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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中短篇科幻小说1000篇 (第十一辑)-第1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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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胖查理嘀咕了几句。
  “什么?”
  “我是说,我百分之百地肯定,他们根本不会听我的,”胖查理说。他正觉得事态不可能变得更糟时,却看到父亲接过鼓手递来的塑料手提袋,从里面掏出一罐罐棕啤酒,再传给乐队成员、医护人员和在场的病人。然后又点起一支方头雪茄。
  “抱歉,”拿笔记板的护士看到雪茄,像一枚飞毛腿导弹似的冲向胖查理的父亲。
  胖查理趁此机会拔腿就走。这似乎是当时的最佳选择。
  那天晚上他坐在家里,等待电话铃或是门铃响起;心情差不多就像一个人跪在断头台前等待铡刀亲吻自己的颈项。然而,门铃一直没响。
  他几乎一夜没睡,第二天下午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偷偷溜进医院。
  他妈妈躺在病床上,看起来比过去几个月安逸得多,快活得多。“他回去了,”她看到胖查理进来时,对他说,“他不能久留。查理,我真希望你没有提前离开。我们后来在这儿开了个派对,重温过去的美好时光。”
  胖查理想不出还有什么事,会比在癌症病房里参加他父亲用一支爵士乐队鼓捣出来的派对更糟了。他什么都没说。
  “他不是个坏人,”胖查理的母亲眼中绽放出一丝光芒,接着又皱了皱眉,“哦,这话不完全对。他肯定不算个好人。但他昨晚确实让我很快活。”她笑了,笑得很开心;在这一瞬间中,他妈妈看起来年轻了许多。
  拿笔记板的护士站在门口,冲他勾了勾手指。胖查理快步向她走去,离得老远就开始道歉。但他靠近后发现护士的表情已经不再像得了胃痉挛的美杜莎了,现在她看起来像只快乐的小猫咪。“您父亲,”她说。
  “对不起,”胖查理接口道。从小到大,只要有人提起父亲,他总是这么说。
  “不不不,”前美杜莎说,“没必要道歉。我只是想问一下。您父亲的事。以防日后需要联系他——我们的档案里没有他的电话号码和通讯地址。我本该昨天晚上就问清楚的,结果却忘了个一干二净。”
  “我想他没有什么电话号码,”胖查理说,“想要找他,最好是到佛罗里达去,沿AIA高速公路行驶,这条海岸公路途径佛罗里达东部的大部分地区。下午你就会发现他正在某座桥上钓鱼,晚上则肯定在酒吧。”
  “他可真有魅力,”护士憧憬地说,“他是做什么的?”
  “这么跟你说吧,他常说这是闲逛和钓鱼的神迹。”
  护士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胖查理觉得很蠢。他爸爸说起这话,人们都会笑个没完。“呃,就像圣经里说的。面包和鱼的神迹。我爹总是说他在闲晃和钓鱼,还能赚到钱简直就是神迹。这是个笑话。”②
  护士显出迷惘的神情。“对,他讲过些最可乐的笑话。”她说完咋了下舌头,换出公事公办的口吻。“好吧,请您五点半再过来一趟。”
  “为什么?”
  “来接您母亲,还有她的东西。约翰逊医生没跟您说吗,我们已经批准她出院了?”
  “你们要把她送回家?”
  “对,南希先生。”
  “那、那癌症呢?”
