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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其他人都没有听见。我的心怦怦直跳,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个纪念日过了不久,奥迷蒙返回军营,到东部边境去统率军队。
整整一年里,子民们都在静候着我们的大殿——那圣城中心的圣殿——像启示说的那样,遭闪电击劈,但未成灰烬。那是神父们多次思考讨论后对启示做出的诠释。然而,随着季节变换,既没有闪电出现,也没有火焰出现。神父们又说启示是在预示照耀着金铜檐槽的太阳是永恒不灭的火焰;若只是一场地震,圣殿就可以重新屹立起来。
至于上帝是白色的且有一只眼?他们认为是在预示上帝就是太阳,受人敬奉,是光明与生命的万能赐予者。这是在过去常有的启示。
果然,东方战火燃起,那里一向战争不断。那儿的土地荒芜,人们企图偷盗我们的粮食。我们要征服并教给他们如何耕种。浸没君主大将军则捷报频传。
没有应验的是,西方并没有闹饥荒。那个地方受上帝恩泽,从未有过饥荒。我们看到的是庄稼应季播种,茁壮成长,获得丰收,大家共同分享收获。若是西方泽粮歉收,我们就派出车辆满载粮食,长途跋涉越过高山源源不断地从中部运去。要是北方粮食减产,粮食也会源源不断地送去。事实上,天国一片兴盛与繁忙的景象。车子满载熏鱼从西方送到东方,东方日出半岛的车子也满载水果和海菜运到西方。上帝的谷仓和宝库里应有尽有,一直向子民们开放。子民们若有所需之物,和库管员一说即可取得。天国上下无人受饿。饥荒不属于我们,而是那些被我们征服的民族的代名词,是特戈、查伺和北部群山民族的代名词。饥饿的子民,我们如是称呼他们。
又一个创世纪念日到来了,启示中最恐怖的字眼——“世界灭亡”——回荡在人们耳边。
殿外热闹非凡,神父们照旧通过各种形式来取悦慰问凡人们,告诉他们仁慈的主已使世界免受惩罚;而殿内却是另一番景象,气氛压抑。每个人都知道男帝病倒一年里,见到他的次数越来越少,许多庆典要么没有出现上帝的身影,要么只有女帝只身一人参加。女帝总是看起来平静而又安详。我大多数的东西都是从她身上学到的。有她在身边,我总是觉得什么也没有改变,什么也不会改变,都会好起来。
太阳静静地停驻在那座神圣的大山的山肩上,男帝又一次跳起轮回之舞,动作缓慢,脚步凌乱,然后照例走进灵堂。我们守候着,圣城内外、天围上下的子民们也都在守候着。太阳下山了。从南到北,无论是卡伊瓦山、耀眼的考罗西山、阿吉特山、艾茵山、阿杰扎山,还是卡纳伽德瓦山,所有大山的雪峰被映得一片金黄,而后火红,最后绯红一片。霞光映照着雪峰,又渐渐离去,任凭它们苍白如骨。星星升上天空。圣光广场变得冷清,鼓乐之声渐小,点燃的火炬照得广场烁烁放光。灵堂大门略微打开,神父们走出,井井有条,列队行进,而后停住。
一片沉寂之中,年纪最长的神父开口了,声音尖细而又清晰,说道:“上帝的慧眼没有看到任何东西。”
嗡嗡的窃窃私语声骤然而起,打破了沉寂,像飞虫横扫沙漠,然后又渐渐安静下来。
神父们转身列队走回灵堂,有条不紊,一片沉默。
一队队等着传送启示的天使静静地站着。领队们聚集到一处,又确认启示。不一会儿,所有天使一齐出动,分别沿着东、南、西、北、中五条不同方向的街道出发。那五条街道始于圣光广场,直通城外延伸成五条平整的石子大路。以前,天使们一上路便奔跑起来,迅速将上帝的启示传到子民耳中,而这次传的启示却无只言片语。
露台上,塔祖走过来站在我的旁边。那天他十二岁,我也十五岁了。
他说:“泽,我可以摸你吗?”
