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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克肖诺夫对软管朝左右两边移动很确定,但“上”和“下”呢?这只不断翻滚着的塑料管子真的颠倒过吗?或者像在它周围环绕的舱里的其他东西一样,一直都正好是斜着的?阿克肖诺夫想吐。
“要是你不喝,把它递过来行不行?”快活的医生问道。他可能想试一下,看黑醋粟汁对他血液中的含盐量有什么影响。
“拿着。”同样快活的飞行员答道。他抬起右手,让管子从下面飘过去,然后从阿克肖诺夫的胸前经过。
医生抓住它,说了声:“谢了。”他用拇指把管子的盖子弹开,挤出一团抖动的黏糊糊的汁液。医生放开管子(手松开时轻轻一推,管子就慢慢地向机舱的另一头飘了回去),腾出两只手来在汁液的中部轻轻地拍打着,把这团东西捣碎,分成两截蜂窝状的胶冻样的东西。医生从座位上抬起头来,好让其中一团胶冻飘进他的嘴里。他舔舔嘴唇说着“呣”,用肘部把另一团朝诺维科夫那儿轻轻一送。它从阿克肖诺夫的胸前飘过去,就像野餐时天空飘过的乌云,也被狼吞虎咽地吃掉了。飞行员像只青蛙似的弹出舌头捉到了它。
而他们都是成年人!
“你想来点醋粟汁吗,阿克肖诺夫同志?”
“不要,谢谢。”他满嘴都是马奶的味道。
“喝点水?”
“要不来点咖啡?”
“橙汁呢?”
“也许想吃点苹果?”
“谢谢,我不渴。还是谢谢你。”他脑海中出现了和头那么大的一团呕吐物,在机舱里乱撞,而它的三个猎物在下面缩成一团,呜咽着,像是几个小学生被困在了有一只蝙蝠的屋子里。
阿克肖诺夫大口大口地吸着氧气罐里的空气,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窗外的“萤火虫”上。
“阿克肖诺夫同志患了宇航病。”叶戈罗夫低声说,好像在和诺维科夫说悄悄话。
“我没有!”阿克肖诺夫叫了起来。
“你已经像条鱼似的在那儿躺了一个小时了,”医生继续说。“脉搏正常,呼吸正常,眼珠动得稍快了点,可除此之外也很正常,我的全部数据读出都证明你很正常。可老实说,你看上去糟透了。”
“人人都会得那个病,”诺维科夫说。“蒂托夫、尼古拉耶夫、波波维奇、白科夫斯基、捷列什科娃——都得过,只是程度不同。”
“加加林也得过吗?”阿克肖诺夫问。
“没有,加加林没得过。”
“你得了吗?”
“啊,没有,事实上我没得。可是你知道,我当飞行员已经好多年了。受过战机驾驶训练什么的。”
“我觉得我有一点儿,”叶戈罗夫说。“就是有点头晕。美国人也有这方面的报道。我们认为这可能和失重对内耳的影响有关。”医生发表过为数不少的有关内耳的重要论文,阿克肖诺夫感到很奇怪,他居然等了那么半天才提起那个值得注意的器官。“你是不是觉得有点分不清方向,在空间上糊里糊涂的?”
