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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泊的人生-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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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是梦中有月时,那一片片灰蓝色的瓦,竟然变成一尾鱼,闪着银亮的鳞片,又一下子化作
星星点点,坠落院中……。

  做梦的第二天,我就会去挖宝,挖那前夜坠落的小星星。我确实挖到了不少呢!想必是
日本人遗落的,有带花的碎瓷片、洋铁钉、小玻璃瓶、发簪,和断了柄的梳子,这些都成为
我的收藏,且收藏到记忆的深处。

  看候孝贤的“童年往事”,那许多光影迷离的画面、静止的午后巷弄和叫不停的蝉鸣,
简简单单,却又强而有力,想必也源自童年似真非真,却又特别真的记忆。尤其是以低视角
取景的屋内,更表现了孩子在日式房间里的“观点”!

  我记忆中的“观点”,虽在室内,却落在屋外。我常凭栏看晚天,看那黄昏“托”出瘦
瘦的摈榔,和窗外一棵如松般劲挺的小树。前门不远处的芙蓉,晨起时是白色,此刻已转为
嫣红。窗前的桂花,则变得更为浓郁。

  虫声渐起、蛙鸣渐密。萤火虫一闪一闪地费人猜。它们都是我的邻居,叫我出去玩呢!

  我常想,能对儿时故居,有如此深而美的记忆,或许正由于它们。因为房子是死的,虫
啊、鸟啊、小河、小树才是活的。活生生的记忆,要有活生生的人物。

  我也常想,是不是自己天生就该走艺术的路线,否则为什么那样幼小。就学会了欣赏树
的苍劲、花的娟细、土的缠绵,乃至断瓦、碎瓷、衰草、和夕照的残破?

  抑或我天生有着一种悲悯、甚至欣赏悲剧的性格,所以即使在一场大火,把房舍变为废
墟之后,还能用那断垣中的黄土,种出香瓜和番茄,自得滋味地品尝。且在寂寥的深夜,看
一轮月,移过烧得焦黑的梁柱,而感觉几分战后的悲怆与凄美。

  失火的那晚,我没有落半滴泪。腾空的火龙,在我记忆中,反而光华如一首英雄的挽
歌。我的房子何尝随那烟尘消逝?它只是化为记忆中的永恒。

  有一天,我偷偷把童年故居画了出来,并请八十三岁的老母看。

  “这是什么地方?”我试着考她。

  “一栋日本房子!”老人家说。

  “谁的房子呢?”

  老人家沉吟,一笑;“看不出来!”

  “咱们云和街的老房子啊!”我叫了起来:“你不认得了吗?”

  “哦!听你这么一说,倒是像了!可不是吗……。”老人家一一指着。却回过头:“不
是烧了吗?”

  “每个故居,有一天都会消失的!”我拍拍老人家:“但也永远不会消逝!”
  



           第六章 大地       


  据说从水底看海面
  明亮
  如同蔚蓝的穹苍
  便想:
  从大地看到的天空
  会是另外一片海洋
  想着想着
  竟轻飘了起来
  觉得自己是条漂泊的鱼……。

          莲的沉思

  在西湖,三潭印月的莲池边,凭栏站着一群人,大家争先恐后往水里抛东西,原以为是
喂鱼,走近看,才知道居然在扔钱。

  仲春的莲叶还小,稀稀疏疏点缀着水面,而那幼小的莲叶竟成为人们游戏,甚或赌赌运
气的工具——看自己抛出的钱币,能不能准确地落在莲叶上!

  或是由罗马传来的吧!而在罗马呢?则八成是想敛财的人想出点子,教大家丢个钱币、
许个愿,愿有情人终成眷属,愿在未来的某一天,能再游那“七山之城”!

  岂知这“点子”就一下传开了,不论维吉尼亚州的钟乳岩洞,或纽约大都会美术馆的埃
及神殿,只要在那风景胜处、古迹面前,能有一盈水,便见水中有千百点闪亮——千百个游
客的愿望。

  曾几何时,西方迷信竟传入东方的古国,生性俭朴的中国人,又不知起地一下大方起
来,当然也可能是赌性吧!小气的人上了赌桌,也便不小气了。

  就像此刻满天的钱币飞向池中,是为许愿?还是为了看看自己能不能正中莲心?