我用眼神示意同意,他便伸手握住了我的手。那种感觉很舒服。
塔祖是一个一本正经、沉默寡言的人。他总是沉不住气,动辄就发脾气,经常弄得头破血流,有一次差点弄瞎了眼睛。他虔诚地参加所有的庆典和宗教仪式,努力跟老师学习各方面的知识——历史、地理、射箭、舞蹈、写作,还和母亲学习宗教知识,学会如何做上帝。我有些课程和他一起学习,两人互相帮助。他很体贴人,我们情投意合。
塔祖握着我的手,说:“泽,我想我们不久就要结婚了。”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上帝天父在跳舞使世界轮回时脚步凌乱。他的慧眼看不到未来。
不过那一刻,我所想的却是:为什么这样巧合?去年的此时此地,奥迷蒙说要娶我;而今年的此时此地,塔祖又说要和我结婚。
“也许吧。”我回答道,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会意他是在害怕做上帝。其实我也怕,可再怕也没有用。时候一到,我们就要成为上帝。
也许,那一刻来临时,太阳不再停驻卡纳伽德瓦山。也许,上帝根本没有将年带回开端。
也许,我们再也不能用慧眼看到东西,再不会有那一刻了。我们只能用凡眼看见事物。除了现实生活之外,其他一概看不到。
多么恐怖的想法啊!我有些窒息,闭上眼睛,紧紧攥住塔祖瘦削的手。直到定下神来,下定决心勇敢面对一切,我才松开手。
那一年里,白痴君主的睾丸终于发育成熟了,便想要强奸妇女。糟蹋了一个年轻的圣女后,他仍不思悔改,得寸进尺,上帝便阉割了他。从那以后,他恢复了往日的安静,脸上却多了些抑郁和孤独之色。有一次,瞧见塔祖和我手牵手,他也学着我们俩的样子抓起亚杰的手站在他身边,嘴里还叫着:“我是上帝!上帝!”自豪地笑了。孰知亚杰已经九岁,懂事了,挣脱他的手,说道:“你不会成为上帝,也不可能成为上帝。你是个白痴,什么都不懂!”上了年纪的罕婆便气急败坏地狠狠斥责了亚杰一番。没想到,亚杰没有哭,白痴君主却哭了起来。罕婆的双眼也跟着湿润了。
太阳依旧白天向北移动,黑夜返回南方,躲在艾茵山山巅之后,均与往昔无异,似乎男帝跳轮回之舞时并没有错乱舞步。男帝要过世那天,塔祖和我被带去见他,接受赐福。屋里弥漫着甜甜的干熏香草的味道。男帝瘦骨嶙峋地躺在那里。我们跪在豪华的铺着皮革的大铜床旁,前额碰触拇指施礼。上帝天母托起他的手先放在我的头上,又放在塔祖的头上,诵起祝福之词。
上帝天父一直没有出声,后来才低声叫着:“泽!泽!”
不过那不是在叫我,而是在叫天母。女帝的名字大都叫泽。他在临终前,嘴里一直喊着既是姐姐又是妻子的我们的天母的名字。
第三天深夜,我醒来,听见沉闷的鼓声响遍圣殿,接着圣庙和圣城远处的广场也响起鼓声,越传越远。偏远农村的子民们在星空下听到鼓声,然后也敲响自家的鼓。
鼓声冲上丘陵之顶,飘荡在山路之中,翻过高山传到西方海域,穿过田野飘向东方大地。鼓声从圣城传向四面八方,传到每一个角落。即使在荒野,鼓声仍然清晰。
我想,就在当晚,哥哥奥迷蒙在北部群山的军营里准听到了报丧的鼓声。
上帝的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结婚后就成为了上帝。婚礼必须在上帝过世后举行,通常不超过数小时,以免整个世界长时间陷于悲痛之中。这些都是我上课时学到的。然而造化弄人,母亲拖延了我和塔祖的婚礼。若是我们马上结婚,奥迷蒙的企图就不能得逞,再忠心的手下也不敢听从他的调遣了。无奈,母亲悲痛欲绝,心神不宁,根本不知道也不会想到奥迷蒙竟有如此野心,竟使他不惜使用武力做出亵渎圣灵的勾当来。
通过天使早得知天父病重的消息后,奥迷蒙就带领着一小队忠心耿耿的士兵快速向西行进。数天后,鼓声响起时,他不是在偏远的北部群山而是在一个名叫伽锐山的山林中。那山就在圣城的北面,越过山谷即可窥探到圣城和圣殿里的动静。
焚烧先主遗体的准备工作由司祭神父操办着,正在顺利进行。我们的婚礼也本该同时着手准备,母亲本该操办起这一切,无奈她迟迟不肯迈出房门半步。
