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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万硬是将注意力拉回到手提电脑上,他刚才正在看一部记录片的影音档案——里面还有他。“继续播放。”他轻轻地说,屏幕上的人活动起来,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说道,“在奥陶纪,植物很有可能已经入侵陆地。”这个人真是我吗?他想。我的脸,我的眼睛,显得如此沉闷。“我们所知的志留纪的陆生植物有二十四种左右,”屏幕上第一次出现了在年轻的自己脚下的一丛绿色的、遍地蔓延的卷须,“像这些,叫做裸蕨植物。”现在屏幕上出现的是一丛发光的海藻。“你所看到的遍布泥滩的大片东西是丝状植物。问题是——”
他的耳机突然轻微地震动起来。“暂停。”他对手提电脑低声道,屏幕上的人影再次停止。然后,他对着耳机上的麦克风说,“你好?”耳朵里传来他弟弟的声音:“旅程怎样啊?”
“唐。我希望你不是打电话来取消对我的邀请。”
“米歇儿会到机场来接你,我们说好了的。我只是打电话来提醒你并提前向你道歉。我刚收到一张明晚的一个派对的请柬——我无法回绝。”
“没必要道歉。”
“很有必要。这是一个好莱坞猪聚集的派对。”
“那我星期一就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嗯,其实我是想带你一块儿去——万一我只想和有脑子的人说说话。当然,要是你会觉得不自在……”
伊万看了看自己的工作日程安排表,说:“礼拜二,我将在纪念博物馆做个古生代土壤的专题报告。高傲的青年科学家们急于在那里将自己的名声建立在我的失败之上。两相对照,我无法想像,那些毫无疑问是绝对无法辨别腐土层和黑泥的人如何能让我感到不自在。”
“好的。我会尽可能地用我的衣服来打扮你。”
“为了什么开这个派对呢?”
“派对就是派对。”
“让我把这个问题说得清楚一点。谁是主人?”。
“圈子里的一个人。这是他为自己开的生日派对。他的朋友中没有人会为他开派对,因为他没有任何朋友。假如我不是在上个月差一点儿就得到奥斯卡最佳剧本奖——顺便说一下,他一直有失忆的毛病,可他绝对不会忘记和奥斯卡奖有关的一切——他决不会想到邀请一位作家。如果我是一个自重的作家,而不是好莱坞的妓女的话,我会躲着这事儿。但是,嘿,从社交方面而言,这个派对将是有趣的。”
“只要我向那些刚崭露头角的女明星们抛媚眼的话。”
“她们会把你生吞活剥。”
“那也不错。听着,请不要认为我到那儿以后的所有时间里,你都可以拿我开心。”
“噢,这个地方将提供无数的机会让你开心。”
“我很期待。”
“一会儿见。”
“拜拜。”
“继续,”他低声对手提电脑说道,“问题是……”
“问题是,”年轻的他说道,“即使从地质学的角度上说,它们也不是一夜之间涌现出来的。当陆地升起的时候,志留纪海洋在往后退,而植物的入侵不是一个巧合。对植物而言,在奥陶纪就有机会大规模地上岸。只是它们没有这么做。可能在大气充满氧离子后的很长一段时期内,在地面上有层致命的臭氧。倘若真是这样了在臭氧层上升到更高的地方,以确保高级生物体在下层足以安全地生存以前,大量的氧气不得不聚合。我们的——”
“暂停。”他说。在现在的他看来,这是一大堆胡说八道。接下来,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对手提电脑说,“跳到卡特辛格的第一次新闻发布会的地方,然后播放。”
过了一会儿,卡特辛格的形象出现在屏幕上。他站在一个乐队指挥台上,前面有两只话筒。他说,“我将竭尽全力在不使用我的专业——物理学的术语的情况下解释这个现象,然而,光是打比方恐怕是不能够充分地说明问题。讲演结束后,我会尽量回答你们的问题。”
现在也算是讲演结束后,伊万苦笑着在心里说,是的,我有问题要问。
“这个现象,”卡特辛格继续说,“如果要用更确切的术语讲的话,是一个时空的异常现象,但是用平常的话来说,可以把它说成一个洞,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说那是一条隧道,或者其他任何你所认为的东西。它出现了——注意,我是非常慎重地使用了‘出现’这个词——它的出现将我们现今的地球和存在于遥远的史前时代的地球连接了起来。我们把一定数量的探测器放进洞里,有些还带着做实验用的动物,然后回收,它们都完好无损——尽管有些动物死了。从取得的生物标本和史前地球的自转周期两方面来推断,我们所要谈论的这个史前时代处于中古生代的志留纪与泥盆纪之间,粗略算来是四亿年前。收集到的生物标本包括一种原生植物,叫做光蕨类(Cooksonia),和一种已经灭绝的节肢动物——如果我的发音有错误,请大家原谅——Trigonobartid①。两种生物体都是古生物学家所熟知的,DNA的测试结果证明它们同地球上已知的其他生物形式有密切的关系。因而,就所有实际意义而言,这就是处于古生代的我们所居住的这个地球。然而,严格来说它又不是我们的这个地球。我们是不能直接旅行回到自己过去时代的。”
【① 作者臆造的一个物种的名字。】
这时候一个乘务员侧身对他说了些什么,伊万抬起头来,一脸的惊讶。
“对不起,什么事?”
