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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完全同意,”大夫说,“接着说吧。”
戴维斯先生将盘子推开,学凯帕尔的样子将两条手臂叠放在桌上。他说话很小心,紧扣主题。其他两人则专注地看着他。
“你们看,有很多讲求实际的人,他们越是认识到思想体系的缺陷和腐朽,就越是处于幻觉之中,越是对这庞大体系垮掉后可能发生的事感到恐惧……”
停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我就是这样。”
“实际上,”他进一步说,“我的工作至今一直在支持那些我认为仍然有影响的思想。通过我自己的原因我开始明白了,第一次……”
凯帕尔将身体向后靠去,手放进口袋。显然他喜欢戴维斯所说的内容。“我们,”他说,“现在在真理的殿堂里。我们发现自己都认为这个世界正漂浮在陈旧观念的木筏上,这个木筏已不再紧紧绑在一起,那些曾经被确认的制度、习俗、道德规范如一堆腐烂不堪的东西,合在一起并不比一堆漂浮的木头碎片好多少。
“我们似乎都同意这一点。现在,这些外来的新生物,我们称之为火星人的生物,正登上这个漂浮的系统,带着他们那坚硬灵敏的头脑和尖锐无情的疑问像星星划过天空一样刺玻我们的黑暗。他们是来拯救我们的吗?即使他们能够拯救我们,我们会允许吗?如果不能,他们会怎样,这条精神木筏将会发生什么?”
5
“一条精神木筏。”赫德曼·斯代玎大夫重复着这个不确定的说法。“一条精神木筏。”凯帕尔望着他的朋友,两只大小不一的眼睛流露出半带自卫半带温情的表倩。“难道不是?”他说。
“它有什么问题?”大夫说。“别回答我说‘所有一切’。具体一点。这条木筏有什么问题?你的证据是什么,凯帕尔?我想知道得更清楚些。”
“好吧,”凯帕尔提起精神来说道。“这只是产生了一半的想法。不错,是你的,我的,每个人的。就像一头非常小的马驹才出生了一半,受到胎膜的阻碍,不能全部挣脱出来。它乱冲乱撞,半睁着眼。我们所有的哲学,最好的,都比不上它。特别是……”
“特别?”
“还有第二个世界,它已建立了自己的语言,成千的隐喻被人们接受。它有另一种尘世烦恼,这个鬼怪和灵魂的世界与真实世界共同存在。它与现实重叠,紧挨其侧,相似但不相同:若幻想中的拙劣模仿;一种模糊的重复;一个想像力四溢的世界,共同倾向导致的后果。我们看见在每个人身边有一个幽灵,它并不真的在那里,我们想像在宇宙旁边有一个最大的幽灵。每当智力运行有些艰难,每当我们聪慧的眼睛感到真理之光,我们便失去聚焦点,滑进幽冥之境。幽冥之境乃通往理性丧失之梦幻乡的必经之路。在幽冥之境,幽灵的世界,你可以为自己的冲动找到无尽的解释,无尽的理由。这是我对人类智慧的指责;这个永远令人糊涂的二元论。人类智慧的最后成果是简单完整地看待生命。”
(“高培尔学校里的那个男孩。”戴维斯心想。)
“不过我们现在更直接地得到它。”大夫说。
“我们得到的是进来的新影响。”戴维斯说。
“不仅仅如此,”凯帕尔说,并不在意那些新影响,“这愚蠢的生物还有许多其他问题。”
“是人类。”大夫小声道。
“让我们听听都是什么。”
“这生物几乎不会长大成人。我们几乎谁也不能发育完全。我们特别害怕承担全部做人的责任,那就是成人的含义。虽然男人是长不大的男孩,但仍然长得粗大笨拙,一个走来走去的怪物,一个墨索里尼,欧洲活蹦乱跳的男孩。大多数人到了人生的终结之时总是被恳求对后人施以保护和指导,在这种恳求中衍生出所有对上帝、帝王、领袖、英雄、上司,以及像人民、祖国、教堂、党派、群众、无产阶级等神秘人格化东西的顶礼膜拜。我们接受几乎所有的妄自菲薄,而不愿鹤立鸡群,成为完全成熟的个体。像所有幼兽、小虫,我们也充满恐惧。有罪感是什么?不过是未成熟动物本能的恐惧罢了。啊,我们在做错事!我们将为此受惩罚!我们充满了对原始诅咒和神秘罪过的恐惧,充满了牺牲、赎罪、下跪、匍匐的自虐冲动。它麻木了我们对幸福的追求,使这个世界充满卑鄙、残酷,和疯狂的行动。
如果说我们还有不完全幼稚的时候,那至多也是在少年时期。我们人人皆有的极端个人主义!说人像一群关在笼子里的猴子一样纵欲并不奇怪,但性只是极端个人主义的一个表现。人在任何地方都疯狂地以自我为中心——超过生物上的需要。没有哪一种动物,甚至一条狗,有这样强烈的自我意识和尖酸的嫉妒心。恐惧与此相连——没有明显的界限——隐藏能也是如此。对财富的热爱即来源于恐惧。这个吓坏了的、不成熟的东西渴望安全,绝对的安全。于是,经过最自然的转换,恐惧发展成对拥有财富和权利的渴望。从逃避性防卫到攻击性防卫是一步。他不仅害怕别人,而且恨他们,诅咒他们。进行毫无必要的斗争。他冷酷残忍,热衷征服和迫害。人啊人!斯威夫特怎么说的?这样一个家伙岂能与荣誉并提!”
