、裂缝和隆起。大角度倾斜的面颊上有一层细软光滑的白毛,鼻孔里也伸出两根毛。这是一幅凸起的地质图。但这个月球世界毕竟是我熟悉的,我不敢说认出了它的细枝末节,但它的总体使我感到似曾相识,这种感觉使我变得迟钝,我渐渐滑入梦乡。    
    我想振作精神,强烈而锐利的感觉会使我得到解脱。我将左手贴在脸上,用力扯皮肤,扮一个鬼脸。整整半边脸被扯歪了,左半侧的嘴巴扭曲了,膨胀了,露出一颗牙齿;眼眶里是白色的眼球,下面是粉红色的、充血的皮肤。这不是我想要的,这里没有任何强烈的、新鲜的东西,而是淡淡的、朦胧的、已经见过的东西!我睁着眼睛入睡了,在镜子中我的脸已经涨大、涨大,成为一个其大无比的、浅浅的光晕,滑入光线中……    
    我突然惊醒,因为我失去了平衡。我发现自己骑坐在椅子上,仍然恍恍惚惚。别人是否也这样对自己的面孔难作判断呢?我看自己的面孔时就好比在感觉自己的身体,那是一种隐约的、器质性的感觉。但是别人呢?譬如罗尔邦?他看着自己在镜子里的面孔时也昏昏欲睡吗?德·冉利斯夫人冉利斯夫人(1746—1830),法国作家,曾写过八十多部作品,特别是回忆录。——原编者注曾经写道:    
         
    在他那布满皱纹和麻点、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小脸上有一种奇怪的狡黠神气,虽然他竭力掩饰,但仍一目了然。他着意修饰头发,每次见他,他总戴着假发。他的面颊呈蓝黑色,因为他蓄着浓须,他喜欢自己刮胡须,但又刮得不好。他常像格里姆一样往脸上涂铅白粉。德·当热维尔当热维尔,可能隐射法兰西喜剧院演员博托(1707—1783)。——原编者注先生说他那张脸又白又蓝,活像一块罗克福尔奶酪。    
         
    他大概很有趣,但是在德·夏里埃尔夫人眼中可不是这样,她大概觉得他死气沉沉。人也许根本不可能了解自己的面孔,或者是因为我孤独一人?群居的人们学会了在镜子里看见自己出现在朋友面前的模样。我没有朋友,所以我的肉体才如此赤裸?真好像,是的,真好像是没有人的自然。    
    我没有兴趣工作,什么也干不了!只有等待黑夜。


