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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处到浑州,统共不到两日的行程,这期间静夭除了生理需要,是坚决不下马车的。原因很简单,外面有一尊美男权贵对她充满疑问和好奇,她没有必要去应付,也没有心情。
皇家的人,不管装成什么样子,静夭都能察觉出来。她太熟悉皇家了,自己做了二十几年皇家子孙,周边遍布皇室贵胄,一举手一投足,与普通权贵的不同就出来了。所以,当日她很快就识破那个皇家子孙的伪装。
对于皇室人中的特点,她身上的留的还有,这是深入血液中无法磨灭的东西。为了掩盖自己,她当日故作小气,扮作个聪明但刁蛮任性的小姑娘,把那权贵明讽暗贬了一把。所以,她现在可不想碰见他,对一个内心十分成熟的人来说,装嫩是很累的。
于是,在荷风和凝露不解的目光里,连家五小姐固守马车,甚至连书也不看了,只翻腾着一堆绣花的花样子。最后,连青箫姨母也忍不住问:‘你莫不是病了吧?’
其实静夭真想就此病了,她强迫自己离开了书,去接触刺绣,可是她对这些花样子确实培养不出感情。真是后悔自己跟青箫说的那么笃定,说什么在闺阁里刺绣弹琴,以后相夫教子。可是,现在看来看去,这些闺阁女子的消遣如此小家子气,她实在想象不出,怎么会有人对这些东西痴迷呢,眼睛里总有一股嫌弃和鄙视,谁让她对刺绣一窍不通呢!
时间如此的无聊难打发,幸亏可以让丫鬟叫了新任‘师弟’来,以供自己取乐,要不然,她就只好还去看书了。
尽管每次步多都被这个小丫头师姐气的吹胡子瞪眼,但是事后他还真是不讨厌,只觉得这小丫头比自己要聪明多了,叫她师姐也不算太亏,可是奇就奇在公子好似也很感兴趣的样子,例如现在。
商雁丘,也就是‘步世珍’,从前面打马回头,一直跑到步多身前,宝蓝的束发不染尘土,俊美飘逸,声音哑哑的,却不妨碍分毫:
“又被欺负了?小丫头今日做什么?”
步多一听,脸色就不自然了,埋在大胡子下面的脸膛破天荒的红了,难得低声:
“在挑绣手绢的花样子,说是日后要把绣出的第一方帕子送我,”见商雁丘疑惑,只得声音更低地说,“说是送给师弟的见面礼。”最后干脆低不可闻。
商雁丘茫然,难道自己猜错了?可是这丫头确实给人不寻常的感觉,虽然她看似刁蛮任性,可总是有些奇怪,像是,像是有一丝皇爷爷的威势,若有若无,他也确定不了,难道是错觉?商雁丘又想到一事,叮嘱步多道:
“你家先生的那两本书,倒是好东西,你要好好研读,可不要浪费了。”每页虽只略略的批了几行,却字字精要,句句都是龙睛之笔,这位神秘先生,隐隐有胸怀天下之智。如果能得到他的辅助,那么父王——,“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见到你家先生?”
步多挠挠头,苦恼地说:
“小丫头师姐说,先生酷爱名山大川,每日只知四方游历,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也或许,就相中了哪个山头出家了,再也不回来了。”
商雁丘叹了口气,他深知大凡智者,都有些与众不同的怪癖,是要随缘的,只觉得可惜。
“明日就到了浑州,也不知京里何时能得了消息,大军何时能到?”