“人类,是吗?”大夫道,“不过,听着,凯帕尔。他真是如此之糟?只是一个斜着眼睛看世界,被吓坏了的,自卫的,幼稚的兽类,因为他还没学会直视?如此没有希望?你们这些实验心理学家在过去的三四十年里很快就将我们头脑中对人类的看法清除了。非常快。你们一直在进行这种破坏性的——呢,有益的——对我们的动机和错误,奇异行为的分析。不错……四十年前你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在我们这个行当,我们说正确的诊断是治疗成功的一半。明确人类头脑就好比将病人送上床接受治疗。也许治疗就此开始了。”
“是吗?”凯帕尔道。
“难道现在不正是开始新教育的成熟时期吗?新教育可以使人眼睛明亮,腰杆挺直,可以教会他直截了当地思考和成长,最终使他成为人。”
戴维斯摇摇头,与其对别人说倒不如说是在对他自己言道:“人就是这样的人。人性就是人性。灵魂是天生的而不是后天创造的。”
6
“在推测这些新人类时,”凯帕尔说,“我们必须记住一件事。固执清醒的头脑并不是指我们称之为顽固不化的人。我们所说的顽固不化是傻瓜,在问题面前不知所措,而固执清醒的头脑则明晰若水晶;它像镜头旋转,映照出事物的方方面面,各种可能性,事物之间必然的相关性。但不管怎样,让我们充分发挥想像力来设想这个外来的智慧生命将怎样行动。他们将说些什么,问些什么,指出些什么。人们对此会怎样反应呢?”
“不喜欢,当然,”大夫道。“首先,我想,他们将遇到充满敌意的冷漠。人们会说他们表意不明,效果不显。他们将起来反对傻瓜,那个无论以个人形象还是乌合之众或领导者的形象出现的地球人。但新人类将不偏不倚。那么,说句俗话,他们到底站在哪里?他们将不加入愚蠢的战争风云,新三十年之战、大屠杀、报复,等等的任何一方。拥护赤化,反对赤化,我们总是在摇摆不定。他们则不会如此。”
“那样他们便有时间聚会。”赫德曼·斯代玎大夫说。
“时间也许不会太长。人们将认识到他们说的那些不伦不类的话,提出的不偏不倚的建议具有某种内在的力量。他们提出的建议是建设性的而不是你争我斗。下一步,尤其是当愚蠢人类的领导者占上风的时候,名誉和能力将与政府利益相联系,而他们则会被要求表明自己是支持者或是反对者。如果他们拒绝依附,他们肯定将拒绝依附,则会被指责为具有破坏性,对现实不满的叛逆。由于清醒而不随波逐流,他们将面临许多艰难,将同样受到左派和右派的仇恨。”
“那么,”赫德曼·斯代玎大夫问,“他们怎样可能对这个世界有某种控制呢?”
“头脑清醒的人怎么控制这个世界?”