第二部分:安托万·罗冈丹的日记那个脏东西令我恶心

    五点半    
    情况不妙!糟糕透了!我感觉到那个脏东西,恶心!这一次它在咖啡馆里袭击了我,这是从未有过的,因为迄今为止咖啡馆是我惟一的避难所,这里有许多人,又有明亮的灯光,然而以后连这也没有了。我在房间里走投无路时,我再也无处可去。    
    我来咖啡馆寻欢做爱,可是我刚推开门,女侍者玛德莱娜就对我喊道:    
    “老板娘不在,上街买东西了。”    
    我大失所望,生殖器一阵发痒,很不舒服。与此同时我感到乳头在与衬衣摩擦。我被一种缓慢的、有色彩的涡流围住、裹住,这是由烟雾和镜子组成的雾和光的涡流,尽头处有几张长椅在发亮。我不明白为什么它在这里,为什么会这样。我站在门口犹豫不决,这时产生了一股旋涡,天花板上出现了一个阴影。我感到自己被朝前推了一下。我在飘浮,明亮的雾气从四面八方进入我体内,使我晕头转向。玛德莱娜飘浮着走过来,帮我脱下大衣。我注意到她的头发是往后梳的,她戴着耳环,我认不出她来了。我瞧着她的大脸颊,它们没完没了地往耳朵延伸。在颧骨下方的颊窝里有两个孤立的粉红色印迹,它们在这可怜的肉体上似乎感到乏味。面颊延伸,朝耳朵延伸,玛德莱娜笑着说:    
    “您要点什么,安托万先生?”    
    于是恶心攫住了我,我跌坐在长椅上,甚至不知身在何处。颜色在我周围慢慢旋转,我想呕吐。就这样,从此恶心不再离开我,它牢牢地抓住我。    
    我付了钱。玛德莱娜端走了碟子。我的玻璃杯紧压着桌面上一小摊黄色啤酒,酒里漂着一个小气泡。长椅的软垫在我坐的地方塌了下去,于是我不得不用鞋底紧紧蹬着地面,以免滑下去。天很冷。在我右边,他们正在呢绒桌布上玩牌。我进门时没有看见他们,只是感到那里有暖暖的一大团东西,一半在长椅上,一半在最里面的桌子上,还有成双成对挥动的手臂。后来玛德莱娜给他们送去纸牌、桌布和一只盛着筹码的木碗。他们是三个人还是五个人,我不知道,我不敢看他们。我身上断了一根弹簧,我能转动眼睛,但不能转动脑袋。我的头软软的,富有弹性,仿佛正好架在我脖子上。我要是转头,头就会掉下来。尽管如此,我还是听见一个短促的呼吸声,眼角偶尔瞟见一个布满白毛的发红的闪光。这是一只手。    
    老板娘上街买东西时,她的表亲便替她站柜台。他叫阿道尔夫。我坐下时开始看他,一直看着他,因为我的脑袋不能转动。他穿着衬衣,挂着淡紫色的背带,衬衣袖子一直卷到肘弯以上。蓝衬衣上的背带几乎看不见,它们隐没了,隐藏在蓝色中,但这是虚假的谦虚,事实上它们不甘于被遗忘。它们温顺而固执,令我不快,仿佛它们原来要成为紫色,但中途却停了下来,放弃了最初的抱负。我真想对它们说:“去呀,成为紫色,事情就了了。”可是不,它们悬在那里,既未完成抱负,又痴心不改。有时,四周的蓝色滑过来将它们完全盖住,有一刻我根本看不见它们。但这仅仅是一阵波浪,不久以后,有几处蓝色变淡了,于是我看见迟疑不决的淡紫色像小岛一样露了出来,小岛逐渐扩大,相互连成一片,重新组合成背带。阿道尔夫没有眼睛,他的眼皮肿胀翘起,只露出下面一小点眼白。他在微笑,似睡非睡,不时地响响鼻子,叫一叫,身子轻轻抖动,活像一只睡梦中的狗。    
    他那件蓝布衬衣在巧克力色的墙壁前显得欢快。这也产生了恶心,或者这就是恶心。恶心并不在我身上,我感到它在那里,在墙上,在背带上,在我四周。它与咖啡馆合而为一。我在恶心中。    
    在我右手,那暖暖的一团开始喧闹起来,成双的手臂在挥动。    
    “噫,这是你的王牌。”“王牌,怎么回事?”一个大黑脊梁俯在牌桌上:“嘿嘿嘿!”“怎么,王牌,他出了王牌。”“我不知道,我没看见……”“对,我出王牌。”“那好,红心王牌。”他哼唱:“红心王牌,红心王牌。红—心—王—牌。”说白:“怎么回事,先生?怎么回事,先生?我要了!”    
    再度寂静——我的口腔后部感到空气的甜味。气味。背带。    
    表亲站起来走了几步,将手背在身后。现在他微笑,抬起头,身体往后仰,重心放在脚跟上。他就用这种姿势睡着了。他摇摇晃晃,始终带着微笑,双颊在颤动。他要跌倒了。他往后仰,往后仰,往后仰,面孔完全对着天花板,接着,快跌倒时,他灵敏地抓住柜台边沿,又恢复了平衡。如此这般往返不已。我看腻了,将女侍者唤过来:    
    “玛德莱娜,在留声机上放一支曲子吧,好不好?你知道,就是我喜欢的那支歌:Some of these days。英文:《有一天》——拉格泰姆乐曲(源于美国黑人乐队的早期爵士音乐),由黑人音乐家谢尔顿·布鲁克于一九一○年作曲并作词。曾风靡一时。”    
    “好,不过这些先生们可能不高兴,他们玩牌时不喜欢音乐。哦,我去问问。”    
    我使出很大力气才转动了脑袋。他们是四个人。女侍者俯身对一位老头说话,他脸膛红红的,鼻尖上架着黑圈单片眼镜。他把纸牌藏在胸前,从下朝上看我一眼:    
    “好吧,先生。”    
    微笑。他的牙齿烂了。那只红手不是他的手,而是他的邻座——一个蓄着黑髭须的人——的手。此人鼻孔极大,占去他半张脸,似乎足以为一大家人泵送空气,但是,尽管如此,他仍然张着嘴呼吸,还气喘吁吁。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一个长着狗脸的青年。第四位玩牌的人我看不清楚。    
    纸牌旋转着落在呢绒桌布上,然后几只戴着戒指的手拾起它们,指甲刮着桌布。手在桌布上构成白色的斑点,显得鼓胀,灰尘扑扑。纸牌不停地落下,手也来来回回地动。多么古怪,既不像游戏,也不像仪式,也不像习惯。我想他们这样做仅仅为了填满时间。但时间太长了,无法填满。我们往时间里投的一切都软化了,变得松弛。譬如这只红手,它踉踉跄跄地拾牌,这个动作太松弛无力,应该把它拆散、压缩。    
    玛德莱娜摇动留声机的手柄。但愿她没有弄错,可别像那天一样放上Cavalleria rusticana意大利文:《乡村骑士》——意大利作曲家马斯卡尼(1863—1945)的歌剧。这首大曲子。她没有弄错,正是我要的曲子,一听旋律我就认出来了。这是一首拉格泰姆老曲子,迭句是歌唱。一九一七年我曾经在拉罗歇尔的街上听见美国兵用口哨吹这个曲子。它在战前就有了,但录音则是近得多的事。不过,这张唱片是这一套中最老的,是使用宝石唱针的帕泰牌唱片。