就在商雁丘忧心战事的时候,西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了武阳,大良西北边陲援兵不断,可是不堪一击,相州被围攻,破城只是时间的问题。
太阳刚落山,派去的探子携军报而来,商雁丘二话不说,快马朝浑州而去。步多也只来得及扔给静夭一把短刀,也追随着跑了。
连家人得了这个消息,不敢稍停,赶夜路继续前行。
静夭趴在大软枕上,短刀出鞘,在月色下泛出冷冷的青光。虽然体型小巧,静夭丝毫不怀疑它的锋利。这是把宝刀,刀把上一颗硕大的红宝石,安静的陷在柄槽里,宝石下方,刻着一个小小的‘步’字,刀鞘外面包了一层上好的紫羔羊皮,嵌着金丝纹路,磨得有些厉害,想是贴身放着的。
这是静夭在大良收到的第一件礼物,它来自一个莽汉,它源于一场战争。
直到拂晓时分,连家人来到了浑州城外,经过严格盘查,才进得城里。
静夭已经醒了,她能清晰的感受到,浑州城里的风声鹤唳,想来边关被破,相州被围的消息,已经传到了这里。
连家是第一拨从相州逃出来的,所以没有感受到这种集体逃难的氛围,和拥挤。进得浑州城之后,连家车队就随着人流被挤到了东门,前面有成群的车队,赶着牛车的,背着包袱的,这一刻贵贱之分那么的不明显。
大良维太宗二十八年五月底,西戎大宇袭击西北边境,侵占相州,相州之战爆发,北国大盛趁机打劫,连占朱州两城。太宗任郑王为平北大将军,景王为平西大将军,倾一国之兵,抵御外敌。至维太宗二十九年年底,敌乱肃清,帝命郑王景王回京封赏,此为‘三王之乱’之始也。
转眼,已到了太宗三十四年秋,那个穿过了生死硝烟的连家车队,已稳稳的在京城扎了根。而余在相州的五房与连氏众族人,包括嫁在相州的众位连家姑奶奶,如沉入海底的大石,已经杳无痕迹。
正是由于这个抛却同宗的巨大诟病,当年老夫人把吴氏一口气参到了老太爷那里,奈何老太爷素来刚正大义,全然不顾太子少师的面子,不仅让吴氏闭门思过一年,还要撸夺了吴氏执掌中馈之权。幸亏八老爷连焕征出面顶缸,说是为了保全连氏大房一脉不得已而为之,连静献连静承也声泪齐下苦苦哀求,才免了这后一样。
吴氏虽到了京城,却和娘家二嫂即太子少师的夫人,关系并不亲近,所以在贵妇交往圈里,得不到娘家的支持。再加上吴氏心高气傲,在相州的颐指气使一时改不掉,多被人恶,人缘并不算好。
此消彼长,这些年,老夫人和四夫人暗中联合,倒是和吴氏斗个五五分成不相上下。作为吴氏羽翼下的静夭等人,难免被炮灰一下。
秋光正好,作为凉衢院里最得脸的大丫头荷风,此时正帮忙支着五小姐的刺绣架子。她今年刚巧十七岁,梳着垂挂髻,穿着月白色荷叶镶边短襦,下搭了一条水蓝色荷花压缝长裙,身姿窈窕,上下一身青莲气息,愈发衬得一张小脸清丽脱俗,若是寻常家里小姐,光凭长相就把人比了下去。
这俏美的丫头一阵忙碌,终于把个半人高一人长的绣架支好了,正巧占了凉棚的一半。
说起了凉棚,荷风就很无语,整一个凉衢院里,大大小小的凉棚花架不下十个,墙上屋顶上庭院里处处都是四季常青的枫荷梨藤,远远望去,凉衢院一片青绿,没有一丝杂色,夜里若是没有灯光,凉衢院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假山,匍匐在连府里。
凝露正巧从外头回来,和荷风一般打扮,手里拿着一大束紫茉莉,穿过缠满枫荷梨藤的花架小路,跑到荷风跟前,撇了撇嘴说:
“今日可是要绣那一百个白胡子老头?”
荷风闻言大怒,作势要拧她:
“什么一百个老头?那叫《隐山百老图》,都是活了一百岁的仙翁,叫你胡说,看我不拧烂你的嘴!”五小姐生平最得意的刺绣之作便是这《隐山百老图》,这图统共宽约四尺,长约一丈,图中百老鹤发童颜隐于仙山,或站或坐或卧,或清谈或吟咏或博弈,或弹琴对饮,或拊手大笑,尽得仙人百态。从去年入冬开始,已断断续续的绣了大半年,却还没完工一半。这图一直是荷风伺候着绣的,因此,一听凝露这般,气的连形象也不顾了,张手就拧。