  “似乎是一次误诊。”
  胖查理无法理解那怎么可能是误诊,上周他们还说要把他母亲送到临终护理院去。医生还用了“时日无多”、“在我们等待那不可避免的结局时,尽量让她舒适些”,诸如此类的词句。
  无论如何,胖查理五点半回到医院接他妈妈。老太太听说自己身体健康,似乎一点都不吃惊。回家的路上,她对胖查理说,她要用这辈子的积蓄去环球旅行。
  “医生们曾说我只剩三个月好活,”她说,“我那时就在想,如果还能离开医院的病床,那我一定要去看看巴黎、罗马之类的地方。我要回巴巴多斯岛去,还有圣安德鲁斯。也许再去一次非洲。还有中国,我喜欢中国菜。”
  胖查理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要怪他父亲。后来他拎着一个大行李箱,陪母亲前往希思罗机场,在国际航班通道门口和她挥手道别。老太太手里攥着护照和机票,脸上笑容灿烂,胖查理觉得她现在的样子比过去年轻了许多。
  母亲经常给他寄明信片;从巴黎,从罗马,从雅典,还有开普敦和尼日利亚首都拉多斯。在一张从南京寄来的明信片上,她写道自己一点也不喜欢中国那些所谓的中国菜,还说她巴不得赶快回伦敦来,好好吃一顿地道的中餐。
  他母亲是在睡梦中去世的。当时她住在威廉斯镇的一家酒店里,那是加勒比海圣安德鲁斯岛上的一座小镇。
  葬礼在南伦敦火葬场举行,胖查理时刻准备着见到他的父亲。也许这老头还会领一支爵士乐队进来,要不就是头前领路走过礼堂的通道,身后跟着个小丑剧团或是半打抽着雪茄骑着三轮车的黑猩猩。就连告别仪式中,胖查理都不时回头,朝礼拜堂门口张望。但他父亲没有出现,到场的只有母亲的朋友和几个远亲,大都是些头顶黑帽子的胖女人,不停擤鼻子、擦眼睛、晃脑袋。
  按钮被按下,最后一段圣歌响起,胖查理的母亲被传送带送往终点。正当此时,他注意到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男人坐在礼拜堂后面。显然不是他父亲。胖查理不认识这个人,要不是他一直在寻找自己的父亲,也许根本不会注意到此人正坐在后方的阴影中……这个身穿典雅黑西服的陌生人就坐在那里,双手交握,眼帘低垂。
  胖查理又多看了两眼,陌生人发现了他,冲他挤出一丝沉郁的微笑——是那种表示他们正分享悲痛心情的笑容。你不太可能在陌生人脸上看到这种表情,但胖查理还是想不起来此人是谁。他转过脸望向教堂正面。人们唱起《心爱的马车,请轻轻地驶》,胖查理知道母亲一直不喜欢这首歌。接着怀特牧师邀请众人到查理的姑姥姥家去吃点东西。
  出现在艾伦娜姑姥姥家里的人,查理全都认识。母亲去世后的这些年来,他时常想起那个陌生人,想知道他是谁,为什么出现在那里。有时胖查理觉得这个人也许是自己想象出来的……
  “好吧,”罗茜喝干杯中的夏敦埃酒,“你去给希戈勒夫人打个电话,把我的手机号码给她。然后告诉她婚礼的事,还有具体日期……话说回来,你觉得咱们是不是也该邀请她?”
  “想请就请喽,”胖查理说,“但我觉得她不一定会来。她是我们家的老朋友,差不多从中世纪起就认识我爸了。”
  “好吧,那就试探一下。看看我们要不要给她寄一封请柬。”
  罗茜是个好人。她继承了一点圣方济各③的精华,还有点罗宾汉、有点佛陀、有点好女巫葛琳达④。一想到可以让自己的真爱跟关系疏远的父亲和好,罗茜就觉得即将到来的婚礼有了全新的意义。它不再是普普通通的婚礼,而是一桩人道主义任务。胖查理很了解罗茜,知道永远也不要挡在自己的未婚妻和她行善的愿望之间。
  “我明天会给希戈勒夫人打电话的。”他说。
  “我跟你说,”罗茜皱着鼻子,眉宇间形成了一道可爱的纹路,“今晚就给她打。毕竟在美国,现在时间还不太晚。”
  胖查理点点头。他们一起走出酒吧,罗茜的脚步轻快跃动,胖查理则像个正走向绞架的犯人。他告诫自己别犯傻,没准希戈勒夫人已经搬了家,或者电话根本不通。这是有可能的。一切皆有可能。
  他们来到胖查理的家,麦克斯韦花园一座小房子的二楼,就在布里克斯顿路附近。
  “佛罗里达现在是什么时间?”罗茜问。
  “下午四五点吧。”胖查理说。
  “哦,那就打吧。”
  “也许我们应该再等一会儿,没准她出去了。”
  “也许我们应该现在就打,在她晚餐之前。”
  胖查理翻出旧地址簿,字母H后面夹着一个信封,上面有他妈妈的笔迹,写着一串电话号码,再往下是一个名字:卡莉亚娜·希戈勒。
  电话铃响了很久。
  “她不在家,”胖查理对罗茜说。正当此时,电话接通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喂?你是谁?”
  “呃,是希戈勒夫人吗?”
