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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彻底瘫痪时,如想活动,风流才子海涅就四肢着地在屋里爬来爬去。
为镇痛,他长期大剂量服用吗啡和鸦片。因食道肌肉瘫痪,医生在他脖子上切个口子,按时滴入鸦片溶液。从瘫痪开始,海涅每天都处于半麻醉状态。
他无疑是遭受肉体痛苦最多的德国诗人。
但他的无情剑仍然在手那一管黑白分明的轻软鹅毛笔。他在“自白”一诗中敞开心扉:“亲爱的读者,你是知道的:我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个诗人。”
肉体瘫痪的上方,思想逆风飞扬。
海涅躺在病榻上向德国全程报道巴黎人民推翻平民王菲力浦、创建法兰西第二共和国的二月革命。
对海涅病情,1849年起任海涅秘书、后成为著名历史学家的希莱勃兰德描写栩栩如生:“海涅听力降低,眼皮下垂,如果他想看东西,就必须用枯枝样的手指把眼皮推上去。他双腿瘫痪,全身抽缩:早晨女护工把他搬到沙发上,以便整理床铺。他听不得一点噪音。疼痛如此巨大,他天天服用三种不同的吗啡,仅为睡上四个小时。实在疼得睡不着,他就酝酿诗句。整部《罗曼采罗》就这样由他口授,由我记录。东方破晓时,一首诗作便已诞生。”
1851年夏,一个个痛苦的不眠之夜孕育的《罗曼采罗》出版。随后的作品,跟歌德有点瓜葛。
当年,二十多岁的海涅漫游哈尔茨山,写出《旅行心影录》第一部《哈尔茨山游记》。出游前,他修书一封致歌德,万分谦恭地请教。歌德答应接见。1824年10月2日,从哈尔茨山到魏玛,海涅拜见歌德。
德意志文坛之尖峰对话!
结果还不如席勒第一次见歌德。
歌德问海涅主要干啥子,海涅说他是诗人。歌德又问海诗人正在写啥子,海诗人说,正在写《浮士德》。歌德立刻干巴巴地说:“那您在魏玛就无事可干了。”
话音未落,歌德端茶送客。总共不到十分钟。以当时社交礼仪而言,歌德等于一脚把海涅踢出门去。歌德当天日记只几个字:“哥亭根来的海涅。”一个字的评论都没有。
此非歌德狷介。歌德写作《浮士德》,从构思到完成整整耗时六十年,此事文坛路人皆知。正披发倒履奋战《浮士德》的他,怎能容忍一个文学青年跟他开这个国际玩笑!歌德当时不知道,这个只呆了十分钟的文学小厮,注定将在诗歌谱曲数上超过他而名列德国文学史第一。
二十七年过去,《罗曼采罗》出版之后,海涅长诗《浮士德博士。舞之诗》出版。
足见当年他并非存心吃歌德的豆腐。
虽然海涅坚持称歌德为“同事”,虽然歌德的冷淡让海涅恨得牙痒痒,虽然他到处宣传歌德面色灰黄,满嘴无牙,虽然他说歌德是“拒绝时间脚步的天才”,虽然他宣布他与歌德一样,都是上天送给人类文化的大礼,但是,一生以刻薄待人为乐的海涅,从未向歌德亮出他那恶毒的幽默。
他知道,歌德实至名归。他写道:“当初大自然想知道自己长得什么样,于是它创造了歌德。”
动荡识忠臣,瘫痪靠老婆。海涅与玛蒂德的婚姻翻出底牌:并非玛蒂德的幸运,而是海涅的幸运。玛蒂德天天守候床前,伺药喂饭,安慰激励,不弃不离,就连海涅当年充分宽容的肥胖也凸显优点:海涅瘦骨嶙峋的脑袋躺在那双肥腿上,犹如鸭绒枕头。海涅向朋友坦白:“如果没有老婆和鹦鹉,那我早就上帝宽恕我像罗马人那样对这悲惨生活痛下了断!”
从此,无论多少次搬家,海涅一直躺在六个叠放的床垫上。
是为德国文学史上著名的“床墓”(Matratzengruft)。海涅病卧床墓。八年!大仲马、戈蒂耶和乔治·桑来访,个个出门时脸色如同刚爬出坟墓。此后大仲马常来,乔治·桑再不见踪影。海涅在信中毫无风度地破口大骂“这个婊子!”