她的妹妹风之神和家中其他的君主与女神谈论着我们的婚冠和礼服的式样,要哪些神父来奏乐,欢庆活动怎么在圣城和乡村搞。司仪神父焦急万分,前去找他们商量对策。可没有母亲允许,不论是女神和君主还是司仪神父都不敢擅自行事。风女神便去劝她,敲门却无人回应。大家都惶恐不安,终日守候着她。我觉得和他们待在一起会疯掉的,便到花庭里去散散步。
我不曾走出过圣殿,露台是我去过的最远地方,也不曾穿过圣光广场漫步于圣城的街道,不曾见过一片田野和一条河流,更不曾踏于泥土之上。
上帝的儿子们被轿子抬着去庙宇参加庆典;夏季,创世纪念日过后,又经常被带着翻过群山去往清沐洛。那是世界的发源地,有着源泉之河的眼眼山泉。每年,塔祖从那里回来,都给我讲有关清沐洛的故事:那里巍巍群山环抱着古老的圣殿,野生蛟龙穿梭于山峰之间;他们白天在那里打龙,夜晚头顶星空而眠,好不愉快!而我——上帝之女——却不能迈出圣殿半步。
对我来说,花庭是个称心如意的地方,在那里可以漫步于蓝天之下。五眼喷泉和谐地洒着水花,大花盆中的树木缀满花儿。铜银器皿中,神圣的泽向着太阳茁壮成长。除了参加庆典和上课以外,我所有的时间都是在那里度过的。小的时候,我假想那里的昆虫都是龙,去捉它们。长大了,又在那儿和柔葳玩抓骰子,或是静静地坐在喷水池边,时而望望池里的水荡起涟漪,时而盯着喷出的水花,周而复始,直到星星高过墙头缀满天空。
那日,如往常一样,我在花庭里,柔葳陪着我。因为我无论去哪里都必须有人陪同,我索性就求母亲让柔葳经常来陪我。
我坐在中央的那眼喷泉边。柔葳知道我想要安静,便一个人走到角落里的水果树下等候着我。她爱睡觉,无论何时何地都睡得着。我坐着,设想着以后塔祖代替柔葳日夜陪在我身边的情景,该是多么奇怪啊,可是怎么也想不出来。
花庭有一个通往殿外的门。有时,园丁们从那儿进进出出,我还可以透过门缝看到外面的世界。那门两边上闩,开的时候要两个人一齐开。
我在喷泉边坐着,瞧见有个人穿过花庭,任凭大门敞着,以为是些同丁。可跟着又进来几个人,其中一个正是我的哥哥奥迷蒙。我想那门一定早已成为他进出圣殿的秘密通道。他早就谋划要杀掉塔祖和亚杰,让我只能嫁给他,让我们二人成为上帝。见到我在花庭里,似乎就在等他的到来,对他来说真是天赐良机,命运注定要把我们两人拴在一起。
“泽!”他一面走过来,一面叫道。那口气就像是我的天父在叫天母一般。
“浸没君主。”我回礼,站起身,十分不解地问道,“你不应该在这儿出现啊?”我见他受了伤,右眼闭着,上面还有一道疤痕。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用一只眼盯着我,说不出话来。我的出现太出乎他的意料了。一会儿,他笑了起来。
“是的,妹妹!”他说着,转过身去给随从下命令。
他们共有五人,个个浑身皮肤粗硬。我现在想起来他们肯定都是士兵。他们脚穿天使那样的鞋,腰系绶带,上有挂环,拢住阴茎鞘,挎着刀鞘,还别着匕首鞘。奥迷蒙的装扮和他们差不多,只是鞘是金制的,头上还戴着一顶银制将军头盔。
我不知道他和那几个人说了些什么,足见他们围过来,奥迷蒙靠我最近。于是,我说:“别碰我。”警告他们后果严重。凡人若触碰我则由律法神父执法将其烧死。即使是奥迷蒙,若未经我允许碰我,也要去苦修一年。
孰知,奥迷蒙又笑起来,在我往后退时猛地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另一只手捂住我的嘴。我拼命地咬他的手。他便将手一收,啪地一声又一次扣在我的嘴和鼻子上,用力之猛使我的头向后仰去,喘不过气来。我挣扎着乱打一通,眼前漆黑一片,直冒金星,感觉到几双坚硬的大手抓住我,把我的胳膊别在后背举了起来,抬走了。捂在我脸上的那只手玩命地按着,令我根本无法呼吸。
柔葳一直躺在大花盆中间的小路上,在树下打盹。他们也就没有看见她。她却瞧见了他们,立刻意识到若被发现会被杀掉,便原地不动。看着他们刚抬着我走出大门,她便跑进大殿撞开了母亲屋子的大门。这是亵渎神灵的大罪,可是她不知道圣殿中是否有人与奥迷蒙勾结,自己可以信任谁,惟一能信任的只有我的母亲,便不顾一切地闯了进去。