“是啊。”阿克肖诺夫叹道,“我觉得自己就像倒立着一样。我的眼睛很难集中在一点上。我想读仪器上的数据时,它们在我眼前有点转。而且我有点想吐。”
“你就要吐了吗?”诺维科夫问他。
“不!”阿克肖诺夫反驳道,开始感觉好些了。
“很有意思。”叶戈罗夫一边说,一边记笔记。“有什么症状必须立刻向我报告。”
“我不是在报告,是在抱怨。”阿克肖诺夫说。可是我是世界上第一艘三人乘坐的宇宙飞船上的一名机组成员,所在的轨道是有史以来人类达到的最高的,“对不起,同志们。”
即便他这么说,他还是不知该不该将“日出号”称为“三人乘坐的宇宙飞船”。这艘飞船是以原来的老“东方号”的舱体为基础,去掉了备用的降落伞和弹射系统,刚刚留下足够的空间,塞进第三张狭窄的座椅。这个改动是非常冒险的。舱里的空间不允许宇航员穿压力服,所以他们都身穿灰色的连身工作服,纸一样薄的外套,还有旅行鞋。
“一次非正式的飞行。”去年夏天,赫鲁晓夫在他坐落在黑海之滨的别墅里向老总提出他的要求时,就是这么称呼这次飞行的。
老总回拜克努尔时一路怒火中烧。等他向阿克肖诺夫传达这些命令时,已经陕发狂了。他在设计实验室里一边痛斥赫鲁晓夫,一边来回跺脚,拳头砰砰地砸在工作台上。“那么现在我们必须停下手头‘联盟号’的活儿,推迟登月方面的一切进展,好让赫鲁晓夫嘲笑美国人,‘哈哈!你们的‘双子星座号’送了两个人上天,而我们的‘日出号’送上去三个人!我们又赢了!’”硕大的拳头落下来,铅笔和尺子震得格格作响。
阿克肖诺夫俯身看着面前的草图,摇了摇头。“上这艘飞船的将会是三名勇敢的宇航员。”他说。
“根本不是三名宇航员。”老总回答道,“我还没告诉你最糟糕的。‘日出号’将载着一名受过训练的宇航员和两名没受过训练的‘平民’——名医生,一名科学家或者是工程师上天。这样赫鲁晓夫才能到处夸口建成了第一个太空科学实验室。他说,‘如果你不能为我建成这个,如果你不能继续把我们光荣的太空计划发扬光大,那么我可以向你保证,尚达林同志可以做到。’”老总慢慢走回桌旁,对着设计图沉思着,“可是我问你,哪个工程师会那么高尚,那么勇敢,那么傻,还得足够矮,可以在没有保障的情况下钻进这么个破船里?”
就在那时,阿克肖诺夫知道了自己该如何回答。他看到老总提到尚达林名字的时候在发抖。但是阿克肖诺夫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才鼓起勇气把他的答案告诉了老总,又花了一两个星期才说服了他。
老总态度最终缓和下来的当晚,阿克肖诺夫帮助他写了一封长信:后来由特别信使送到了政治局里最熟悉拜克努尔的成员——前哈萨克斯坦党中央书记勃列日涅夫同志手上。信中详述了赫鲁晓夫同志越来越多的干涉,并暗示(但没有很明白地说出来),如果更有理性、更有远见的领导人不插手此事的话,不光彩的灾难性事件就会迫在眉睫。老总辛勤地敲出定稿时(他虽然只用两个指头打字,还是比阿克肖诺夫的速度快),祖国最新出炉的宇航员画了一幅名为《如何把官僚送入轨道》的卡通速写。画面上赫鲁晓夫被人用一根撬棍硬塞进一门大炮中。
“看那边。”诺维科夫说。
“日出号”的舷窗上,成百上千个小小的亮光闪烁着,每一个亮不到一秒钟。发着微光的冰晶体包围了正在高速飞行的宇宙飞船。
“我听说过也读到过有关‘萤火虫’的描写,”阿克肖诺夫说,“却从没想到它们会那么美。”
“你还没适应过来吗,同志?”医生问他。
阿克肖诺夫笑了:“还没呢,可是如果你受得了我也受得了。咱们不都一样上下颠倒吗?是不是?”
“噢,如果我们不能在回到无线电的有效范围内之前多干点儿活儿的话,”诺维科夫说,“老总准会让我们走路时也来个上下颠倒。我们得把过渡光谱拍摄下来,测量离子流量和外来背景辐射,当然还要准备好向我们在东京的奥林匹克代表团做同步祝贺。叶戈罗夫,或许我来照看这些仪器时,你和你的颠倒的朋友可以把广播稿排练一下。”
“马上就来,同志。我记完这些医疗笔记再说……”
阿克肖诺夫斜眼瞧着叶戈罗夫正在书写的手。“医生同志,”他说,“这是你经常用来记笔记的那种笔吗?在失重条件下,一般的笔好像容易跳开。”
叶戈罗夫停了笔,张开嘴,又闭上了,忸怩地瞥了阿克肖诺夫一眼。“这不是我常用的笔,同志。我是为这次飞行把它借来的。这是老总的笔。”
他的同伴看了他几秒钟。接着诺维科夫吃吃地笑了,把手伸到衣兜里。“用不着害臊,医生同志。瞧。我自己也从那个伟大人物那里要来了一块手帕。”
顿了一下,飞行员和医生都看着躺在他们中间的工程师。
“至于我嘛,”阿克肖诺夫说,“我有一张临发射前他给我的便条。”他从外套里抽出那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开始打开。“我看跟你们分享一下也没什么不好——”
诺维科夫拍了拍他的手。
“不用了,同志,”他说,“这便条是写给你的,不是给我们的。也许在某个时刻我们需要听听上面说了什么,那时候你可以读给我们听,但不是现在。不是现在。现在我们有命令要执行,同志们。我们该开工了吧?”
