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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而外祖母在我一岁的时候就已经去世了。但几次到永久纪念园的行程之
后,我那菲薄的记忆的思绪就被最终切断了,就像性格乖戾的命运女神姐妹
中的哪一位挥舞着生锈的镰刀斩断金羊毛线一样。也许它不会这样轻易就被
彻底切断的,根本不会;但是一个缓慢的努力过程反而使它充满了更多的折
磨更多的痛楚。我能够看到我的手指是如何在最后一分钟张开、去抓住绳的
末端以免跌进虚空,是的,如果没有外祖父在,我将不会知道我是谁。
事实上,当我真正审视我们家庭时,它变得如浸润在血色黄昏里的仙人
掌刺一般清晰:三代女人各有自己的生活,可都不是独立的,从未脱离过与
这位男子的关系。
外祖母伊丽莎白是五十年代一个海滨小镇上警察的妻子——她有什么选
择呢?她死了以后,我的母亲辞去了给牙医作接待员的工作,承担起了照顾
外公的全部责任,为他准备他最爱吃的小牛肉和猪肉团子(当他值夜班的时
候,母亲就在清晨三点钟起床在灶头上为他把它们热好)。在后来的十年里,
这一度成了我的活儿(包括在肉店里排长队)。我们一周要在电话里交谈好
几次,我至少一个月内要驱车去看他一次。早晨第一个闯进意识里的通常是
外公,有时我会惊恐万分地以为他昨晚上死了,尽管我知道他单独在外,壮
得像头牛。当我有疑问的时候,他的声音告诉我该做些什么,当我把事情搞
糟了的时候,他的声音就惩罚我。我也许算是一名炙手可热的联邦特工,带
着一支枪,一副手铐(它们很轻,可以随便扔到哪只背包的袋底里),但是
在我内心却一直遵循的是外祖父的原则。从童年时代起他就是我的标准,我
母亲的标准,我一直相信,我为美国国旗所做的一切和外公那时候执行权力
一样的清白无私。
我现在来到这里,打算呆一个晚上,是为了向他表示迟到的七十岁的生
日祝福,但是关于我所猜测的表妹维奥莱塔·奥尔瓦尔多,我父亲和家族中
失散了的拉丁族一支的问题深深镌刻在我脑中,所以当我拎着食品、生日蛋
糕、行李袋接近那扇黄褐色的大门,听到里面传来的狗叫声时,我的心情毫
无喜悦。
我知道那一定是莫比·狄克在,他是跟随外公出来闯荡沙漠的老友,还
有他那些凶猛的阿基塔狗,他把它们养在野外的木屋里,非法地和纯种德国
的牧羊犬交配,结果生下一群体格强健的巨兽,就像他一样。骑手们和带有
家眷的警官都愿意出五百美元一只购买它们。
“不许动!FBI!”莫比·狄克大笑着,打开了门。他的大腹现在被一件
T 恤盖住了,T 恤上居然写着“见鬼的胃口”。我冲着他无奈地笑了。
电视开着,啤酒罐放在咖啡桌上。
“那些狗。”
“没问题。”他拎着颈圈把它们全部赶上了阳台,然后拉上厚重的玻璃
门,喊道:“长官!你的小妮子来了!”
我把手上的东西扔进厨房。外公的地方总保持着整洁。餐盘里是空的。
一盒克巴勤薄饼放在厨柜上。冰箱里的所有食物都是低盐、低胆固醇的——
除了番茄汁和伏特加酒兑成的“流血玛丽”和两块纽约牛排。至少,莫比·狄
克不会呆在这儿吃晚餐。
“安妮!”外公站在门口,腰间围了条白毛巾,其余什么都没穿,跟从
前一样的傲慢自负,露出非凡的桶一般的腰身和举重运动员的粗壮胳膊。
尽管已经七十岁了,但是他赤裸的胸肌仍然如从前一样极富男子的气
概。这副情景把我带回了在长滩林荫大道YMCA (基督教青年会)的那个星
期天下午,为了奖赏我在五十码自由泳上的精采表演,他捧着我的脸颊把我
带进深水区——结实的胸肌,散发着漂白粉味的皮肤带给我的冰凉感觉,黑
色的头发在水中轻柔漂散时扫过的手臂,颏下令人惊异的火鸡一样的皱折,
托着我纤小的赤足将我举出水面的坚实双肩,还有水下湿漉漉反射出微光的
头。我没有一个父亲来教我游泳;我有的是外公。
“生日快乐!你看上去很棒。”
“在这个地球上呆了七个十年总算是不错的。你喝点什么?”