“是的。如果你认为这是同一个问题。”
“我不是一个预言家,”凯帕尔说,“我只是在考虑各种可能性。假如更清醒、更智慧的生物不断来到我们这个世界,这样的事不会发生吗?所有这些智慧生命难道不会面对同样的世界,同样的问题吗?没有任何政治或宗教的组织,他们难道不会对这些问题有同样的看法——同样的东西在他们看来有同样的价值?尽管他们之间并不需要进行商谈。我坚持认为正常的人类大脑只有一种智慧,而无许多。如果真像戴维斯想的那样,这种新型大脑的一个特征是对大众的看法,愚忠、本能偏见和空谈的抵触,那么,没有任何政治组织或党派或运动或那一类东西,这些意志坚定的生命难道不会依照他们自己的意愿拒绝做野蛮可怕愚蠢的事而开始做有意义的事情?
“假定他们是有才能有自信的人,能做各种各样的事倩。那么这个世界上许多科学、医学、机械、管理领域里的重要位置很可能落在他们身上,随着他们人数的增加、遍布的范围增广,他们的思维和行为方式很可能影响与他们有关的下属。是的,你已经提到过,大夫,通过更明智的教育,即使是普通人也可能被火星人化……
“那么,假设你发现一架轰炸机里的驾驶员碰巧在自问:‘看在鲜血和头脑的份上,为什么我要做这件残酷愚昧的工作?为什么我不掉转回去把这玩意落到指挥部那些杀人者的头上?’接着,他没再犹豫,就按想的去做了。当他降落到地面时,假设地面上还有一两个人赞同他的行为,没有一点不满,事实上和他站在一边,那又怎样?即使是古罗马的角斗士也会有反抗的智慧。我们训练的具有这些品质的空中新勇士,其基督教名字也许就是斯巴达克斯。
“再假设一个技术娴熟的工人在做一门大炮上的精细活,他头脑很清楚,如果这门炮不开火,对这个世界会更好。那么它会开火吗?或者这是一个制造炸药的化学家。这样的事情随着火星人数的成倍增长肯定会成为一个问题。你们那大喊大叫的煽动者或咆哮的统治者病了,需要手术,这里有一位爱国者庸医,他无论如何都将把病人弄得一塌糊涂;还有一位冷静、自信,但不会算计,有知识,有注射器,有手术刀的人,他可能杀了病人,或医治好病人。可是他为什么要医治呢?
“统治者只要病情允许就会用那双权势的眼光瞪着他。火星人对此非常在意。从他的角度出发,他绝不会有任何夸大。他会说,是你的世界反对我的世界,于是他要做他认为对世界来说是最好的事情,且不暴露自己的意图。专家将拥有权力,如果他们有足够的洞察力的话。在这方面他们需要向前迈一小步。”
“不过这是——破坏!”赫德曼·斯代玎大夫说。
“对于非理性冲动,惟一的理性回答是破坏。”
“你暗示是暗杀。”
“我没有暗示什么。我明白说的就是暗杀——如果朝疯狗和离群的象开枪就是暗杀的话。暗杀是在独裁统治者面前合法地声张个人尊严。这不仅仅是权利,也是义务,一个神圣的责任。独裁者是违法者,他使自己丧失了公民权。他的存在降低了你的人格,他将丑恶行动强加给你。他可以征用你,让你在邪恶之间选择。杀了他当然要比让他使你直接或间接地去杀害其他人更好。如果你足够强大,你可以对他说:‘你是个混蛋’;如果那样可以终止他恶行,你还可以对他宽容点;但如果你不够强大,则必须杀了他。除了这样,你还能做什么呢?做一个遵纪守法的人?”
“可怕。”大夫说。
“不过是简单的常识。”
“火星人是杀不完的——如果这是它们的命运。”
“杀它们是为了好的目的。”戴维斯说。
“杀了它们对旧秩序也并无好处,”凯帕尔说,“总会有更多的头脑冷静的绅士,像现在这样相信宇宙射线,相信我们头脑深处的永恒的智慧。在愚蠢人的世界,头脑清醒的人举步维艰,但他们能使这个愚蠢人的世界振作起来,即使他们不奢望能改变它。一个头脑清醒的人将跟随另一个;一个头脑清醒的人将越来越清楚地懂得另一个。他们将肩并肩,不管法律有多糟,当局者有多愚蠢。”
“一场甚至连革命组织都没有的革命?”
