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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城了,他想,来动物园观赏吧。但是,除了几个坐在理发店前的老人在他们经过时冷漠地看着他们,似乎没有人注意他们的到来。
“凯普莱斯,他们不会一整天都打球的,嗯。在比赛的间隙他们得干点什么。”
她不屑地哼了一声。她的膝上电脑开着放在她旁边的座位上,她正在傲账记录收入和支出情况。
集市位于城镇北部的边缘,紧靠着球场。一名停车场的管理员在门口迎住了他,然后又登上了行驶的汽车,于是他的脑袋正好出现在窗户的下方。
“停车的费用是100美元。”他说道。他的脸藏在一顶宽边草帽下,那草帽看起来旧得如同周游了几次世界一样。
特莱文用手指敲打着方向盘,同时也保持着冷静:“我们先前为这地方付过钱了。”
管理员耸耸肩:“交100美元,否则就去其他地方安顿自己。”
跪在座位上的凯普莱丝倾身越过了特莱文。她加粗了嗓音,尽量模仿特莱文:“我们把那张支票付给梅厄斯韦尔停车场还是伊萨克纳郡(11)?”
管理员大吃一惊。在凯普莱丝藏起来之前,他抬起了头。他的脸足有60岁那么老,而且和他的草帽一样脏。“现金。不收支票。”
“我也是这么想的。”她从窗前退回去的时候对特莱文说, “给他20块。那里最好有便携的尿壶和我们要的电气连接端口。”
特莱文朝他亮出一张钞票。
管理员在跳下行驶的汽车时干净利落地抓过钞票。“嗨,先生,”他说,“你的小女孩多大了?”
“老得不成样子,傻瓜。’特莱文说着踩下了离合器,大卡车向前驶去。“我告诉过你别露面。如果当地人知道我带着一个还保存着图书的突变异种,我们会麻烦不断的。他们有劳动法(12),你是知道的。可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给他多少钱?我们可以用那些钱买来可供消耗一两天的肉。”
凯普莱丝跪着朝窗外看去:“他真是个名副其实的看门人。永远不要惹恼一个看门人。嗨,他们对这个地方清理了一番,上一次在我们和那条河之间曾经有一小片树林。”
特莱文倚在方向盘上:“你想要在你打垒球的地方附近有树林和灌木丛吗?你去追逐一个落进矮树丛的界外球就永远也回不来了……”
在集市的另一边,地势向大堤倾斜,越过大堤是流淌着的密西西比河,离这里不超过100米远的地方是一块巨大泥泞的平原。在10点钟左右的太阳底下,平原上点缀着数行缓慢漂流的泡沫。一条黑色驳船位于很远的地方,他听不见它逆流而上时发出的喀嚓声。在他们和河流之间,特莱文怀着赞许的心情注意到,一条3米左右高、用锁链连接的围栏延伸到无穷远处。谁知道从河里会爬出什么令神都感到敬畏的东西呢?
像往常一样,准备工作花去了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在约2.4米的动物圈里,大型动物滚热的毛皮和未曾清洗的笼子底都散发着臭气。它们第一批下了半挂拖车。看起来既无精打采又虚弱不堪的虎羚是一只长腿、有蹄的动物,基因突变使它令人印象深刻的脸上长着马刀形状的牙齿,下面几乎没有脖子。当它的笼子被放在湿漉漉的地上,它几乎都抬不起头来。它轻轻地叫着。特莱文查看了一下。
“立即给它遮上一层帆布。”他对杂役哈勃说。
哈勃是一个爱发牢骚的大个子,他把一件摇滚音乐会的旧T恤里朝外穿在身上。
特莱文加了一句:“那拖车里有120度(13)。”
他爱怜地看着那只动物,想起了他从伊利诺斯州的一个农场里得到它时的情形。在基因突变被认识和命名并成为一种瘟疫之前,它是美国第一批突变体幼种之一。这只虎羚的姐姐几乎是怪物:粗壮的腿、鳞状皮肤和又细又长的脑袋使它活像一只杂交的赛狗。可是特莱文到达那里时,那个农夫已经把它杀了。它们的母亲就像你曾看过的普通的母牛,它怀着迷惑的心情呆滞地看着它的孩子们。
“我的牛到底怎么了?”农夫问了好几次,直到他开始讨价还价。
特莱文一付了钱,那个人就说道:“假如我有其他看起来怪异的动物,你想要我打电话给你吗?”
