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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红道:“爷是天纵之资,您无论在那一方面,只要稍微用点精神,都能够有超越常人的成就,婢子可没有这份天赋,只能择一而专。却还谈不到一个精字,上次是为爷的琴韵所鼓舞。才使剑术进入一个新的进境,可是爷走后第二天,婢子再度练剑,就没有那份精神了。”
李益笑道:“你还是有这份能力的,只是未能把握运用而已,所以我才要你练这种心韵琴操,也是为增长你的剑艺,你既然能因我的琴而引发剑威,也一定能用你自己的琴韵而与剑相合的。”
小红笑一笑道:“现在婢子大仇已雪,将来跟着爷,根本用不到甚么剑艺了,何必还要去苦练它呢?”
李益道:“不!有用的,高晖拜了兵部尚书,跟我又建下了莫逆之交,目前虽然天下底定,但是边胡又有不稳之状,所以朝廷才急于要修葺城池,将来有了战事,我很想到边境去阅练一番,那时我身边还是需要一个能武的人,所以我不要你把剑艺荒疏下来。”
“爷是进士及第,文官出身,怎么会想到由武途谋进呢?”
李益道:“治世文官吃香,乱世则武人当权,我不以为我的能耐只限于文事,举凡能为国家多尽点力的机会,我都不想放弃,别的人也许争取不到,但是我有高晖跟秦郭两家的渊源,大可以两途兼进的。”他是有着这个野心的,那是他的功利之欲在鼓动着。而且他也认清楚了一件事实,要想求达求显,光是靠渊源是不够,最好还是要有实力。高晖若非有他父亲在武将间的底子,不可能平步青云补上了这个兵部尚书,庸弱的卢方,如果不是在几任节度使上扎稳了根基,也很难内进三公而晋升到中书省上去。
李益更想到自己的族伯李揆虽然当过一任宰相,也不过为姑臧李氏挣个望族而已,如一旦卸任告老,只是一点虚名而无实利,他的子弟仍然要从三试而入仕,一关过不了。依然是屈居乡闾,要图百年富贵,拜相不如封侯,而公侯伯子男五爵都是军功出身而致的,不第而显,世代相袭。这才是一条万代富贵之途。
李益不但看得深,而且还把眼光放得远,一个世爵除了贵之外,还有无穷之富,文官积财千万,如果落到个不肖子弟手中,可以败得精光,而有了世袭的爵位,就有固定的封邑食禄。那怕是最低的一个男爵,也有数十里的对地,岁供数十万金,是一笔永恒的财富,好的是这一块地段不能让也不能卖,永远也不会失去!
这是他萦绕很久的一个意图,以前只是想想,却不敢真的去企望,现在机会来了,他一定要好好地抓住。小红没有他想得这么深,对他这个口头上的理由倒是完全接受了,虽然也知道李益是有点不甘寂寞的意味,但至少他的着眼是为国为民。不遗余力。她虽然没有闯荡过江湖,却是个武将之女,多少具有一份侠心!
小红对李益的这种抱负是无限地钦慕,立刻庄重地道:“爷有济世之心,婢子自当效犬马之劳,一切听从爷的吩咐就是。”
李益笑着道:“那你就从有形之琴开始,我会帮助你,等你能以无琴之弦而发神籁,也是你的剑法更进一层之时,虽不要你杀敌疆场,对虎帐振威却大有所用。”
小红从壁间捧下了琴囊,去掉了封套,就坐在李益的身前,诚意正心,──琮琮地弹奏起来。起初,她对于袒裸操琴,而且前面还躺着个赤条条的男人,多少是不习惯的,琴韵显得很乱。
慢慢地,她从李益脸上的宁静神态,也把自己安定了下来,渐渐地身入琴里,对眼前的李益也视如不见了,而琴声中传来李益的鼻鼾声也听不见了。红日已经高照,啸虹小厮中却是一片宁静,连琴音都寂然了,但是小红却没有睡觉,她还是端坐如故,虽然她的眼睑深垂,但是她的手仍是在琴上按弄拨挑。
那是她经李益的启发后,已经心体神会,人与琴合,手指落下去时,琴韵已经涌现在她的心灵深处,汇成一片心籁,所以她的落指已经轻得不能再轻,运指也异常地轻柔,此刻她奏的是一曲碧海青天古调,而她的人也整个地溶入曲里,似乎已经随琴韵飘入了无际的苍冥,在一碧如洗的长空里遨翔着。在万顶微波的大海上飘浮着。
李益已经醒了,是被那异常的岑寂所激醒的,他睁开了眼睛,随即看见了小红的入神之态,先是异常吃惊的,随即他开始感到一种强烈的震动,震动于她迅速的悟性,这个女郎在一夜之间,竟然超越一个境界,一个辽远而幽深的境界,在刹那之间,李益几乎想过去抱住她。
但是他立刻抑制了自己的冲动,他知道这是万万打扰不得的,所以他静静地坐着,看着,由她手指的进动上,慢慢地知道她所奏的曲调,不动声色,游目四顾,看见屋角的案上放着一具铜磬,乃轻轻地捧了过来,静静地等待着,在一曲将终的时候,他才轻轻地用指甲在磬上弹了一下,只是轻轻的一弹,磬上也发出了轻轻的一响。
这一声,虽是极其轻微,对小红而言,却像是一声响亮的钟鸣,把她拉回了尘世!