“不是革命,比革命更好。革命不过是社会转型。革命不能从根本上改变任何事情。革命究竟是什么?不断加剧的阶级和群体的不平衡,中心转移,木筏翻倾,与旧事物不同的另一面成为主宰。这就是革命所具有的一切。我说的不是革命,而是一种新的行为方式,是黎明破晓。”
“启蒙。”戴维斯试着说了一个词。
“是谁就要来临?”凯帕尔突然加重语气道,“是火星人还是非火星人……?”
“不过,亲爱的凯帕尔,”大夫说,“你说的不正是无政府主义吗?”
“我想,是无政府主义。它有可能意味着‘回到混沌’,所有从个人动机个人追求里释放出来的清醒头脑朝一个方向得出同样的结论。人的大脑同火星人的一样。有理性的头脑不会像人们装的那样持那么多不同见解。他们必须遵守绝对的法律。我们有误解,我们并不停下来去了解它。我们让自己接触生活。世界上每一个统治者都生活在不断与简单知识和讨论争斗中。我们则生活在——让我们面对事实——一个挤满了躲避知识,惟恐头脑清醒的病人的疯人院里。”
他停住口,将雪茄烟盒朝客人面前推了推。
“一个变得头脑清楚的世界。”戴维斯说。
“星球心理疗法,”大夫说,“一个清楚明白的世界,我的大师——一那么以后呢?”
第九章 凯帕尔教授预言人类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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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凯帕尔,”赫德曼·斯代玎大夫想了想说道,“我希望你说说你那些——我们的那些——外星人可能创造怎样的世界。对我来说,你知道,我是乌托邦和未来世界的门外汉——上帝,它们多么让人不愉快!如今它们也进入了我的词汇,每年有二十来个。有时我真希望没有开始。但如果这些外星人真的逐渐遍布世界,并制止作称之为普通愚人——人类——的抢夺、霸占、毁坏等行径,直截了当地对他们说不,那么,我们能否,即使用一般的说法,想像出他们有可能制造的世界是什么样?一个头脑清楚的人类世界会是什么样?”
“我们得承认,”凯帕尔说,“这是在做最不可能做的事。前提是这些即将来临的超人比我们更强大,总的来说更加智慧。我们怎么可能以自己的想像力去猜度他们的头脑,去发现他们想什么做什么?如果我们有他们一样的智慧,我们现在也该创造出他们的世界了。”
“用一般的话来说,”赫德曼·斯代珂大夫用往常温和的语调说道,“试试看吧。”
“也许,用一般的说法,我们至少可以说出一两种他们的世界不会是什么样的情况。你在你的乌托邦和未来世界里都发现了什么?我猜想你一次又一次得到的是同样的东西,首先是现今生活中那些新玩意儿的一幅幅漫画——五千英尺高的摩天大楼,时速两千英里的飞机,手表上的收音机;其次是与当前研究有关的小玩意艺;第三,试图在艺术方面取得一鸣惊人效果的疯狂离奇、浓墨重彩的装饰。最后是有关性关系的新奇想法和对待当代社会批评的态度。但这些未来人一概被当作——说得温和些——小偷和傻瓜。认为世界和平,但安全的气氛却使他们显得更加没有目的,总的来说他们什么也不是——或在一阵歇斯底里中叫嚷着去征服月球或诸如此般不着边际的胡说。显然不论在微妙、精细,还是在简朴方面,他们都没有如何进步。倒是相反,他们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聪明话;从来没有干过一件漂亮事。这是事实,不是吗?”
“可悲可叹,”大夫微笑着说道,“看来谁也不能做得更好。一些人试图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情;一些人做的时候痛苦不堪。但是,不论你祈祷未来还是鄙视未来,它始终是站不起来的空口袋。”
“与进步的乌托邦不同的另一个说法,”凯帕尔说道,眼光小心翼翼地避开戴维斯,“是未来世界又回到保护不善的过去的浪漫气味中?……当然两者你都不相信;我们谁都不相信;但问题是,我们头脑中没有材料可以借助使即将来临的东西有一个具体的形象。在没有创造和置身于未来的时候,我们怎么能看见或感觉到未来呢?所有同样的……”
“是吗?”
赫德曼·斯代玎大夫看着他的朋友跌进陷阱,心里颇感好笑。在他之前不知有多少预言家掉进这样的陷阱并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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