“我们马上就要着陆了。现在麻烦您把电脑关掉。”
“哦,好的,当然。”
她笑着走开了。他看着手提电脑,“这个时空的异常现象,”卡特辛格说,“肯定是我们同另一个地球相连的通道。”
“退出。”伊万说。
当他走出通道时,米歇尔正在等他。他没有马上意识到她是谁.只是盯着她看。然后,她叫出了他的名字。他不能立即将眼前这位年轻女人和他记忆中一个带着牙箍,长手长脚的十三岁女孩儿联系起来。以前,他从来不能肯定她长大成人后会变美还是变丑。他真的很认真仔细地思考过这个问题: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静静地躺在妈妈的臂弯里,双眼紧紧地闭着,遮住了表达快乐神情的眼睛。不过小米歇尔可没有睡着,她所有的精力似乎都用来感受妈妈的体温、心跳和喃喃低语所表现的钟爱。她的小手有节奏地拍合,分开,在空中划来划去,用脚合着拍子。当他轻轻地触摸她那一只完美的、粉红色的手心,她柔软的指头开始收拢,却不能完全握住他那结有老茧的指尖。这种感觉震撼了他的心灵。他自己没有小孩,也没想过要孩子,但他立即知道他爱她。他轻声地在米歇尔耳边重复了一次他对唐和琳达说的话:“你们都很棒,干得不错。”
记忆中不同的米歇尔们还在眼前晃动,加上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米歇尔,他感到脑袋里一片混乱。女孩儿刚刚高中毕业,皮肤白皙,不施粉黛,连眉毛也未加修饰,一头短短的褐色头发。不会是米歇尔,他告诉自己。可就在这个时候,她的嘴角向后咧开了,然后那紧闭的、近乎一本正经的嘴巴也张开了。她笑了,发出了欢快清脆的笑声,对他而言,这笑声虽然是他最意想不到的,却让他产生了奇妙的感觉:突然之间,他的头仿似要飘离他的肩膀,并且他发现,男人肯定想要长年沐浴在如此神采奕奕的笑容照耀之下,生活在这样如仙乐一般的笑声之中。现在,他就让自己尽情地享受这种灿烂的幸福感觉。她小时候,只要不开心,小脸蛋就会变得像松鼠猴一样滑稽,但她妈妈、爸爸和叔叔总有办法逗她笑。当她绽开笑容的时候,带给大人的感觉总是那么美妙。她走上前来,紧紧地拥抱他。他心中充满了幸福感,不断膨胀,最后填满了他整个胸膛。
当他们的车在驶向好莱坞北面小丘的路上时,他悄悄地瞥了瞥正在专心开着车的米歇尔的侧面3他觉得这个发型非常适合她,好过以前她留的“马桶盖”发型,那些刘海真的很难看。很好,他想,你终于变漂亮了。
他默默地在心里说道,我依然爱你,亲爱的宝贝,我会永远爱你。不管这是不是真的你。
他坐在金属桌旁,头上有尤加利树树叶遮挡着太阳光,把书摊在膝盖上,欣赏着哥哥后院里天堂鸟花香蕉形的叶子,以及枝头蓝色或橙黄色的花朵。他的目光可以越过花丛和篱笆,沿着峡谷而下,看到城市上空朦胧的薄雾。清晨的凉爽开始消失,天气热起来了,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灰尘的味道。他注意到,在与天相接的最远的山际,有一团小小的不断翻滚着黑云。
米歇尔从房子里走出来,手中的托盘放着两瓶进口啤酒。她把托盘放到桌上,在他对面坐下,说,“爸爸还在谈那没完没了的事。”
他用下巴指了指那朵黑云的所在方向,“我希望那不会是我以为的那种预兆。”
她朝那个方向看了看,“不过是峡谷里的山火。这个季节常有的事儿。”她打开一瓶啤酒,递给他,“你在看什么书?”