这期间恩格斯每至巴黎必访海涅。1846年9月看望海涅后他写道:“这可怜的哥们儿简直完蛋了。他瘦得像具骷髅,大脑软化继续发展,面部瘫痪也同样。胡须丛生(他的嘴部周围不能剃须),使他的脸显得稀奇古怪,让每个来看他的人莫名伤感。亲眼看着如此杰出的一个哥们儿一步步走向死亡,真是绝世悲剧。”
拉萨尔探望海涅后致信马克思:“我刚去看了海涅。情况很糟。不过他的思想却比往常更加完好锋锐,只是,我觉得他有点儿愤世嫉俗。他对我的出现非常高兴,问候结束便(指着那话儿)叫道:‘看这忘恩负义的东西!我劳心费力地搞了半天,它变成这个样子了!’”
海涅此话,是个公案。盖当时大家一致认为,海涅瘫痪源于梅毒。
那个年代,梅毒几成“艺术家执照”。在巴黎的舒伯特、法国大诗人波德莱尔和写了《走出非洲》的丹麦女作家凯伦·布里克森都得过梅毒。此时携妻流亡瑞士的列宁,也得过梅毒。莫扎特、贝多芬、肖邦、凡·高、莫泊桑、爱伦·坡和印象派画家罗特列克等人都是疑似梅毒患者。
但是,据最新医学研究,海涅患的不是梅毒,而是脊髓痨。
即使在2006年,也是不治之症。
不过,很多人认为海涅此时“贫病交加,饥寒交迫”,却是莫大误解。
世上才子,穷的居多。比如勇夺单幅油画卖价世界冠军的凡·高,就穷得没礼物送女朋友,又被著名画家、密友高更所激,遂提刀割下右耳送给女朋友。
该女朋友是个职业妓女。
令海涅五体投地的圣西门,穷得在巴黎做小买卖搞饭钱。
莫扎特,音乐神童,世界华丽音乐之王。穷死的。
但是,才子并非一定贫困。启蒙巨子卢梭就由广大贵妇包养,从未挨过饿,因此文笔甚是优美。伏尔泰和孟德斯鸠,更是长期被贵妇包养。
海涅病得确实很重。可是,他离饥寒交迫有好几百公里。
海妈是卢梭迷,却生怕海涅变成诗人。那时诗人等于贫穷、放荡、恶疾和早夭。她深恐儿子沦为文乞,以几首烂诗乞食换酒,最后寥落地死在黯淡的小医院,于是禁止海涅看小说、看戏、参加民间戏曲表演和给小朋友讲古。可海涅依然背着妈妈偷看小说。文学的魅力,高于母爱。
1815年,妈妈央人送不满20岁的海涅去法兰克福一百万富翁身边学习“怎样成为百万富翁”。几个月后,有天海涅在开汇票,那百万富翁抱手在旁看了一歇,然后抱歉地告诉海涅说,他肯定没有经商天赋。
海涅大笑着承认富翁说得对,并就此辞职回了杜市。
可诗人海涅,却成为百万富翁。典型的“恶毒的幽默”。
雅斯贝尔斯说:“尼采生活的主要特点是他超出常规的生活。”海涅生活的特点,则是他超出常规诗人生活的奢华。海涅是有名的美食家,婚后曾在美餐之后向老婆抱怨说:“天啊,这顿饭花了我整整一首诗!”
海涅是德国第一批成为百万富翁的自由撰稿人。
首先,他常常威胁跳槽哥达,所以坎贝只好给他开出德国最高稿费。
其次,海涅擅长一鸡三吃:他的文章通常先发表在《奥格斯堡汇报》,然后由坎贝结集出版,最后再分类出版“全集”,坎贝每本预支二万法郎。1848年起法国政府停发退休金,坎贝加付海涅一笔固定年金。海涅去世后,他继续向玛蒂德支付年金。
其三,海涅有慷慨赞助:汉堡伯父所罗门·海涅。富拥半个汉堡的伯父像所有富人一样看不起文学。他的评价是:“如果哈里学会做生意,那他就不用再去写诗了。”所罗门与海涅的关系奇特有趣:尽管两个女儿都放了海涅鸽子,他却一辈子都在给海涅买单。这是他们一生的角色定位:海涅是天才,伯父是钱袋。
为让海涅上学,妈妈卖掉自己心爱的首饰。海涅一生感念。但其实是杯水车薪。他的求学路,都是所罗门金钱铺就。他在英国、意大利和波兰花在“赌场和赌场前的女士们”那里的钱,都是所罗门的,海涅充满感激地写信说:“伯伯,你知道吗,你最大的优点就是,你也姓我的姓。”
其实跟姓无关。所罗门对其他亲戚并不如此慷慨。他的秘密是:他想保卫两个女儿的婚前清白。海涅到巴黎后,所罗门每月给30多岁的海涅发养老金,数额相当于法国大学教授工资,只有一个条件:海涅不能在自传中提及他的家庭成员。此事遂成海涅提款密码,他只要觉得缺钱用,就威胁要写自传:“尽管侮辱一个诗人吧,尽管虐待他吧:总有一天他会写自传的!而且我已经动笔了!你们在书中铁定嘴脸难看!”