特莱文嗅到了其中的利益。
6月和7月,他在皮卡的后面展示虎羚,向每位观众收取20美元,每星期净赚1万美元。他认为,我也许不太聪明,但我确实知道如何挣钱。夏季结束时,特莱文博士的奇异动物旅行展览馆诞生了。就在那一年,凯普莱丝在他旁边的儿童车座里随车同行,她妈妈在分娩的时候死掉了。
在8月,他们从西纳托比亚(14)出发,向北到达孟斐斯(15)。
凯普莱丝在11个月大的时候说出了第一句话:“80英里(约28公里)没有超过速度限制吗?”甚至从那时起,她的声音里就带有嘲讽挖苦的语气。特莱文当时差点撞坏了卡车。
那只鳄鼠出来的时候,一边咆哮着,一边咬那些栏杆,它长有皮毛的鼻子有力地顶在金属上。它用自己200磅的身体撞击着门,几乎使笼子从搬运工的手里翻倒。
“把你们的手放远点。”哈勃对他的手下厉声说道,“否则你们给妈妈写信时就得用铅笔敲打一支残指了。”
随后,其他的动物都被卸了下来。豪猪螈,一只牛蛙发生变异的孩子,它在每一块阴影下都会抖动潮湿多棘的皮肤;大约有一只野生火鸡那么大的独角鹅靠四条腿支撑着身体,在它珍珠一样闪光的角状物下边的周围,残破的羽毛正在脱落。其他的每一只动物都是突变异种,猫、松鼠、猴子和海豹们已经面目全非的后代,以及特莱文可以收集到的动物园里的其他所有动物。大型和小型的笼子、鱼缸和动物培养箱、小畜栏和鸟笼,以及拴动物的桩子——都卸了下来供展览使用。
到日落时,最后一只动物已经被安放好并且喂了食物。马戏团的旗帜在半挂卡车的顶部飘扬,扬声器就安放在他们的海报上方。
停车场的管理员在笼子间闲逛,他的双手深深地插在衣袋里,他友好和随便得如同在早晨时不曾想骗他们的钱。“如果你们在这里扎营住宿,那么太阳一落山,你们所有人最好呆在卡车里。”
特莱文怀疑地问:“为什么要那么做?”
那个人朝着河抬起了下巴,在落日的映照下,河流发出的红光像一块血污。“几天前水位上涨了,现在已经高过了那些围栏。大坝还在支持着,不过现在某种长满牙齿的突变异种也许正在我们这一带四处走动。既然如此,你们就不能走进那片泥塘,免得被什么东西咬上一口。民防志愿者每天在岸上巡逻,以寻找脾气更暴躁的生物,可是这条古老的河流太长了。你有枪支吗?”
特莱文耸了耸肩膀:“有棒球棒。也许我们运气好得能够在这个动物园里添些动物。你期望人们都来看垒球比赛?”
“有32支球队呢。我们额外又用船运来了看台。”
特莱文点点头。如果他在上午的早些时候播放音乐,也许会吸引等待比赛的人们,在炎热到来之前不如消遣一下嘛。几分钟后,停车场管理员离开了。特莱文很高兴他走开,特莱文获得的清晰印象是:他在找一些可以偷走的东西。
吃过饭,凯普莱丝爬到了上层的铺位上。她的短腿差点儿使她完不成这样的动作。特莱文把自己的毯子踢到了一边,即使已经过了10点,气温仍在90度(16)以上,而且还没有一丝的微风。大多数动物在笼子里安歇了,只有虎羚在叫,一声接着一声,如同猫头鹰一样颤抖而又冗长的叫声,却柔和而又充满旋律,这几乎和它凶猛的外表搭不上边。
“明天你躺下边。我不是在开玩笑。”特莱文在熄灯之后说道,“我不想你把人们赶走。”
凯普莱丝嗤之以鼻:“在一个变种动物园里我却不能霹面,这真是莫大的讽刺。我厌倦了像一个怪物一样躲得远远的。不管怎样,再过50年将不会有你这样的人存在。你也应该接受这不可避免的事实,我就是未来,他们应该能够接受。”
特莱文把手放在脑后,盯着上面凯普莱丝的铺位。透过他安装在窗户上的纱窗,他可以听见密西西比河的河水在拍打着堤岸。一只动物在远处刺耳地尖叫着。特莱文试图想象出是什么动物会发出那种声音。
最后,他说:“人们不喜欢人类的变种,至少不喜欢那些看起来像人类的变种。”