  “你是谁?”希戈勒夫人问,“如果你是某个该死的电话推销员,就马上把我从你的名单中去掉,不然我就去起诉。我知道自己的权利。”
  “不。是我,查尔斯·南希。当年就住在您隔壁。”
  “胖查理?真是太巧了。整个上午,我一直在找你的电话号码。就为了找它,我都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结果连个影子也没有。我记得把它记在过去的账本上了。底朝天啊,我把这地方翻得。然后我对自己说,卡莉亚娜,祷告的时候到了,希望天主能听到你的祈求,裁断你的权利。所以我就跪下来,好吧,我的膝盖没过去那么好了;所以我就把双手握在一起,但还是找不到你的号码。结果你倒给我打来了,从某个角度来说这样更好。特别是我现在不挣钱了,很难负担国际长途的费用,即便是为这种事;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我肯定还是会给你打的,别担心……”
  她突然停住话头,可能是在换气,也可能正从那始终不离左手的超大号杯子里喝一口滚烫的咖啡。趁着短暂的空隙,胖查理说:“我想请父亲来参加我的婚礼。我要结婚了。”电话对面寂静无声。“虽说要到年底才办,”依旧寂静,“她叫罗茜,”胖查理补充了一句。他开始怀疑电话是不是断了,跟希戈勒夫人交谈通常会呈现一边倒的态势,她总是抢你的话,替你把话说完。可现在他居然说了三件事都没被她打断。胖查理决定提出第四件:“如果您想来的话,也可以参加。”他说。
  “天呢,天呢,天呢,”希戈勒夫人说,“没人告诉你吗?”
  “告诉我什么?”
  希戈勒夫人告诉了他,源源本本,详详细细。胖查理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等希戈勒夫人讲完后,他说:“谢谢您,希戈勒夫人。”他在一张纸片上写了几笔,然后又说,“谢谢。不,真的,谢谢。”然后他挂上了电话。
  “怎么样?”罗茜问道,“拿到电话号码了吗?”
  胖查理说,“老爹不会来参加婚礼了,”他接着又说,“我得去一趟佛罗里达。”他语气平静,不带任何感情,就好像在说,“我得去买本新的支票簿。”
  “什么时候?”
  “明天。”
  “为什么?”
  “参加葬礼。我老爹的。他死了。”
  “哦。我很难过。我真的很难过。”罗茜伸手揽过他,轻轻抱住。胖查理站在她的怀抱中,就像个橱窗里的假人。“怎么会这样,他……他生病了吗?”
  胖查理摇摇头。“我不想谈这件事,”他说。
  罗茜使劲抱了他一下,然后同情地点点头,才把他松开。她以为胖查理此刻过于悲痛,没法谈论这件事。
  其实不然。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只是觉得太难堪了。
  这世上肯定有十万种高尚的死法。比如说从桥上跳进河里去救溺水儿童,或者单枪匹马与歹徒搏斗结果被一阵弹雨撂倒……这都是绝对高尚的死法。
  说实话,这世上还有些不太高尚,但也不算糟糕的死法。比如说人体自燃,尽管难以做出科学解释,但还是有些人执着于突然冒起青烟,转瞬化为乌有,只留下一只烧焦的手,还拿着没抽完的香烟。胖查理曾在一本杂志上读到过相关的文章,他父亲要是选择这种方式离开,那他一点都不介意。哪怕是在路上狂奔,追赶偷走他啤酒钱的小贼,结果心脏病突发也无所谓啊。
  但胖查理的父亲是这么走的:
  他早早来到酒吧,唱了首《猫咪最近怎么样》作为卡拉OK晚会的开场曲。他热情洋溢地放声高歌,根据当时并不在场的希戈勒夫人说,要是原唱者汤姆·琼斯来上这么一曲,身上就会挂满女士们抛来的内衣。这首歌为胖查理的爸爸赢得了一杯免费啤酒,和几个从密歇根州来的金发游客的殷勤厚爱,这些人觉得他爸爸是她们见过的最可人的家伙。
  “这是她们的错,”希戈勒夫人在电话那头苦涩地说,“她们在挑唆他!”她们指的就是那些把身子硬塞进抹胸小背心的女人,皮肤都是晒多了太阳的红褐色,而且年岁小得足可以做他女儿。
  所以转眼间,他就坐到了这群女孩桌边,抽着方头雪茄,赤裸裸地暗示说战争期间自己是军方谍报员——不过他很小心地隐去了具体是哪场战争;他还说自己可以赤手空拳用十几种方法干掉敌人,连滴汗都不流。