可笑的是,黑白通吃的所罗门,居然很吃这一套。
更可笑的是,海涅从未打算写自传。现在的《回忆录》,是海涅瘫痪后所写。确实未提及所罗门家人。
所罗门之外,海涅还有一个赞助:传奇银行家、德籍犹太人罗特希德。他对“恶毒的幽默”一往情深,而海涅则投桃报李:“在我们这个时代,金钱就是上帝,而罗特希德是上帝的先知。”罗氏出资帮海涅买铁路股票,本息全归海涅,充分体现了犹太民族对文学的尊重。海涅的感谢信是这样:“昨天我还是个贫穷的小瘪三,今天已经是富瘪三了!”
还有海涅学者讳莫如深的:最新研究证明,法国总理梯也尔多年通过秘密基金付给《奥格斯堡汇报》驻巴黎记者海涅大量金钱。海涅收了钱却从未吹捧他。对梯也尔来说,记者海涅的职业道德自然“大大的坏了”,但对海涅的个人品质而言,还算大幸:他这样搞钱至少还不算受贿。
海涅总抱怨玛蒂德花费无度。其实,海涅自己花钱如流水。有学者算过,夏天在法国度假,海涅花掉500法郎,相当于2007年三万三千元人民币。每周!
海涅在巴黎每月花销相当于七万人民币。即使在巴黎,也算豪奢。玛蒂德买一条开斯米围巾花600法郎。等于巴黎一个手工业者一年的收入。
因此,布告广大中国人民,德国文学三把手海涅,并非穷人。1850年,海涅瘫痪后两年,弟弟卡尔在给弟弟马克希米利安的信中说:“他瘦得厉害,瘫痪,失明。他的命实在不好……不过,他并不缺少让他过得像样的金钱。”
但是,金钱买不来下床走路。这位欧洲报纸副刊之父的缠绵病榻变成一张无限长的副刊,为欧洲上流社会提供了无数唏嘘感叹的谈资。来巴黎的德国人都首先到海涅门前一游。横眉痛骂德国、冷嘲热讽上帝的海涅不得好死,在他们看来当然是老天有眼。海涅终于超越了他的儿时偶像拿破仑:法国杂志报纸对他瘫痪的报道,甚至超过报道拿破仑患胃癌!
此时,海涅身边的世界也已死寂:朋友或像乔治·桑一样弃之不顾,或像巴尔扎克一样撒手人寰,或像拉萨尔一样割袍断义,或者,像马克思一样,早已鸿雁难继。
德国报纸奠基人海涅不再听人读报,倒是常听《圣经》和神学。海涅为追逐名利断然抛弃的犹太教,眼看要成为最后一根稻草:“我抛开对上帝的怀疑归来。我现在相信上帝存在,他善良、智慧,公正。我知道,如果我死去,我的生命将终了,然后我去到上帝面前,而他将赐予我无边的欢悦。”
海涅甚至考证出自己的祖先是犹太贵族。他这个时期最有名的话是:“我已经不再是那个热爱生命、心宽体胖、微笑着俯视忧郁耶稣及其门徒的希腊人了我现在只是一个可怜的濒死的犹太人,生命可悲可叹的一幅憔悴的图片,一个不幸的人!”去世前不久,海涅坦言自己皈依基督教出于名利:“我毫不避讳我是犹太人。我并未回归犹太教,因为我从未离开。我接受基督教洗礼并非因为仇恨犹太教。人总得信点儿什么。”
又一个七年过去,1855年6月19日,一只苍蝇飞进海涅窗口,为阴暗七年的床墓,带来灿烂阳光;为喑哑七年的海涅,催开激情歌喉。她将海涅从宗教淤泥中提拔出来,让他重现才子潇洒飘逸的风采,重新自由呼吸,仰天长啸。
此苍蝇非苍蝇。她是30岁的德国女人艾丽泽·克丽尼茨,自号玛嘉丽特。
苍蝇,是海涅给她取的诨名。
与他的诗一样,海涅的每个女人都是辛苦得来。海涅三个最重要的女人,诨名都以M开头:阿玛丽叫茉莉(Molly),老婆叫玛蒂德(Mathilde),玛嘉丽特叫苍蝇(Mouche)。她们都是深色头发。只青梅竹马的约瑟法,杜塞尔多夫刽子手之女,是红发。
经德国教授考证,玛嘉丽特写信时盖的图印很像苍蝇,是以海涅称她为苍蝇。这只比海涅年轻30岁的苍蝇在床墓中轻舞飞扬,像海风一样鼓起海涅的精神风帆,推海涅这艘战舰再度出航。这次绝无仅有的精神恋爱,让海涅的生命黄昏迸发出令人不敢直视的耀眼光芒,一直照透宇宙黑暗更黑处。
苍蝇点爆海涅的爱情。可这爱情注定绝望。风流才子海涅年轻时把**的栏杆拍遍,并断言:“生命的意义在于生命本身。”可现在他只能站在肉体的彼岸艳慕生命:“从没有一个诗人在完满的幸福中如此痛苦,这真是绝妙的讽刺。我吻遍你小巧玲珑的全身不过只是在思想中。思想,可怜的姑娘,我现在也只能给你思想了!”