第二部分:安托万·罗冈丹的日记恶心消失了

    一会儿就有迭句,我最爱听,它像悬崖绝壁一样陡直地伸入海中。眼下还是爵士乐,没有旋律,只有一些音,一大堆小震动。它们没有间隙,一个不可变更的顺序使它们诞生和死亡,它们无法从容不迫,无法为它们自己而生存。它们在奔跑,一个紧跟着一个,狠命地敲我一下就消失了。我很想留住它们,但是我知道,如果我拦住一个,它在我手里将只是一个暧昧和萎靡的音。我必须接受它们的死亡,我甚至应该盼望它们的死亡。我的感觉很少如此尖锐,如此强烈。    
    我开始感到暖和,感到快活。这还算不了什么,只是一个小小的、恶心的快乐。这快乐在黏糊糊的水洼深处,在我们的时间——浅紫色背带和破长椅的时间——深处伸展,它是由大而软的瞬间组成,瞬间的边沿渐渐向外扩展。它刚诞生就已经衰老,我似乎认识它有二十年了。    
    还有另一种快乐。外面有那条钢带——音乐的狭窄时间,它穿透我们的时间,拒绝它,并且用冷冷的小尖角刺伤它,这是另一个时间。    
    “朗迪先生出红心,你出A。”    
    声音滑过去,消失了。门开了,一阵冷气拂过我的膝头,兽医领着小女儿走了进来。但这一切丝毫无损于钢带,音乐刺破和穿越这些模糊的形状。小姑娘刚一坐下就被吸引住了,她睁大眼睛,直挺挺地听着,一面用手在桌上摩擦。    
    再过几秒钟,那位黑女人就要唱了。这似乎不可避免,这音乐是必然的,任何东西也无法使它中止,任何来自这个让世界搁浅的时间也无法使它中止,它会自动地、按顺序地停止。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更喜欢这美丽的声音,不是因为它宽阔,也不是因为它忧郁,而是因为它被那么多音符千呼万唤才出来,音符的死亡带来了它的诞生。然而我很担心,因为一点点小事就会使唱片停下来,或者是弹簧断了,或者是表亲阿道尔夫突发奇想。奇怪而感人的是,这段时间竟如此脆弱。任何东西都无法使它中断,然而任何东西都能使它破碎。    
    最后的音符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短暂的寂静,我强烈地感到:行了,发生了什么事。    
         