七、“日出二号”,1965年3月18日
“我进不去。请回话,拜克努尔。我进不去。”
“莱昂诺夫,我是老总。你说什么?请再说一遍。”
“我进不到密封舱,回不去了,老总。”
“请解释。”
“我的压力服,先生。就像我们预计的那样,胀起来了,因为作用在衣服材料上的压力不同……但是鼓胀的程度大大超出我们的预料,可我在太空行走才不过十分钟。直到刚才,我试着躬着身子想从舱口进去时,才发觉它胀得有多厉害。它正在变硬,老总,像一副盔甲,或者一尊雕像。请告诉我该怎么办。”
“我明白了,莱昂诺夫。这没什么,只是不方便而已。你试过用把手了吗?抓住把手,头在前,往前用力拖。身体伸直,往前慢慢移动。我知道这很棘手,可是把摄像机固定在飞船的船身也很棘手,记住了吗?”
“好的。我试试看,老总。”
“你做得很好,莱昂诺夫。你圆满地完成了舱外任务。可能你的衣服很不灵活,可你此刻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更自由,我们都羡慕你,莱昂诺夫。准备好了就报告我们。拜克努尔完毕。”
“呃,拜克努尔,我是莱昂诺夫。请回话,拜克努尔。请回话,老总。”
“喂,莱昂诺夫,我是老总。怎么样了?”
“还没怎么样呢,老总,我还在努力呢。很难,因为我的手臂也正变得僵硬,但我在努力。老总,您能不能接着跟我说话?这样我能精神集中一些。信不信由你,这上面有很多让人分心的东西。我老想往地球上看,看伏尔加河上空的云。或是往另一边,看着那一片漆黑一旦实际上那是一种深蓝色,它也很美,有它独特的美。如果您能一直跟我谈下去,会帮我把注意力集中在我的任务上。”
“阿唷,莱昂诺夫。我这个老板真就那么恶,吓得你在五百公里的高空都惧怕我的怒气吗?控制室里每个人都在微笑点头,莱昂诺夫,那么这儿每个人都与你有同感喽。我知道了,我简直就是个独裁者。唉,我得尽可能改一改了。等你回来我就会像换了一个人,好吗?好。我只会像个叔叔一样,为我年轻的朋友莱昂诺夫感到自豪。你怎么样了,莱昂诺夫?”
“我还在试呢,老总。接着讲。”
“莱昂诺夫,你还记得昨天晚上我到你的屋子里去让你上床睡觉吗?我还告诉你我们在地面上不能预见到每个问题,还说你和飞行员别利亚耶夫的工作就是处理我们在下面事先没有预料到的问题,还有就是我们对你们处理突发事件的能力完全有信心。好啦,现在遇到的就是我当时所说的这么一个问题,莱昂诺夫。这就是我们预料中的难以预见的问题。而你将在那里为我们解决它。情况怎样,莱昂诺夫?请报告。”
“老总……我还在外面,我觉得把手不大起作用。并不光是因为我弯不下身;我的胳膊腿也都直挺挺地伸着,可舱口只有一米宽。而且我们说话时我的衣服还在继续变硬。我的努力就像是手脚不动地游泳似的。请指示。”
“谢谢你,莱昂诺夫,现在我们对你的处境更清楚了。我们过一会儿就告诉你该怎么办。现在我要跟飞行员谈一下,好吗?我就跟他谈一小会儿,然后跟控制室里的同志们商量一下,马上就回来。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欣赏欣赏伏尔加河。等你回来时,就会把它描述得更加生动了。”
“好的,老总。”
“拜克努尔完毕……‘日出二号’,我是老总。请回答,‘日出一口’”
“老总,我是‘日出二号’。您要我出去把他带回来吗?”
“不,别利亚耶夫,不。在你得到我相反的指令之前,你必须待在里面。在我们确信我们能把你们两个都弄回去之前,我不能让我的两个宇航员都到飞船外面去。你明白吗,别利亚耶夫?”