这是生命回敬给才子海涅的“恶毒的幽默”。
更幽默的是,海涅至死没有摸清玛嘉丽特的底细。
关于他们的相识,差不多有一万个版本。最流行版本:粉丝玛嘉丽特致信海涅,于是被邀登门。玛嘉丽特自传版本:她专程去送维也纳某外交官专为海涅之诗“回乡”所谱的曲谱。第三个版本、也是海涅传记通常采纳的版本:海涅登报招聘秘书,玛嘉丽特应聘。哪个版本准确,海涅研究者们争得声嘶力竭。
其实他们如何相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相识了。
玛嘉丽特自诩某德国伯爵与其女家教私生女,出生时妈妈死亡,后被巴黎富商收养,成年后嫁给英国富豪,却被禁闭在精神病院,想方设法才逃回巴黎,现当家庭语言老师为生。
当时流行的传奇小说,都这么写。
没人知道她住哪儿。她只留邮局信箱号码,用过无数的别名、诨名、简称、笔名,以致整个巴黎竟无人知道她的真名。就连见海涅这一年她多大,她自己就有从25岁到30各种不同的说法。
直到1999年,经德国学者福克茨不懈努力,她的身世才大白于天下:1825年3月22日生于萨克森一小镇,排行第二,父亲有个小毛巾厂。刚满月时母亲即因产病去世,被过继给移居巴黎的同乡克丽尼茨夫妇。克丽尼茨是小商人,跟富商八不相干。养父死后,玛嘉丽特漂泊上流社会,在沙龙里弹钢琴、作曲和写文章为生。在她的自我介绍中,只“自由撰稿人”这一条,符合事实。
海涅对玛嘉丽特显然一见钟情。他的精神甩脱病榻上的臭皮囊一跃而起,热情地将来客抱个满怀。有信为证:“我非常遗憾这次见面如此短促。您给我留下美好印像,我渴望有幸再次见面……天知道为何您的出现让我如此愉快。像我这样的无神论者居然也会疯狂地认为看见仙女来访,在如此灰暗的时刻。您来得正是时候或者您是恶之仙女?我迫不及待要弄清答案。”
大二以上(含大二)的女生,都知道这是一封情书。
玛嘉丽特于是摇身变成海涅秘书,为他朗读书报和信件,修改《旅行心影录》法文版的语法错误,并翻译了海涅几首诗。
从文学上看,她对海涅的帮助等于零。
从生命上看,她让犹太人、新教徒、垂死病人海涅重塑才子金身。
没有证据说明玛蒂德喜欢苍蝇。哪个女人会喜欢自己丈夫热烈追求的女人?有研究者说玛嘉丽特只见过玛蒂德一次。实际上,海涅那套公寓根本不可能让她们相互隐形。显然玛蒂德并未限制苍蝇入境。她显然决定对玛嘉丽特视而不见。
我不认为玛蒂德的宽容源于“反正他什么也干不了”。
我认为那是灰衫女玛蒂德对海涅的爱情。
海涅在生命的黄昏展开彻头彻尾的精神恋爱。
他一生最精彩的恋爱。
海涅致苍蝇的信:“如果我还是个男人,这些天的柏拉图色彩不会这样浓。可我只剩下了灵魂,这对您也许很有吸引力,对我却了无意义……一个死人,却贪恋着最需活力的生命享受!”他是如此热爱苍蝇,却又如此无能为力:“我实在是太爱你了,因此根本无法评价你。你是我亲爱的苍蝇。我只要想到你的娇小妩媚,想到你的优雅精神,立刻就能忘却疼痛。可惜,除了这几句话,我什么也给不了你。”
海涅身后留下五首未发表的《致苍蝇》。当时海涅只能口授文字,唯独这些诗,四分之三盲的海涅却费尽力气亲笔写在拍纸簿上。歌德哪首诗写给哪个女人,文坛早有定论。海涅哪首诗写给哪个女人,鲜少定论。《致苍蝇》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