徐徐地收了弦,又徐徐地站了起来,轻轻地舒了个腰,然后才向李益一笑道:“爷!您早!”
李益也笑了笑,道:“不早了,你万里邀游,兴致正浓的时候,突然间把你拉了回来,不感到扫兴吗?”
小红笑道:“没有,我承爷的教导启发,似乎已经摸索到心韵天琴的门径,竟然入了神,若非爷的指引,或许我会一直游戈在那个境界里,不知何时才能出来呢。爷,以前我读庄子的逍遥游,读到他神托垂天之鹏,吞舟之鲲,傲游青冥沧海,以为只是一种神话,现在才真正地领略到那个境界,彷佛已身化鲲鹏……”
李益叹了口气:“丫头!你知不知道你刚才有多危险,幸亏是我在旁边,若是换了个莽撞的人,贸然一惊,你这位女庄周就会永远飘游在虚无飘渺的境界里,永远也回不来了。”
小红微怔道:“有这么严重吗?”
李益道:“我不是吓你,你没有那种收放自如的修为,却一下子跳进了形神分离的境界中,是非常危险的事,道家所谓走火入魔,就是这种状况,世俗所谓的倩女离魂,也是指你刚才的状况而言,幸亏我是懂得的,一声轻响,把你给接回来了,否则你的神魄被惊散了,即或不死,也会成为一个毫无知觉的行尸走肉。”
小红想了一下,不禁骇然动容道:“那真要多谢爷了,我现在才明白修行的人为甚么在一个重要的关头,一定要坐关,闭处幽室,受不得一丝惊扰。”
李益道:“不错。你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所以你的进境很快,但这并不是好事,以后可不能再胡闹了。”
小红愕然道:“爷是说我以后不能再弹琴了?”
李益道:“那倒不是,但是不可以太专神,尤其是你有这种容易入迷的毛病,万万不可谱奏那些太过深远的曲子,除非是我在旁边,万不可轻易操奏。”
小红却笑了道:“这点爷可以放心,我的琴本就不轻易为人一奏,今后也祗为爷一个人操奏。”
李益叹道:“小红,即使你整天跟着我,恐怕也没有太多弹琴的时间,我教你这个方法,原是想你能把这种心琴神韵的方法练会了溶于剑中,可是你太专神于琴了,变成心为琴役,完全不是我希望你所达到的境地。”
“爷要我达到什么境地呢?”
李益想了一下,摇摇头道:“算了吧!你不是尘世中人,我却以尘世之务来要求你,那对你太难了,我们还是别求他径,放弃这个方法吧。”
“爷!是不是我的资质太愚笨了?”
“不!是你太聪明,也太超脱了。”
“爷!我实在不懂你的话。”
“我也不知道要如何才能说得明白,勉强举个例子吧,你看过人家放风筝吧?”
“不但看过,我小时候还放过,我家有个仆人,很善于制作,他给我扎了一个老鹰,十分酷肖,放到空中,居然引得几头老鹰来,围着我的纸鹰迥翔,当作是同类了,我怕它们把纸鹰啄坏了,连忙收了回来,那几头鹰居然也跟着下来,围绕不去,我没办法能把风筝收回来,只好再把鹰筝放上去,飞得很高时,我把绳索给松了,看着那头纸鹰,伴随着几头真的鹰,凌空而去,虽感到有意思极了,却也不无惆怅……”
她说着,脸上现出了一种神往之态,李益笑了道:“你有这种经验我倒是容易为你解释明白,我教你弹琴的方法是为了培养你的剑法,使你能熟习这种方法,使神与意合,随时能运用在剑上,正好你那个仆人的风筝制作得很好,能放得高,这就已达到了目的,使你能享受到风筝的乐趣。可是他把风筝制作得过于精妙,使得群鹰围绕,逼得你必须放弃那风争。
这就不是放风筝,而是在放鹰了。”
小红若有所悟地道:“爷!你能再说明白一点吗?”
李益道:“风筝制得好,你放得比别人高,这才是放风筝的乐趣,玩得尽兴了,把风筝收下来,好好地保存,明天能再放上去,这才是你的风筝。但是你的那只风筝太精妙了。精妙得已能乱真,以致于使群鹰认作同伴,迥翔保护,不让你收去,在你而言,固然是失去了放风筝的乐趣,而你的那个仆人,也只能称是制鹰的巧匠,不是制风筝的好手了,现在你明白了吗?”
小红点点头道:“我明白了,风筝之所以为风筝,因为它有一条线控制着,可以收回来。”
李益道:“对了。好的风筝,必须要在祗有翦翦微风时,也能放得高,而玩兴尽时,能随心收回来,如果一飞无踪,固然是极高的境界,却不是制作风筝时的本意了,过与不及与其如此,倒不如有一具放不起的风筝了。”
小红想了一下道:“我完全明白了,爷虽然要我弹琴,而练剑才是目的,弹琴只是方法,现在我舍本求末,深入琴中,完全放弃了练剑,是不是这个意思呢?”