这是后来柔葳告诉我的。当时,她大喊着:“浸没君主抓走了泽!”母亲依然孤独凄凉地坐在那阴暗的屋里,好久没有作声。
她还以为母亲没有听见,刚要再开口时,母亲就站起来,将悲痛抛之脑后,说:“那支军队已经背叛了我们!”于是,她思绪立刻活跃起来,搜寻解决的办法,因为她那时只不过是个曾经当过上帝的人,现在已经无权了。
“带塔祖来见我!”她对柔葳说。
柔葳在圣人中找到了塔祖,用眼神示意让他过去,然后叫他立刻去见母亲。她则从仍未上闩、无人把守的花庭门跑出圣殿,询问圣光广场的人们是否瞧见几个士兵抬着一个晕倒的女孩去向何方。见到的人告诉我们向东北方向的街道走去,她便一路追去,刚出北面城门,正瞧见奥迷蒙那伙人沿着山路去向伽锐山,把我带到山上的古堡垒中,便转身跑回去禀告我的母亲。
母亲在和塔祖、风女神及其他最信任的人商量后,召见了几员维和老将。他们都率军驻扎在乡下,维护稳定,而不是在前线战场冲锋陷阵。母亲请求他们听从调遣,他们答应了。这样做是因为母亲只是曾经的上帝,而那时她已不再是上帝,只是先主的女儿和即将继位的上帝的母亲,手中无权,无人听命。
她又和梦幻神父们商量该怎么把这消息让天使们传给子民们。毫无疑问,奥迷蒙抓走了我,就是要娶我成为上帝。若是母亲让天使们先把消息传出,告诉子民们他的所作所为,那不是司仪神父主持的婚礼,而是强奸,也许子民们就会不承认他和我是上帝。
于是,消息一下子传开了,传到圣城的每一个角落,传遍乡村的每一寸土地。
奥迷蒙的军队对他忠心耿耿,正在全速向西行进。沿途还有一些士兵入伍。不过,中心地区维和士兵大多数还是站在母亲一边的。母亲任命塔祖统率军队,二人组建起了一支英勇果断的军队。其实,他们成功的希望很渺茫,因为谁是上帝悬而未决,再加上我在奥迷蒙的手里,用不了多久他准会强奸了我,或者干脆杀了我。
所有这一切我都是后来才得知的。那时,我的所见所闻却是另一番景象:我被关在古堡的一间屋子里。那间屋子低矮,没有窗户,门外插着门闩。门口无人把守,没有士兵看着我,因为整个堡垒里除了奥迷蒙的士兵外别无他人。我待在那里,不知昼夜的更替,觉得时间停住了脚步,那正是我担心的啊。那屋子只是堡垒地下的一间储藏室,没有一束光照射进来,小虫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爬来爬去。在那里,我踏于尘土之上,坐于尘土之上,卧于尘土之上。
门闩拨开了。门口火把通明,刺得我目眩。几个人走进来,在墙壁的烛台上插了一支火把。
奥迷蒙穿过他们冲我走过来,正是来强奸我的。
我冲那独眼龙的脸上啐了一口唾沫,说:“你要是敢碰我,你的阴茎准会像火把一样烧焦。”
他冲我龇着牙,一副似笑非笑挑衅的样子,把我按倒。不料想,他浑身颤抖,准是畏惧我神圣的躯体。
我冲他说:“你完了!你看,你根本强奸不了我!”
此情此景,手下们尽收眼底。羞辱之下,奥迷蒙拔出剑要杀掉我。
手下们忙抓住他的手,阻止他杀掉我,嘴里还劝道:“君主!君主!千万别杀她!没了她,你就做不成上帝啦!”
奥迷蒙怒吼,把他们乱打一通,就像先前我打他那样。他们跟着跑了出去。最后那人拿走火把,把门咣的一声带上了。
一会儿,我以为他们忘了上门闩,摸索着来到门口,试着打开它,可是门闩还是插上了。漆黑中,我又爬回原先的角落,躺在地上。
夜里,我睡在地上。不过,这不失体面,因为没有人是上帝。上帝是先主指定的儿子与女儿,是在司仪神父的公正下结婚的两人。其余的人都休想,也别无他途。
奥迷蒙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他没有司仪神父,就无法娶我;想要强奸我,生米煮成熟饭做定我的丈夫,这本来早该发生,可无奈他又强奸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