“为什么会这样?”她问道,所有的挖苦和讽刺一扫而光,“我不是一个坏人,假如他们逐渐了解我的话。我们可以谈论书籍,或者哲学。我具有思想,不仅仅是一副身躯。”
那只动物又在黑暗中叫了起来,声音延续着,直到不再尖利,它才停下。一个伴随着水花飞溅的沉重的落水声表明那个动物离开了。“我猜人类的变异令他们感到悲伤,凯普莱丝。”
“我令你感到悲伤吗?”在卡车驾驶室黯淡的内部空间里,她听起来确实像一个两岁大的小女孩。特莱文知道她不是正常人,她永远不会“长大”,她的DNA表明她不是人类。她曾傲慢地讲话并用布娃娃一样的眼睛使他觉得自己的愚蠢,他曾禁止她叫自己“爸爸”。他回忆起在这些事情发生之前她的小时候,然后他想,她有点儿像她母亲。他仍然保留着关于她的印象:她梳头、睡觉和张着嘴呼吸时的情形,就如同她的母亲一样。从他喉咙流露出的话语也镌刻着对那些时光的回忆。
“不,凯普莱丝,你没有令我感到悲伤。”
几个小时过去了,凯普莱丝早就睡着了,特莱文也不知不觉地陷入了一连串的梦中。他被一条土耳其蒸气浴巾憋得透不过气来,当他把浴巾抛开时,他的债主们又把他围在了当中。他们拿着过期未付的债务通知,其中大多数是人类。
天亮前,特莱文就起床去给动物们喂食了。经营这个动物园的窍门多半在于分辨出那些动物们吃什么,这恰恰是因为,父辈是一只原生马并不意味着干草可以像预期的那样被当做饲料。凯普莱丝为他维护着一张详细的图表:动物的体重,消耗多少食物,以及补充哪些维他命最有用,这对管理一个动物园很有实用性。他往猪驼的笼子里倒了一桶玉米棒,猪驼喷着鼻息,蹒跚地从栖身的窝里爬出来。它看起来不像一只猪或者特莱文认识的其他动物。它把脸埋进食槽之前,感激地朝特莱文看了一眼,它的眼睛大得如同碟子一样。
特莱文沿着成排的笼子走过去。喂鸟的虫子装在一只笼子里,旁边是谷物,还有从屠夫那儿弄来的骨头,以及狗食、已经腐坏的鱼、面包、谷制品、不新鲜的蔬菜和燕麦片。虎羚品尝着他扔进去的一块烤牛臀肉,在撕下一小块细细咀嚼之前,它用猫一样灵巧的舌头舔了舔那块肉,还满足地发出咕咕声。
在这一排靠近河流的尽头,有两只笼子从展台上被撞倒在地,而且被砸了个稀巴烂,黑色的血和几小块肉还粘在扭曲的铁条上,笼子里装着的两只暗色皮质皮肤的鸟状生物都不见了。特莱文叹着气在笼子旁边走来走去,察看着四周的情况。在一块泥土地上,一个单独的带有四个深深的爪痕的蹼状脚印显示了穿过那里的肇事者的行踪。几个不完整的脚印从河那边延伸过来。特莱文把手指放进脚印里,它足有半英寸深。地面潮湿却很坚实,需要用力地向下压他才能把手指插进去半英寸。他惊异于那只动物的体重,同时还作了一个记录以提醒自己今晚得把小一些的笼子放在卡车里存放。这将意味着更多的劳动,他再一次叹了一口气。
8点的时候,停车场对面的垒球场已经挤满了人。比赛开始时,球员在围栏外做着热身运动。给他们提供住处和用来放食品的帐篷就坐落在附近。特莱文笑了笑,放出了音乐。挂在卡车上的横幅上写着:特莱文博士的奇异动物旅行展览馆。欣赏自然的奇迹!寓教于乐!到中午时,已经有15位顾客付钱参观了。
特莱文让哈代负责卖票,自己则装了一箱传单,又把一支射钉枪别在了腰带上,然后朝球场的方向走去,边走边散发传单。太阳像一个潮湿的炉子在散发着热量,只有球场上的运动员没有呆在帐篷里或遮阳伞下面。他们有几个人给他买了一杯啤酒——他喝了一口——可是由于潮湿而有些褶皱的传单却被扔在了椅子下边或者是冰箱后面。
“我们正在举行首个比赛日的特别优惠活动。”他说,“每人2元,交3元钱就可以和一个朋友一起参观。”他的衬衫紧贴在后背上,“我们将在太阳落山后开始营业,那时候会凉快一些。展览的动物不容错过啊,朋友们!”