  多数的钱,都落在了水中,毕竟池子大,莲叶小啊!

  但是小小的莲叶,目标再不显明,又岂禁得住如此的“钱雨”?

  一枚中了!

  四周爆发出欢呼!

  又一枚中了!

  有人甚至同时丢出整把钱币:“看你中不中!?”

  果然有些莲叶瞬间连中数元,在阳光下点点闪动,像一颗颗浑圆的露珠。

  群众们愈得意了,钱币非但未停,且有更多人加入了抛掷的行列……。

  小小的莲叶,多有钱哪!尤其是在这个并不富有的国家,只怕孩子们都要嫉妒了呢!

  小小的莲叶,真是愈来愈富有了,不但钱靠着钱,而且钱叠着钱……。

  突然——

  默不作声地,那莲叶的边缘,向水中一垂,载满的钱币全溜了下去。

  折下的叶边立刻又回了水面,干干净净、空空荡荡,一如未曾发生过什么事。

  喧闹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有人骂出粗口,有人扭头便走。

  只有那一池澹泊的君子,依然静静地浮在水面沉思……。

          我心相印亭

  柳,初展宫眉,春草已经蔓上了石阶,且不止于此地,在青瓦间放肆起来。是有那么多
的尘土堆积,使草能在上面滋生?抑或青瓦烧得不够透,日晒雨淋,又回归为尘土?

  无论如何,“黑瓦绿苔”便有了些“白发红颜”的感触;黑瓦是愈黑了,绿苔也对比得
愈翠了。它更使人想起长恨歌里的“落叶满阶红不扫”,只是红叶萧条,描写西宫南内的凄
清。这“滋苔盈瓦绿生情”,写的是西湖堤岸挡不住的春色。

  先是被亭瓦的景色吸引,游目向下,竟还有个惊人的名字,说她撩人,倒也不似,只是
引人遐思。

  “我心相印亭”,多罗曼帝克的名字啊!令人直觉地想到情侣,便步人其中,看看会是
何等隐蔽的处所。

  “不隐密嘛!”看到那不过几道栏干,且伸向水面,四望毫无遮掩的亭内,我失望地
说。

  “您未免想多了!”一位正凭栏的老先生回头笑道:“坐!坐!坐!坐下来看这湖水,
看这水中的倒影!看看水中的你,你眼中的水,看你的心、湖的心,心心相印!”

  如伽叶的拈花,我笑:

  ***********************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西湖人去尽,我心相印亭!”

          云泥

  你追过云吗?我追过!

  你洗过云吗?我洗过!

  少年时,我爱极了登山,而且是登那人迹罕至的高山,在不得不归时才离开山。

  云就在那时与我结了缘。

  晴朗的天气,山里的浓云,必要到下午四、五点钟才会出现,午间直射谷底的阳光,将
山林的水气逐渐蒸发,缓缓上升。这时由于日光已斜,山背光和向光面的寒暖差异,造成气
压变化,而引起山风,将那谷中的淡烟拢成迷雾、攒为浓云,且在群山的挤压下迅速腾升。

  云就在那时与我追逐。

  我知道被浓云笼罩的山路是危险且难以呼吸的,所以总盼望在云朵与云朵之间的空白处
行走。远看一团浓云,即将涌上前面的山道,我们就奔跑着,趁云未上的时刻通过。

  尤其记得有一回穿过山洞,身后正有浓云滚滚而来,我们一行人拼命地在洞里跑,那云
居然也钻入了洞中,在我们的身后追逐,回头只说得原本清晰的景像逐渐模糊,所幸眼前山
洞另一侧的景物依然清明。正高兴赢得这一场,肆情喧笑着跑出洞口,却又顿时陷入了十里
雾中,原来那在洞外的云跑得更快,竞偷偷掩至我们的身边。

  至于洗云,你是难懂的,但若你真真洗过云,必会发现那云竟是淡淡的一抹蓝。

  有一年秋天,我由龟山脚,过鸬鹚潭,直上北宜之间的小格头,由于在潭里盘桓过久,
而山色已寒,使我们不得不赶路,否则一入夜,就寸步难行了。

  正值霪雨之后,那时到小格头的山路仍是黄土道,出奇陡斜而湿滑的路面,使我们常不
得不手脚并用地攀爬,一直到将近小格头,才喘口气地回头看一眼。

  真是令人难以忘怀的画面哪!千层云竟然就在脚下不远处,涌成一片浩渺的云海,我们
则是从那海中游出来的一尾尾的鱼!