“我自己带了。”我从包里拖出一个瓶子。
“白酒?”他摇着头,“那是洛杉矶人的习惯。”抓起一大把冰块,拉
开一罐“7UP”。
“对不起,我没有想到要给莫比·狄克们带吃的。”
“你还是害怕它们?”——对于一个FBI 特工来说多么幼稚可笑的字眼
——“我一直认为它们全都是有教养的私生子。”
我笑了。我们一起走过去。“我们正在努力变得坚韧起来。几乎已像你
那样坚强。”
外公坐在靠近阳台的椅子里,除了毛巾还是什么都没穿,腿悠闲地交叉
着,一罐接一罐地喝着七喜。不久以后天黑下来,四周的死寂使我一阵寒战。
狗们还呆在外面,不时把鼻子贴在玻璃上想往外公的脚上凑去,似乎它们身
上犬的精灵已被土著的阿古阿加利恩特印第安人所唤醒。
我承认我把车开到这沙漠里来的另一个原因是想在私下里将我在加利福
尼亚第一银行所干的那件事的全部细节告诉给外公。我是怎样的孤单,我怎
样监视那家伙,正确地行动,没有任何帮助将他铐住;我的审讯是怎样的聪
明,技巧性地引导疑犯供认了其余六桩劫案,它是如何的完美如何的简单。
我总是为外公提供这类的东西。成就,礼物。他的反应通常是不明朗的,
言下之意是这件事总非做得极佳。他出席我的毕业典礼(特工学校)时,穿
着全套的警官制服,他哭了。现在我回来了,希望我已经做过的会做得更好,
希望事情最终会让外公感到喜悦。
莫比·狄克是更值得称赞的听众,我发现自己很愿意和他玩笑。他模仿
着卡通片《警察学校》(他每个星期六早晨都在木屋里虔诚地观看这部片子)
里的动作,扯着他的大嗓门,叫着:“立正!”外公唯一的反应就是告诉他
关于他那个时代,他还是一个在长官面前列队的新兵,有一次在圣莫尼卡码
头附近,他单独困住了一个谋杀嫌疑犯,沿着足迹追赶,一直把他逼到了海
滩上。那是七月份的一个星期六,到处都像地狱般拥挤。那个疑犯最终是跳
进了海里,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哇,长官,那只是个故事吧。”莫比·狄克敬畏地对外公说。
“当你是个新丁的时候还发生过什么事?当我们住在蒙塔娜之北的时
候?”
“好,我们就讲讲著名的饥饿的窃贼的故事。”外公咧着嘴先笑了。放
下他的饮料:“他闯进一家超级商场,偷走一千元,留下两个吃了一半的香
肠三明治。”
莫比·狄克笑了,从鼻孔里发出低沉的哼哼声。
“我去过第十二街的旧房子,”我不经意地插口说,“试图去回忆它从
前是什么样子,你和妈妈和我曾经与我父亲一起住在那儿吗?”
“我会告诉你那时发生过什么事。”外公突然说,他的眼睛亮起来,根
本不理睬我的问题。“有一次我带着你在局里,突然间我们听到了极其可怕
的飞行器的声响,我们都跑出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妈的,一架武装
直升机正降落在停车坪上。”
莫比·狄克问:“为什么?”
“为了约翰·F·肯尼迪。”
外公对我们的洗耳恭听感到很满意:“总统实际上并不在飞机上,但那
段时间,他频繁飞来洛市——他们说他是来看他在海滨的内弟彼得·罗福得,
但实际上,他是借机幽会玛丽莲·莫罗伊,所以秘密保安人员就得找一个地
方降落总统专用直升机,我猜他们一定以为到圣莫尼卡警察局最为保险,这
些蠢货,要在达拉斯的话,连小孩都可以使他们一败涂地。”
莫比·狄克说:“令人吃惊。”
外公暗自笑着:“他们找了几个家伙在停车坪上划线,他们全是用粉笔
划,然后那个该死的庞然大物落下来,立刻把粉笔印儿全部刮跑了。”
“我看见直升机了吗?”
“你?”外公看着我,非常吃惊地记起原来我也是这个故事里的一角儿,
“你还是个小姑娘,你很害怕那些噪声和吵闹,紧紧抓住我的手就好像再也
看不到明天一样。”
这些我全不记得了。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受,你听到关于你自己的叙述
可你却根本不记得它们,就像做爱一样,什么都感觉不到。
“肯尼迪总统和简娜·玛森的绯闻是真的吗?”