凝露眼尖,瞅着个空子钻了出去,嘻嘻哈哈才看着荷风做鬼脸,哪里会留在这里让她拧。
荷风大气,还要上前捉她,刚上前两步,就险险地停了下来,低眉敛目的站好,连凝露也老老实实地站着,和荷风一起行礼。
“整日介打打闹闹,没一点儿规矩,这会儿却要装老实卖乖了。”这声音如酷暑里的冰镇雪梨,爽甜可口,却原来是个三十来岁的美妇人,一头鸦黑浓密的长发斜斜的挽了一个倭堕髻,插了白玉祥瑞头簪,翠纹织锦羽缎褙子下露出落地的百褶如意烟罗裙,皮肤白嫩,下巴微尖,平展工整的长眉下是一双明月秋水般的大眼,鼻尖挺挺,嘴唇丰润,这般富贵美貌,却正是当年沧桑落魄的兰筝姑娘。
☆、12长大
“你家主子呢?外面一起子一起子的闹,她倒是沉得住气。”兰姨娘携了丫头含烟,边往里走嘴里边抱怨,见两个丫头耷拉着脑袋定在那儿一动不动,心中好笑,挑高了长眉,“别是又睡回笼觉呢吧?这秋光明媚的,趴床上懒着倒是一件美事儿。”
闻言,两个丫头的脑袋更低了。
兰姨娘心中了然,慢悠悠的进了去,守在门里的两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见兰姨娘来了,都默默的垂头退了出去。
大家伙都知道,这连府里,五小姐最要紧的,就是这个美貌的兰姨娘了。
兰姨娘屏退了含烟,绕过那架绣着江干雪霁图的刺绣屏风,就看到了伏在罗汉榻的软枕上酣睡的女儿。塌侧的衣架上挂了个白玉镶边的金丝笼子,里边养着两只翠黄的芙蓉鸟。此时,这两只肥胖的扁毛畜生也在架子上打瞌睡,见有人来了,抬了抬精豆儿一样的小眼睛,又阖着睡了。
连静夭就没有那么机灵了,仍是睡的沉沉。只看侧脸,闭着眼睛的静夭似是有些孱弱,毕竟是肤色太白皙,眉毛眼尾太柔美顺长,鼻梁太匀称小巧又不失挺翘,唇色太粉白无依。她散着一头及腰的长发,又黑又密,伏贴的顺在背上,这一点完全仿了兰姨娘。穿了一身银丝滚边的烟罗紫云锦曲裾,爱好古老服饰是五小姐的独特癖好。
兰姨娘宠溺的看着小女儿,竟是不忍心叫醒,只绕着女儿的闺房走了一圈,走一步叹一声,这哪里是姑娘家的房间。
榻几上堆了一堆线装书;墙上挂了一大幅《空山长啸图卷》,外加一把短刀;梳妆台很是小巧,上面只放了一把檀木梳,没有一件头饰发簪,好吧,或许是收在小柜子里了,那这不就证明主人很不常用?梳妆台旁的长桌倒是挺大,但除了两侧各放了一个白色净瓶外,中间只放了一艘硕大的海船模型;再说床榻,姑娘家的哪有人用藏青色的床单床面,用龟背纹的床帐?
兰姨娘腹诽未尽,罗汉榻上的五姑娘已经醒了,睡眼惺忪的叫了一声‘娘’,靸着鞋就下了榻。
兰姨娘叫了荷风凝露过来伺候梳洗,坐在一侧喝茶,见静夭净了面,顺了顺头发在背后一束,就要出门,立时上了火,瞪着眼睛指了静夭说:
“瞧瞧你,哪有半分姑娘家的样子,这是在家里没人拘着,若是出了门,哪家能容得了?”见静夭对着自己讪讪的笑,却丝毫没有知错能改的自觉,不由火气更胜,站起身来,拉着静夭就往梳妆台旁摁,对着荷风凝露道,“你们都是傻的,见了主子要梳妆还不赶快?”
两个丫头自然是着紧着上前,梳头的梳头,拿首饰的拿首饰,只一会儿功夫,就在静夭的万分不愿中将头发高高的挽了个桃心小髻,插了几朵新摘的紫茉莉,肩后的余发编了小辫,攒在一起在耳边拿水晶珠花定住,镜中的美人一双长长的大眼里流睇横波,埋怨的盯着兰姨娘:
“这下娘可满意了?”
蓝姨娘只觉得自己的女儿似是从刚从画上走了下来的仙女,满心满意的喜悦,乐眯了一双妩媚的大眼:
“满意满意,日后你若是每日这般梳妆,娘就更加满意了。”
静夭嘴角一僵,不自然的笑着说:
“娘今日来,可是院里闹得狠了?”
兰姨娘讥讽一笑,拢了拢衣角,冷冷的说:
“现下里,咱娘俩倒成了池鱼,想是往日里不吭声的就是好揉搓的,拿我做法呐!”