  等公路局的客车,同行的女孩子对我说:看你脚上都是云泥,让我帮你冲一下吧!

  云泥?可不是吗?那是云凝成的泥,泥里夹着的云!

  灰暗的晚天下,我确实看见她用水冲下的,不是黄土,而是深深宝蓝色的——云泥!

  *******************

          雾白

  曾看过一部恐怖电影,片名是“雾(The…fog)”,描写由海上来的鬼船和厉鬼们,随
着浓雾侵入小镇。

  事隔多年,已经记不得片中的细节,倒是那由海上瞬息掩至的浓雾,在灯塔强光照射
下,所发生的深不可测的光彩,总在脑海里映现。

  那是当光线照上去,表面反射一部分,穿透一部份,又经过层层云雾,再三反射与穿透
之后,所产生的神秘之光。它不像逆光看去的云母屏风那么平,也不似月光石折射出来的那
样晶晶亭亭,而是一种柔软均匀,又能流动的东西。

  每当乘坐飞机,穿越云层的时候,我都极力想从窗外捕捉这种映象,只是日光下的云
雾,光洁有余,却总是少了几分神秘的韵致。

  家居有雾的日子,我也临窗眺望,看那路灯是否能制造影片中的效果。或许因为雾不够
重,光又不够强,还是觉得滋味平平。

  直至今年暑假,到清境农场,夜晚游兴不减,漫步向山里走去,没有路灯,地上水溶溶
地,高大的松柏在阴暗的夜空下,穆穆地立着,四周是一种夜山的沁凉和窥不透的诡秘,正
有些踟蹰是否应该回头,远处的山道边,突然灿起一片光彩。

  一团白光,由山谷中瞬息飘上,前面的林木顿时成了深黑的剪影,那光团且迅速地扩
大,竟使人觉得半座山都燃烧起来。是火光吗?但不见火!是浓烟吗?又不嗅烟。那么是从
何而来的如此万丈光华呢?

  一辆车子由山边转过,刚才的一切竟全消失了,才知道原来这如幻的景象,都是因为车
灯射入浓雾中所折射。但过去在雾中驰车的经验不是没有,为什么只有此刻才能见到?

  仅仅两盏车灯啊!直直的光线,没入那云深不知处,车中的人,只觉得前面是一片迷
蒙,或许犹在抱怨光线的不足,岂知那直光,竟然在不断折射之后,成百成千倍地扩大,在
有线人的眼中,灿烂成无限的光华。

  只是,灯去之后,依然是冷冷的山、凉凉的雾。过眼的光华,仍在视网膜上残留,眼前
的景物却又回归平静……。

  我的车灯,山的迷雾,你的灿烂!

  此后,每一次夜里开车,驶过雾中,我都想:会是哪位有缘人,有这样顿悟的刹那?

  *********************

          雨山

  到紫禁城外的北海公园,看一年一度的菊花展,上千盆的名品,把菊花的造型,带到了
令人难以想象的境界,正陶醉中,却听见一个爱嚼舌的北京人,戏谑地说:“什么采菊东篱
下,悠然见南山,您猜怎么着?根本就是斜眼!”顿时引起一阵哄笑。

  那调笑的人,岂知陶渊明的境界,乃身在物中,而不囿于物,如饮酒诗前面所说:“结
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心远”正是诗人能保持宁适的方
法。所以东篱采菊,固然已属雅事,但那采菊的悠然,以及由此引发的出尘之思,才是最高
的境界。

  曾见梁楷画的“渊明采菊图”,诗人拈一枝花,放在鼻际,眼睛却全不看手中之菊,而
是骋自远方,正画出了靖节先生的精神——他骋目向何处?当然是南山!画家为什么不画出
声山,因为南山不必有形,只是一个境界!