“好漂亮的大腿。”外公低声说,又没有理睬我的问题。“他们过去叫
她小阳光小姐,当然,那时候她只能算个孩子。她长成了美女。那些家伙弄
了一幅她的相片挂在警察局里。我看见简娜·玛森也许是十年前,在韦加斯。
漂亮的嗓音,丰富的内涵,她唱歌的那种方式能让你哭。”他一根指头拍打
着眼睛,生怕我不相信他。“那些都是我的歌。”
莫比·狄克用急促的宣告打断了我外公的白日梦:“我之所以拼命恭维
你是因为我希望我这位FBI 能问你些事情,但是现在我警告你那些废话说完
后马上开始。我走了,我消失,行了吧?”
原来,他听到混杂在棕榈树的婆娑声中似乎从弗兰克·西冷翠家那边传
来的婴孩幽灵般的夜哭声。
这时我已喝光了一瓶酒,我们都忘了,却把手伸向两块多米诺比萨饼和
那块生日蛋糕。
“我们到‘恶作剧’去吧。”莫比·狄克建议。
在我现在的意识中那地方似乎就意味着一连串滑稽的事情。“你是说那
个有两个演奏萨克斯风的双胞胎小姐妹的地方?”
“她们现在至少有六十岁了。”外公纠正我说。
“我所记得的只有喂索啼狗喝水,还有和退休的锁匠一块跳舞。”
“可惜,他已经死了。明天打高尔夫球怎么样,上午七点。”
“生活真是充实,长官。”
外公披上了马球衫,套上卡其便服,我们走下山去也让狗儿们活动活动。
现在已是子夜,可空气中温度仍然很高。月亮高挂着,皱着脸,就像老朽腐
败的牙齿那样昏黄。莫比·狄克领着动物钻进他的篷车里。篷车用灰漆漆得
灰一块黑一块,只有上帝的仁慈才让它重新发动起来。
我们选了一条迂回曲折的路径,只是想多呼吸一点夜的空气。我突然间
感到现在也许太晚了,我怎样来开口提出寻找家庭这棵大树的根呢?我一直
觉得外公在回避关于我父亲的任何问题,现在他也不想再让它提出来。此外,
我累了,他也累了。明早五点钟,我就得起床赶回洛杉矶,八点钟有早班。
另约一个时间吧。也许可以通过电话。但是,我的声音却似乎再也不能谈别
的任何事情:
“我是不是有个堂妹名叫维奥莱塔·奥尔瓦尔多?”
“据我所知没有。没有像这样的名字。”
“是爸爸那边家族的。”
“谁是爸爸?”真地迷惑。
“我的父亲。米桂·桑切斯,或者桑多瓦。没有人告诉过我到底是哪一
个。”
耶稣,这是怎么了?只不过大声说出这个名字,我看见外公的紧张,一
阵寒颤竟穿透我的整个身体。酒精的热力暖洋洋地笼罩着我,我突然间警觉
起来,心里有些恐慌。
“我们对一个婊子养的总不会知道太多,是不是?”
“我们必须了解一些事情。他来自萨尔瓦多?”
“大概。”
“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是个普通的劳工。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我只是好奇。”
“忘了他吧。”
我已经快三十岁了,仍然怕惹外公发怒。
“有些人自称是亲戚。”
“他们想做什么?”我回答:“钱。”
“你知道我会怎样跟他们说,不管他们是谁——休想。”
“你不喜欢他是不是因为他是拉美人?”
“我对拉美人没有成见。我厌恶他是因为他让我女儿怀了孕,”他毫不
费力地说出来,不容我怀疑。他是那段历史的参与者。“后来这个婊子养的
走掉了,抛弃了她——和你。为什么你会关心那走掉的家伙?是我把你抚养
大的,只有我。”
“我知道,外公。”我握住他的手,“你愿意他留在这里吗?”
“不。我不想她和他有任何关系。”
“她怎么想?”
外公轻轻抽了抽鼻子。一个警告:“别管她想什么。她才十八岁。”
“为什么她不再结婚呢?”
“她忙着照料你。”
“但是她这么漂亮,她继续跟人约会吗?”
“我不鼓励约会。”
“为什么不?”
“她太年轻。”
我冷笑:“年轻?她和你生活在一起一直到她三十八岁的死去。”
出乎意料地,他张开臂抱住了我:“你从洛杉矶人那儿知道的这些?”
“知道什么?”