    Some of these days    
    Youll miss me honey。英文:有一天你会想念我,亲爱的。    
         
    发生的事就是恶心消失了。在寂静中,歌声渐高,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变硬了,恶心消失了。突然一下变得如此坚硬,如此鲜红,几乎令人难受。与此同时,音乐的时间膨胀了,像龙卷风一样膨胀开来,金属般透明的时间充溢了整个咖啡厅,将我们可怜的时间挤到墙边。我在音乐中。玻璃镜里滚动着火球,烟雾的环圈围绕着它们转动,将光线的冷酷微笑时而遮住,时而揭露。我的啤酒杯缩小了,蜷缩在桌子上,显得稠实、不可或缺。我想拿起它掂量掂量,我伸出手……老天爷!它变了,我的手变了。我的臂的动作像威严的旋律一样扩展,沿着黑女人的歌声滑动,我仿佛在跳舞。    
    阿道尔夫的脸就在那里,靠在巧克力色的墙上。它仿佛就在近旁。我捏紧手时,看见了他的头。它显出了结论一般的确凿性、必然性。我用手捏住杯子,瞧着阿道尔夫,我很快活。    
    “瞧这个!”    
    在嘈杂的背景前迸出了这个声音。这是我的邻座,那个红脸膛老头在说话。棕红色的长椅更衬托出他紫红色的面颊。他将牌往桌上一拍。方块王牌。长着狗脸的年轻人微微一笑。红脸膛牌友身子俯在牌桌上,偷眼瞧他,随时会蹦起来。    
    “瞧这个!”    
    年轻人的手从暗处露了出来,显得白净,它懒洋洋地在空中停留了一刻,接着便突然像鸢一样俯冲下来,紧紧压着桌上的一张牌。红脸膛的胖子跳起老高:    
    “妈的!他用王牌压。”    
    在痉挛的手指下露出了红心国王的模样,随后国王脸朝下地被翻了过去,游戏继续进行。漂亮的国王来自远方,那么多计谋,那么多已消失的行动为他的出现做了准备,而现在他也消失了,让位给另一些计谋,另一些行动,进攻,反攻,胜负易手,一大堆小小的冒险。    
    我很激动,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像一台停住的精密机器。我有过真正的冒险,现在想不起任何细节了,但我看到种种情境中有严格的连贯性。我曾漂洋过海,告别许多城市,沿着河逆流而上或者钻进森林。我总是朝另一个城市走去。我有过女人,有过斗殴,而我永远不能倒退,就像唱片无法倒转一样。但这一切将我带到了哪里?带到了此时此刻,带到了这张长椅上,带到了这个响着音乐的、光亮的气泡中。    
         
    And when you leave me。英文:当你离开我时。    
         
    是的,在罗马,我喜欢坐在台伯河畔,在巴塞罗那,我喜欢黄昏时分在宽人行道的街上散步,在吴哥附近的波罗坎巴莱小岛上,我见过一株用根缠着纳加纳加,即高棉雕刻中经常出现的神圣动物之一七头蛇。神庙的印度榕树,此刻我在这里,和玩牌的人生活在同一时刻,我听着黑女人唱歌,外面是游荡中的虚弱的夜。    
    唱片停止了。    
    夜进来了,虚情假意,犹犹豫豫。人们看不见它,但它在这里,它蒙住灯光,你呼吸空气,感到其中有什么厚厚的东西,这就是它。天冷。一个玩牌的人将乱七八糟的牌推向另一个人,让他收拢来。有一张牌被漏掉了。难道他们看不见?这是一张红心9,终于有人拾起它来,递给了长着狗脸的年轻人。    
    “啊!红心9!”    
    很好,我要走了。红脸膛的老头低头瞧着一张纸,嘴里吮着铅笔头。玛德莱娜用明亮而无神的眼睛瞧着他。年轻人将那张红心9拿在手中转来转去。老天爷……    
    我艰难地站起身。我看见在镜子里,在兽医的头部上方,滑过一张非人的面孔。    
    待会儿我要去看电影。    
         
    新鲜空气使我很舒服,它没有糖味,也没有苦艾酒的酒气,可是,老天爷,天真冷。


第二部分:安托万·罗冈丹的日记不洁的纯洁

    现在是七点半钟,我不饿。电影要到九点才开演。我干什么呢?快步走走,暖暖身子。我在犹豫,我身后的那条大街通往市中心,通往灯火辉煌的中心区街道,通往派拉蒙宫、帝国宫、雅昂大商场,但它们对我毫无吸引力。现在是喝开胃酒的时刻。一切活物,无论是狗是人,一切自然活动的柔软主体,我都看腻了。    
    我向左转,我要钻进那排路灯尽头的洞里,顺着诺瓦尔大街一直走到加尔瓦尼大道。洞里刮着冰冷的风,那里只有石头和泥土。石头是硬的,而且不会动。有一段路十分讨厌。右边的人行道上有一大团灰色气体,夹带着几串火光,发出贝壳类的声音,这是老火车站。它的存在丰富了诺瓦尔大街上的头一百米——从棱堡大街到天堂街——使那里出现了十几盏路灯和四家并排的咖啡馆:铁路之家和另外三家。咖啡馆在白天有气无力,一入夜便灯火通明,并向街心投下长方形的光影。我还要沐浴在三条黄色光影中。我看见从拉巴什针线杂货店里走出一位老妇,她将方巾拉起盖着头,跑了起来。现在走完了,我来到天堂街人行道的边沿,站在最后一根灯柱旁边。沥青地突然中止。在街对面是黑暗和泥泞,我空过天堂街,右脚踩在水洼里,袜子湿了。散步开始了。    
    人们不住在诺瓦尔大街这个区里。这里气候严酷,土地贫瘠,无法定居和发展。索莱伊兄弟(他们曾为海滨圣塞西尔教学提供有护壁的拱穹,价值十万法郎)的三家锯木厂门窗都朝西,开向静谧的冉娜—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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