他瞟了一眼书脊——其实这根本没必要,“《哲学故事》,威尔·杜兰特写的。”
显然,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说的是伟大的哲学家们的生活,”过了一一会儿,他接着说,“和他们对生命意义的看法,以及诸如此类的废话。”
她做了一个鬼脸,“昕起来怪难受的。”
“是的。我认为伟大的哲学家们都是恶心的家伙,除了伏尔泰,他真的很有趣。尼采可能是他们这堆人中最恶心的。”
“既然你觉得它恶心,为什么还读呢?”
“这么说吧,这些日子以来,我总想着利用空余时间自学些东西。现在,不论到哪儿,我都随身带着三本书:这本,一本关于量子力学的书,以及《常用年鉴》的最新版本。年鉴①是惟一一本我喜欢的。”
【① 一种年度出版物,包括一个或多个不相关的领域的各种目录、图表和信息表格。】
“那说了些什么,量子力学那本?”
“难道他们在学校里没教过你什么吗?高级物理。可能只是很多恶心的、企图和数学搞搞关系的哲学空想。可是,它引起了我的兴趣。真实的世界可能就存在于物理学和哲学之间。我们对能量和物质这些客观存在的东西的主观理解产生了对生命和意义的解释。”
“无论你说什么,伊万叔叔,你都是对的。”
“你去不去参加明晚的派对?”
她使劲地摇了摇头:“我要和男朋友去听一场音乐会。总之,我不是很在意影视圈里的人。噢,其中一些不错,但是——在男演员面前,我心里从没舒服过。我不能分辨他们什么时候在演戏,什么时候又是真的。嗯,这个说法不是很正确,这样说就对了:我试图分辨他们何时在演戏,何时没有,这把我给累坏了。导演是些最自命不凡的讨厌家伙,而制片人则常常把爸爸给逼疯。”她向下凝视着峡谷,“事实上,我不怎么喜欢电影。可我的男朋友,”她快速地,难为情地看了他一眼,“我的男朋友爱看电影。他还喜欢恐龙。他说他评价一部电影好坏的标准是看里面有没有恐龙。”
“他参与最近版本的《小妇人》的拍摄了吗?”
“没有。他不在这个圈子里,谢天谢地。我不会和明星外出。我真惊讶他竟然可以把《小妇人》的情节设置在史前时代,这是多么天才的想法啊。对了,如果知道有多少电影没有通过他的恐龙测试,你准会感到吃惊的。”
“我可能不会哦。”
“他和爸爸喜欢围坐在一起,不停地构想各式各样疯狂的电影大纲。他们称之为高层次理念。爸爸受不了他的想法。爸爸说如果我男朋友真要按照自己的喜好拍摄电影的话,那么电影肯定会和其他人拍出来的一样糟糕。”
“给我举个高层次理念的例子。”
“希特勒!斯大林!加上一个对他们两个都有爱意的女人!”他们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然后,她突然表情严肃地关照了他一句,“我希望你不会被这些人吓倒。”
“人们吓不着我。”她似乎不太相信,所以他补充道,“他们不能和真正把我给吓倒的事情相比。”
“那是什么?什么吓着你啦?”