  他带着胸脯最大、头发最漂亮的女郎,绕着舞池跳起了某种快速旋转的舞步,与此同时她的一位朋友在台上用颤声唱起《午夜陌生人》。虽说那个游客身材比他还高些,老头的笑脸也就才和她的胸脯平齐,但他似乎过得很快活。
  跳完一曲后,他宣布又该轮到自己演唱了。说起胖查理的父亲,有一件事确定无疑,那就是他体内充盈的情欲。所以他冲酒吧里的人,特别是冲坐在舞台下面那张桌旁的金发女郎,唱起《我就是我》。他用全副身心来歌唱,竭尽全力向众人倾诉;就好像如果他不能让所有人相信他就是他,那么活这一辈子就毫无意义了。接着他突然做了个怪相,一只手按在胸口,另一只手向前探去,慢慢倒下,那份优雅与舒缓都达到了人类摔倒时力所能及的极致。他从简易舞台倒向了胸脯最大的度假女郎,又从她身上倒向地面。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死法,”希戈勒夫人叹道。
  她随后告诉查理,他父亲保持着最后的手势,向前倒去,手里正好抓住某个东西——就是金发游客的抹胸小背心。所以一开始人们以为他只是在欲望的驱使下,瞄准了这位女士的胸脯从台上跳了下来,因为她就坐在那里,惊声尖叫,乳房瞪视全场;《我还是我》的音乐仍在演奏,只是已经没人歌唱。
  等旁观者们意识到事实真相时,全场静了足有两分钟。胖查理的父亲被抬了出去,送进一辆救护车,而那位金发游客还在女士洗手间里歇斯底里。
  那对乳房盘踞在胖查理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他觉得它们始终以谴责的目光瞪视着他,就像那种油画里的眼睛,怎么躲都躲不开。他老是想跟那一屋子的陌生人道歉。胖查理很清楚自己的父亲会把这件事当成个大乐子,而这份认知只会加剧他的羞耻。为某些你根本不在场的事情难堪,感觉比在场更糟糕:你的意识会翻来覆去地回顾此事,从每个侧面进行探究,不断添油加醋。好吧,也许你的意识不会这么做,但胖查理确实如此。
  通常,胖查理会先从牙齿中体会到难堪,然后是他的心窝。如果电视屏幕上似乎就要出现某种可能让人难堪的画面,他就会跳起来把电视关上。若是没法这么做,比如家里还有其他人,那他就会找个借口离开房间,等到难堪的东西肯定已经结束后再回来。
  胖查理住在南伦敦。他十岁搬到这里时,带着一口美国腔,被孩子们无情地嘲笑。他费了很大力气纠正口音,最终消除了绵软的辅音和丰富的卷舌音,也学会了“不是吗”在英国俚语中的正确用法和位置。十六岁时,他终于彻底摆脱了自己的美国腔,可同学们却忽然发现,他们急需让自己的口音听起来像是在道上混的小流氓。没过多久,除了胖查理以外的所有人,说起话来都变成了胖查理刚来英国时的样子。只不过他从没在外面说过那些字眼,否则妈妈就会赏他个大耳光。
  全都是声音的问题。
  父亲这种死法所引发的羞耻感渐渐退去后,胖查理只觉得空虚。
  “我再没有家人了。”他对罗茜说,几乎像是在使性子。
  “你还有我,”罗茜说,胖查理微笑起来,“而且还有我妈妈,”她补充道。这句话让微笑嘎然而至。罗茜吻了吻他的面庞。
  “你今晚可以留在这儿,”胖查理建议道,“安慰安慰我,仅此而已。”
  “我可以,”罗茜说,“但我不想这样做。”
  罗茜坚持婚前不和胖查理睡觉。她说自己已经下定决心,而且早在十五岁就决定了;她那时倒不认识胖查理,不过决定就是决定。所以罗茜又给了他一个拥抱,大大的拥抱。她说了句“知道吗,你应该跟你爸爸和好”,随后便回家去了。
  胖查理一晚上辗转反侧,睡上一会儿,醒过来胡思乱想一阵,然后再睡一会儿。
  日出时他就起了床。等到上班时间,他会给自己的旅行代办人打电话,问一下到佛罗里达参加葬礼所需的费用。他还要给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打个电话,告诉他们由于亲人的过世,他需要请几天假,是的,他知道这要从病假和年假里扣除。但此时此刻,他满足于世界的宁静安详。
  他经过走廊,来到里屋一间空闲的小房间,望着楼下的花园。黎明的合唱已然开场,他看到几只黑色的鸟,还有些低低掠过的小麻雀,附近一颗大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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