有一个20多岁的女人,她的脸颊被太阳晒得通红,金色的头发绑在脑后,她说:“该死,我没必要花钱去看一个暗示(17)!”她把传单团成一团扔掉了。
她的一个队友坐在地上,两腿间放着一杯啤酒,他(18)说:“祝他好运吧,多丽丝,他只是为了谋生。”
特莱文说:“《新闻周刊》报道过我们,你们也许读过。”
“也许我们过会儿会去,伙计。”坐在地上的球员说。
多丽丝打开一个易拉罐:“也许今天下午还会下雨呢!”
“也许吧。”特莱文迎合着说道。他又朝着集市另一边的城镇走去。太阳用灼人的炎热折磨着他的头顶。他走了100米的时候就希望自己能戴上一顶帽子,可是天气热得使他无法回去取。
他把一张传单钉在了他遇到的第一根电线杆上。“好吧,”他对自己说,“一些小小的宣传,我们会把这些钱赚回来的!”
他走过一根又一根的电线杆的同时,人行道也在刺目的热浪中闪烁。他走过了五金店、酒馆、浸礼会(19)教堂——它的大帐篷上写着“让孩子们来吧”、撞球场,以及自助商店。他走进每个店铺请求老板张贴他的海报,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同意了。在中央大街后边坐落着几条街区的住宅,特莱文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张贴着海报,同时也认同地注意到布满窗口的铁丝网。
“现如今没法更加小心了。”他说。在炎热中,他觉得头晕目眩,太阳光一浪接一浪地冲击着他的后背。展出取得成功需要的观众是578个,他想。它像一首歌一样在他心中打着节拍。把它当成600吧,600个人来参观动物园,来参观动物园,来参观动物园……
当他终于转身向集市走去时,太阳开始下山了。特莱文拖着沉重的双脚,而传单却一张也没有剩。
夜幕降临了,特莱文穿着动物园主人的制服等在剪票口,那件制服是带有金色肩章的红色宽肩礼服。零钱箱在叮叮当当的欢乐声中“砰”的一声弹开了,装门票的滚筒也准备好了。随着萤火虫开始在河流上空的黑暗里闪烁,扬声器里里轻柔地传出马戏团的音乐。有趣,他想,基因突变怎么会只影响较大型的脊椎动物,却不影响老鼠般大小的哺乳动物和小蜥蜴,也不影响小鱼、昆虫或者植物。一只昆虫又能突变成什么呢?它们本来就很怪异了。他嗤笑了两声,走在人行道上时唱的歌还在脑海里回响:600个人,来参观动物园,来参观动物园,来参观动物园。
特莱文盯着从公路上经过的每一辆车,等待着能有一辆驶向集市。
从日落到午夜,只有20几个人买票入场,大多数是发现梅厄斯韦尔没有多少夜生活的球员们。云彩飘了过来,远处的闪电放着光,如同闪亮的钢丝绒。
特莱文拨弄着装门票的转筒,使它在轴上来回地转动。一对穿着工装裤的年迈夫妇出来时拖着脚步从他身边经过,他们的衣裤上粘着富饶的密西西比河流域的泥土。
“你这里的一些动物很新奇,先生,”那位老先生说,他的妻子点点头,“却没有过去几年我在自己的田地里发现的动物奇怪,这都使我记不起原生动物什么样了。”
“离河流很近的那个地方,”她妻子说,“我们家就在那儿。”她指向一盏孤零零的灯下边的小型农舍,就在最后一块球场的旁边。特莱文奇怪他们是否曾在自家的门廊上拾到过本垒打击出的球。
钱箱里稀少的几张钞票在特莱文手指的拨弄下沙沙作响。钱应该多得桌子上都放不下,他想,我们应该被淹没在钱堆里。那对老年夫妇站在他旁边回头看着动物园。他们使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不是因为他们的外表,而是他们纯粹的耐性。
他没有理由同他们交谈,可是手头又无事可做,于是他问:“我几年前来过这儿,以前的生活相当富足。到底发生了什么?”
妻子拉着丈夫的手,她说:“这个城镇正在消亡,先生,彻底地消亡。去年秋天他们关闭了小学,没有处在小学年龄的孩子了。如果你想看一场真正的动物展览,直接去伊萨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