“这些多元文化的废话。”
我尽力找点轻松的话题:“外公。。我认为也许我就是一个多元化的缩
影。”
就像阿亚多哈·霍梅尼所说的:他不懂反话。
“你是鬼!你是个美国人,如果你不为此感到自豪,那我们还有什么信
仰可言。”
他躲到一棵棕榈树后面撒了泡尿。
我冲着他那边嚷道:“第十二街的那所房子正在出售。”
“我很惊讶它还立在那儿。”
“谁住在隔壁的白房子里?”
“一个瑞典家庭。我们的邻居全都是德国人或瑞典人。我记得有阵子我
上夜班,他们养了条狗,整天叫个不停,我根本无法睡觉。”
我独自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双手抱着膝盖。比萨饼太劣,蛋糕太
腻,又喝了太多的酒,所以头有点痛。我不喜欢在停车场买的这些东西。天
空中点缀着几颗忽隐忽现的星星,走到这里四周已经显得太黑太黑。远处停
靠下来的汽车的灯光非常微弱。一直不断的干燥的风吹拂着棕榈树的树叶,
发出像捻动玻璃纸那样干硬的哗哗声,我穿着无袖的上衣和斜纹蓝布裤,感
到很虚浮。我的枪在楼上背包里。这个角落四周的建筑都面朝沙漠,此时寂
静无声。漆黑的空间。
我的心脏跳动得很快。可以听见狗叫声。不,现在我还能把它们同野狼
区别开来,它们从黑暗中冲出来像群疯子一样笑着,停车场看上去有点奇怪。
是不是那个胖胖的售货员在我的酒里加了点LSD?我和朱丽塔·弗洛累斯一
块回家。她穿着一件淡紫色的纯棉无袖上衣,镶着红色Z 形花边;她年龄比
我大,也许是八岁。她从学校里偷了一薄白纸用来写小说,她的小说是写一
对住在鬼宅里的姐妹的故事,她让我从母亲写字台的抽屉里偷一些邮票给
她,以便把小说寄出去发表。她似乎很孤独,而且从不惊乍,我不知道她住
在哪里。我们是在露茜维尔特小学的操场相遇的,她把我带进了她的梦幻世
界,她经常亲自跑到第十二街来找我,然后继续我们的游戏。
我正看着那边的停车场,记忆像黑白影片一样浮现。我们正在街道中央,
一只叫维尔森的杂种狗从隔壁砖房前的空场上跑出来,立在我们面前,龇牙
裂嘴。我们被吓着了,游戏再也进行不下去。朱丽塔开始呜咽,我知道我必
须救她,我把她拉回我们家。
“维尔森在外面!朱丽塔不能回家!”
我的警察外公会管这件事儿的。他从盥洗间里出来,拿着一卷报纸,大
个儿,就像一座小型灯塔一样挡在通往厨房的狭长的过道上。
“她不能呆在这儿。”
“但是维尔森——”
“我不想有个拉丁小女孩呆在我家里。”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他把我的朋友从前门推搡出去。我掀开遮住门
边一块狭小窗户的镶着白色蕾丝的窗帘,我看到朱丽塔·弗洛累斯一个人站
在外边,因为羞辱和恐惧而神情恍惚。狂吠的狗在前面,背后是关着的门。
慢慢地,一股黄色的细流从淡紫色的衣服下面滴淌出来,在门阶上留下一摊。
但是我是安全的。我没有被赶出去。即使当我听到那个是我父亲的男孩
被归属于“墨西哥人”的一类我也丝毫没有留心,它离我太远了,我不是一
个拉丁小女孩就像朱丽塔·弗洛累斯那样的。在冰凉的黑暗里我看着我的外
祖父,感激他的爱。从那时刻起,我就想做一个像他那样的人。
(八)
这是凯乐·维侬的主意,我们每个人每个月要为大家提供一样家常午餐。
作为法式大菜的专业学生和白酒鉴赏家,凯乐有一次带我们三个从办公室出
来到好莱坞·希尔斯附近一家由法国厨师料理的私人比萨饼店去喝一盏。我
坐在竹凳上,一面喝着不兑水的“香槟”酒,一面发表一些似是而非、针贬
时弊的评价。凯乐听得入迷,迟迟不愿让这次兴奋结束。我看到几个布朗特
坞的家庭主妇带着在石头上烤出的特制比萨饼回家,而我回家的时候却对我
是否会将钱花在我生活中的哪个男子身上不抱幻想。
这个月凯乐带来两三个法国苹果派,苹果切得非常薄,我们都认为他一
定是用刀片做的。切片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