“我明白,老总。我该做什么?”
“做你现在正在做的,执行向你发出的指令,并做好准备在我让你出去的时候出去。拜克努尔完毕。”
“莱昂诺夫,我是老总。有什么进展吗?” 。
“没有,老总……黑海上空的阳光真是太棒了。”
“你也是,我的朋友,你也是。听着,莱昂诺夫,我们想了一个让你的压力服容易驾驭一点的办法。你现在的气压读数是六。要是你开始减压,就会灵活些。听懂了吗,莱昂诺夫?”
“……呃,老总,我听是听懂了,可是我的气压比起舱内气压来说已经相当低了。我的气压要低多少才不至于在我回舱时引起真正的大麻烦?我要是得了减压病可就完成不了任务了,老总。”
“你说得对,莱昂诺夫,可是我们在舱内还有活儿等着你去做。我们付你钱可不是让你整天在外面闲逛,欣赏云彩。而且别利亚耶夫同志一个人很孤单,等着你去陪他呢。”
“我不喜欢这样,老总。”
“我们也不喜欢,朋友,我们也不喜欢。但是你同我们一样专心地计了时,是不是?”
“是的,老总。”
“你也注意到了你的氧气量,对吗?”
“对,老总。”
“那么你这次能不能提出别的办法?”
“没有,老总。”
“很好,莱昂诺夫,开始调节你的——”
“老总。”
“我在这儿呢,莱昂诺夫。”
“这是大伙儿提出来的吗,老总?一致同意的?还是您个人的提议?”
“……是我个人的提议,莱昂诺夫。如果我处在你的位置,我会这样做。这是总设计师的意见。”
“谢谢您,老总。我照办。把压力调到多少?”
“没有确定的目标。尽可能慢地、一点点地调节,同时试着活动你的胳膊腿,试着弯下腰。我们要你在尽可能大的压力下通过气塞。明白吗?”
“明白,老总。开始减压……
“五点五,不行,继续……
“五,看来确实在灵活性上有些改善,老总,再说一遍,有些改善,但我还是像个老年人一样动作迟缓,继续……
“四点五,我在尽最大努力挤进去,可我进不去……不是很……我该继续吗,老总?”
“继续。”
“在继续减压……四点二五,我真的不喜欢这样,老总,我真的——老总!我的头和肩膀进去了,我在往前拱,我在密封舱里转身呢——我进来了吗,老总?我进来了,进来了!好哇!”
“太好了,莱昂诺夫!太好了!你听得见我们的掌声吗?干得好!”
“呸,是关着的。对不起,老总。关闭密封舱。准备均衡压力……”
“有问题要报告吗,莱昂诺夫?你感觉如何?”
“没有问题,老总。只是我进来时别利亚耶夫说我身上的气味很难闻。”
“老总,自从上一次体能测试以来,廖沙还没出过这么多汗呢。”
“他刚刚完成了难度最大的体能测试,别利亚耶夫,而且以优异的成绩通过。祝贺你,莱昂诺夫。”
“这都是因为您帮助我过了关,老总。”
“啊,你知道吗,我对这类事情了如指掌。我每天一举一动都像个老年人。现在,我想,我要让这些年轻些人中的一个跟你们谈一谈,谈谈我们怎么把你们两个家伙弄回家来。老总通话完毕。”
八、拜克努尔发射场。1966年1月12日
瓦西里!
还活着!在这里!怎么会——?
“奥列格,停车!我说了,停车!”
在片刻的犹豫之后,奥列格踩着刹车,把车开到山肩处,正好停在将公路和铁轨及其后面毫无特色的仓库隔开的沟旁。车还没停稳,科罗廖夫就跳出车门。他踉踉跄跄地蹒跚着,直到世界停止了转动,几乎一头栽进沟里。他是个工程师,却这样忘记了自己的身体情况。
“老总,怎么了?”阿克肖诺夫叫道,“怎么回事?”
科罗廖夫不理他,小跑着去追赶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走的一队劳改犯。他们排成一排,正被押解着向他刚离开的发射台走去。他觉得自己动作迟缓、笨拙,像在噩梦中奔跑的人一样。他的双腿就像是在齐膝深的淤泥里艰难地迈动着,可是灰色的地面光秃秃的。在这片不毛之地,雪像雨一样少见。
“老总!嗨!”车门砰地关上,“发生什么事了?”
瓦西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