  如此说来,南山就不必非是南边的山,甚至可以不是了。当陶渊明走向东篱,弯腰折一
枝菊花,再缓缓抬头,面远方,又何必有所思?有所觅呢?因为那是一种怡然恬适、拘无束
更无争的胸怀啊。

  遂让我想起他在“归去来辞”中的句子:

  “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
设而常关。策扶才能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

  那矫首遐观的是什么?

  什么都不是,是一种大而无形的旷达与悠然!

          水云

  请王壮为老师为我刻画室“水云齐”的印章,老师说:“想必是出于杜甫的诗句‘水流
心不竞,云在意俱迟’吧?!”

  又请文友薛平南为我刻一方,平南附边款:“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丁卯冬,平南
并录杜句,为水云齐主人。”

  朋友见到我的水云齐,则笑说:想必你是要退隐了,因为既然有了“不竞之心”和“俱
迟之意”,当然生了”箕山之志”!

  我则心想,如果硬要套上诗词,他们为什么不提王维的“行到水穷时,坐看云起时”,
或是韦应物的“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呢?

  其实我的水云齐名,是在少年时就想到的,那时候常爬山,也便总有拂云涉水的经验。
台湾的山里特别潮湿,远看的云烟,到眼前成为迷雾,穿进去湿凉凉地,加上山里的阴寒,
和景物的朦胧,则给人一种在水中游走的感觉。

  有时候涉水到瀑布旁边,水花飞溅,随着山风扬起,更让人分不出是水、是云。不记得
有一回在两壁狭窄的山洞里溯溪而行,突然由前面涧口涌进一团浓云,随着凛冽的山风,飞
速地从身边掠过,那雾不知是否因为被狭谷浓缩,紧密得令人难以呼吸,又仿佛一丝一缕地
从身边掠过,加上脚下的冷冷涧水,就更让人云水难分了。

  所以,在我心中,水和云是一体的,她们都无定形、都非常地贴肤,都难以捉摸,也都
带些神秘。有时候觉得自己未尝不是云水的化身,以一种云情与水意,生活在云水之间。

  如果非要问我水云齐的来处,便请听我少年时作的“云水之歌”吧:

                云水本一家
                家在云水间
                牵裳涉水去
                化作云中仙。
                朝在西山坐
                夕在东山眠
                我身在何处
                虚无缥缈间。
                南山为晓雾
                北山为暮云
                唤我我不见
                挥我在身边。
                春雨也绵绵
                秋雨也涓涓
                流入汪海去
                此生永不还!

          黄山散记

  今年四月,我排除了一切工作和应酬,逼着自己再做一次黄山之行。

  旅行团办得极好,尤其妙的是团员多半为艺本家,工作既同,兴趣也近。我们由云谷寺
坐缆车直上黄山北海,经始信峰、石狗峰、观音峰、仙女峰,再由狮子峰、梦笔生花、笔架
峰,下散花坞。而后由西海、排云亭,过丹霞峰、飞来石、光明顶、鳌鱼峰、莲花峰至玉屏
楼。最后由蓬莱三岛、天都峰至半山寺、慈光阁。

  虽未能遍游黄山七十二峰,但餐烟沐雨、零霜履冰,一周之间,如经历四季晴晦。且既
获朗日高悬,得睹黄山雄奇之骨;又遇明月当空,得窥幻化阴柔之面。

  古人说:“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又有句“岂有此理,说也不信,真正
妙绝,到者方知!”可见黄山之奇。

  沿途写生摄影甚多,数月整理,已略见头绪,只是镜头看黄山,毕竟有如以管窥天,难
见其大。此处择数帧及近作一张,配以短文刊出,盼能不负山灵。

          排云

  只缘昨日没来得及画排云亭右侧的景色,今天虽然镇日豪雨,仍然趁着雨势稍弱,冲上
迷蒙的山道。

  雨是经过松叶筛下来的,或没有雨水落下,再不然则像小时候,用稀泥打仗般,一小
团、一小团地漫天飞舞,打在雨衣雨帽上,咚咚咚咚,如同沉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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