他弯下身子,从花坛中铲出一些泥土,说:“就是这个东西。”他摊开手掌,边说边用食指拨弄着上面的泥土,“在我们的童年时代和青少年时期,就已经有了各自的兴趣爱好:我在户外收集着昆虫和化石,而你爸爸则坐在他的房间里盘算着怎么写剧本。我俩选择的领域泾渭分明:他选择艺术,我选择科学。甚至在阅读方面,我们的品位也是如此:他在读,嗯,菲茨杰拉德①和纳伯科夫②,我则看约翰·迈克菲的书和达尔文的跟随比尔格号环游世界时写下的航行日志。不过也有我们都会读的书,比如我们会疯狂地阅读神秘故事和科幻小说,并相互传阅。我会去看《长眠》或者《时间机器》,接着把它们递给唐,然后我们会一起讨论。可是,即使是读同样一本书,我们各自感兴趣的地方也会不一样。唐对角色、故事情节感兴趣,比如谁杀害了谁之类的。我喜爱雷蒙·钱德勒和罗丝·迈克当劳对加利福尼亚南部风景的描写。我认为背景环境、剧情和性格描写同样重要。一个好的侦探故事作家必须是一个能写出好的旅游见闻的作家,否则,他的角色和剧情不过是空洞地摆放在一个场景里罢了。唐却争辩说一个好的故事摆在哪里都能可以,风景只是用来给人看一看。如果剧情好,它在哪里都行。”
【① 弗朗西斯·斯科特·菲茨杰拉德,(1896—1940)美国作家,是爵士时代的典型代表,他最著名的小说是《了不起的盖茨比》(1925年)和《夜色温柔》(1934年)。】
【② 伏拉狄米·纳伯科夫,原籍俄国,学者,文学家,在美国旅居二十年,并用英文写作,最著名的小说是《洛丽塔》。】
“爸爸说场景只需要三到四个就行了。至少他现在是这么认为的。”
“好吧,无论怎样,艺术和科学分别霸占了你爸爸和我的心。科学帮助我们了解世界是什么样的。艺术帮助我们——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不是我的专业,但我想——”
“可爸爸说你正在写一本书。”
“我只是尽我的能力试着写出一本书来。我不缺素材,可是……我没有想像力。不管怎样,我认为我们得既有艺术,又有科学。世界上的每一个学科和其他学科都有一定程度上的联系。”
“哲学呢?”
“也许它是连接科学和艺术的纽带。”
“即使它是很多恶心的想法的集合体?”
“即便如此,哲学也是很重要的学科。嗯,你男朋友是个怎样的人?”
“这个话题真有趣。”
“认真的吗?想过结婚吗?”
她耸了耸肩,然后摇了摇头,“在结婚前,我还想做些事情。”
“什么事?”
“但愿我知道。我觉得我要做的事情太多了。爸爸这边家族里的成员全是十分成功的人:我爸爸是好莱坞炙手可热的剧作家:我叔叔,就是你这个科学家啦,做了很多令人惊叹的事情;而我的祖父母是德克萨斯州政界里重要的大人物。这几乎跟拥有身为电影明星的父母一样糟糕。我必须做出点成绩来,这种压力可真烦人。”
“对你妈妈那边的赫胥黎家的人来说,这可能更让人心烦。”
“是啊,妈妈总是觉得自己高攀了。她家族里的人不过是在糊里糊涂地混日子。自从她和爸爸结婚后,她总是觉得很自卑。¨
“她生下了一个美丽的女儿,在这件事上,你爸爸可只是稍微m了点儿力。”
看起来这称赞让她有些高兴,也有点不安,“谢谢你这么说。”
“我是说真的。”
“你过去常常叫我松鼠小猴。”
这时,唐来到室外,带着一丝怒气。他说,“在和别人交谈时,你知道,永远不要假装在认真听那个其实不知道你在讲些什么的人所说的话。”
“我们说的话很深奥吗?”
唐干笑了几声,指了指那瓶没开的啤酒,“那瓶是我的吗?”
“正是,爸爸。”
“我需要喝点儿啤酒。”他对伊万说,“告诉我你曾听说过的最蠢的事情。我得在你这儿换换心情。”
伊万想了片刻,“好吧,那是我当讲师,负责给大学一年级新生传授科学知识时——幸好时间不是太长——发生的事情,真不知道这说明我讲课讲的得好还是差。我的一个学生以无比认真的表情对我说,有机体以死亡的有机体为食物是亵渎神灵的行为。”
唐又笑了,笑得比上次开心,“和赞助商打电话就跟接制片人的可视电话一样,都是在浪费时间。刚才那家伙认为自己想出了他一生中最好的主意——到中国台湾去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