原来是老夫人往大老爷房里塞了一个通房,别看这通房娇娇弱弱的,却极会讨男人欢心,又通了点墨,大老爷爱重的很,不过半年就抬了姨娘。吴氏几番大闹,也熄不了连焕仲老先生那把重燃的爱火。虽说抬了姨娘,连府里却没有了多余的院子,老夫人就直接建议儿子说,兰芷院院子又大,房子又多,景致还好,不如把新晋的杜姨娘挪进去吧!结果,连焕仲大老爷就让杜姨娘搬去了兰芷院。
“除了那个姓杜的,老爷屋里有三房姨娘,却单单安到我院里。这些年,夫人对咱们娘儿俩多有照顾,一向没有短了。看样子,老夫人觉得咱们碍眼,打算明刀明枪的来欺侮咱们,好断了夫人的臂膀。”说到这,兰姨娘轻哼了一声,极度厌恶地说,“也是,她还记着青箫的仇呢!真是个黑了心的老虔婆。”
对于这个老夫人的花招,静夭深感无奈,都要七十岁高龄了,就为了这芝麻大的中馈之权,还和媳妇斗得有来有去,竟还往儿子屋里塞小老婆,太没技术含量,太低格。而且,这个小老婆还是擅长贪东西的,一路子的货色。
“这次那杜姨娘又想要什么东西?”静夭倒没什么,依旧笑着问。现在,比之吴氏,老夫人小老婆之流的性质不一样,吴氏是可以闲时做邻居,忙时做盟友的。而老夫人这一起子,不分忙闲时全是敌人。
兰姨娘涩然一笑:“哎,这次她倒是看中了娘住的正屋,说是秋冬太清寒,她自幼体弱,受不得凉,要和我换着住上几个月,开春了再还我。”
这下静夭的脸色不太好了,一时眼神深远如海,喃喃轻声自语说:
“她倒是敢要。”
这杜姨娘的德性静夭是了解的,刚开始和兰筝同住了半月,便和老爷说自己胃口不好,每日里不想吃饭,哭哭啼啼,最后要走了兰筝的小厨房,这才不到一月,又来要正屋,向天借了胆子。
若是要其他东西,静夭忍忍也就过去了,可偏偏是向阳的正屋。当初兰筝月子里落下了病,冬日里最是疼痛难忍,为了给娘挑下一个向阳的大院子,她可是费了不少周折,现在倒好,有人来捡现成了。很好。
静夭留兰筝吃了午饭,让荷风收了绣架,就要随着去兰芷院。
兰筝见劝不住,就依了她。娘儿俩并排走着,一般的身高,一般的窈窕,就像是姐儿俩。下午秋阳正高,暖暖的阳光照在人脸上,像镀了一层金光,白腻的皮肤上,纤毫毕现。
在连府里,兰芷院算是个好地方,花圃大,房子新,人还少。所以,就有人盯上了。
娘俩进门就看见院里支着软榻,上面斜斜的躺了个娇弱无骨的美人,两个小丫头在边侧立着驱虫,美人把香榻选在了桂树下,可正巧的斜对着正屋的大门,静夭心想,无聊的把戏。
这母女二人只管向屋里走,到得美人身侧,丝毫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美人却是容不下别人把她忽略了,娇弱的开了口:
“姐姐去了哪里,怎么这时候才回来?我中午让厨房炖了鳕鱼汤,想送给姐姐尝尝,却左右等不来姐姐。”
兰姨娘停下脚步,笑颜如花的说:“杜姨娘不记得了,我不吃鱼。”
杜姨娘愣了愣,一下子委屈起来,大眼睛里仿佛含了两丸清泪,伤感的好似死了亲娘:
“妹妹自幼不够聪敏,下次一定牢牢记住姐姐的喜好,姐姐千万不要嫌弃妹妹。”这时又幽幽的抬起头,好似刚看见静夭一样,明知故问道“姐姐,这位是?”
其实这也怪不了人家杜姨娘,连静夭在连府比较特殊,除了除夕夜,她一向病着,老夫人和大夫人把请安都给她免了,别说杜姨娘没见过她,连她那个便宜老爹估计都忘了她长什么样了。
“这是府里的五姑娘。”兰姨娘轻描淡写。
杜姨娘证实了猜想,却是一个劲儿的盯着静夭的脸瞧,喃喃说:
“五姑娘真是美貌。”丝毫不见有下榻行礼的意思。
连静夭嘴边翘起一丝玩味,凉凉地说:
“怎么,还想让我给你行礼不成,杜姨娘。”
杜姨娘一惊,抬眼向静夭看去,只见这个不常出门的五姑娘微微笑着,那眼睛却是冷的,天然的高贵不可侵犯,翘起的嘴角似有一股淡淡的压迫感袭来,差点扰乱了她的心神。这个五小姐,很有威势呀。她定了定心神,重新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出来,声音无限感伤:
“五姑娘见谅,婢妾自幼体弱多病,昨日里又受了凉,头昏昏沉沉的,不能给您行礼了。
”
静夭好笑地看了她一眼,对着兰筝说:
“姨娘,这个杜姨娘好生可笑,我又不是男子,作何对我这般样子。”如此的狐媚子。
兰姨娘倒也风趣:“她或许生性便是这个样子。”她天生就是狐媚子。
杜姨娘闻言大怒,鼓着眼睛,满面羞红,也顾不得装娇弱了,尖声道:“你胡说。”
兰姨娘:“哦,那便是习惯了。”哦,她已经习惯了当狐媚子。
静夭:“不就是一个福礼,我受不受都没关系。杜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