李益道:“差不多,只是不完全对,你如果能够把刚才溶入琴中的意念完全控制,收放自如,以之入剑,必然也可使你的剑艺超凡入化,可是那是不可能的。”
小红又不服气了道:“为什么不可能呢?”
李益道:“因为你入琴太深,一触琴就进入忘我的境界,操之在琴,完全不能自己了。”
小红道:“这不是琴的最高境界吗?”
李益笑道:“对琴技而言,你是的,只要再略事操习,你将成为琴中之神,但是你的目的并不是在此呀!”
小红想了一下才叹道:“是的,我自己也有个感觉,刚才我根本已不知有我的存在,也没有琴的存在,根本不知我是在做什么,只是随着琴曲所引,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了,琴曲趋向流水,我就是那淙淙浅流,琴意渐向白云,我又成为了那一朵朵缥缈的白云了,爷!难道就没有补救的方法了吗?”
李益笑道:“有的,你现在只是忘我的境界,因为你为了我,才会随琴曲而变幻,受了琴的控制操纵。如果你能脱出这个境界,到达物我而忘之境,你就可以操纵自如了,那时又岂仅是以意控琴,以神驭剑,心之所至,精之所在。无远弗屈,无所不能了。”
“那又是怎样的一个境界?”
李益道:“道家炼三户的第一重境界三花聚顶,五气朝元,神游窍外,身外化身,那时你一身可化为三,一个是琴中的你,一个是在操琴的你,另一个却是真正的你。”
小红皱眉道:“这三个我有什么不同吗?”
李益道:“自然不同,琴中的你,随琴音之所向,幻变无常,操琴的你则以琴控制着琴中的你,而第三个你则以超然物外的心情,居间旁观,主宰着另两个你。”
“既然操琴的我已能控制琴中的我,何必又要第三个我来主宰呢?”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第三个你,才是真正能戡透一切,洞观变常,不为物扰。不受魔浸。譬如驭,奔者为马,行者为车,控马为,执辔为驭者,但这些都无法作主的,真正能决定马与车所去何方的人,则是坐在车上的主人,现在你明白这种关系了吗?”
小红道:“明白了,道书谓老子一气化三清,道家所谓元神婴儿脱胎之说,都是指此而言了。”
李益拍掌大笑道:“不错,不错!佳人多颖悟,跟你谈话实在很省力,一点就透。”
小红却苦笑一声道:“爷是在拿我开胃了,要修到那种境界,我不就成了神仙了?”
李益道:“既然有神仙那个境界,总有人修成过。”
“要什么时候才能修到那个境界呢?”
“这个问题可把我问住了,恐怕没有一个人能回答,因为这个境界的得失,全在寸心之间。”
小红也觉得那一问太傻,笑笑改变了问题道:“所谓神仙之说,究竟有没有呢?”
李益道:“玄宗皇帝曾与方士叶法善论道,与方士张果论玄,更曾被他们带领到天宫去游过,若说全无神仙之论,我也不能断定,因为我没见过像傅说中那么神的仙人,不过你说要学仙,我绝不反对,因为你有这份悟力,至少可以摸出个门径头绪,仙道即使不可达,而长生可期!”
小红笑了道:“爷自已呢,不是比我更具悟力吗?”
李益摇摇头道:“我不行,我的功名利禄之心太重,六根不净,像你方才那种境界我就达不到,而不经过那种境界,就永远到不了仙道之途。”
小红不信道:“爷不是已经能作无琴之操,修为已在我之上,怎么会不如我呢?”
李益笑道:“得道每因痴,这个不是痴呆,而是指意诚,我却不行,我对每件事都是浅尝即止,绝不肯深入,我作无琴之操是凭着意志,是用我的人在,那操奏,虽却不在,而扪之有物,所以在操琴时,我还是我,琴还是琴,无法溶为一体,而我仍可心作旁骛,那是我在读书时,怕手指冻得僵硬了,回头无法握管练字,所以才顺着琴谱,在桌上轻扣着,因为这件事既不要化太多的体力,却又能使手指灵活,而我的精神仍然全注在书本上。”
“那不是一心二用吗?这可是了不起的功夫。”
“没什么了不起的,习以为常而已,几乎人人都会,你没见那些女人家几个人聚在一起,手上在做针线,嘴里却在东家长西家短的论是道非,她们的精神都集中在聊天,但手中的针线却缝得又快又整齐,这也是一心二用,难道算是了不起的功夫吗?”
小红也忍不住笑了,忽然门口有人接口道:“什么了不起的功夫,让我也见识一下。”
那是雅萍的声音,跟着门帘一掀,探进了雅萍的脸,看见他们两个人都是光条条的,脸一红,连忙又缩了回去,小红感到羞愧难容,李益却哈哈地笑了起来道:“鬼丫头,下次可别这么冒失。清早辱临,有何见教?”
雅萍在外面道:“爷!不早了,快近晌午了,小姐是来向你跟红姑娘恭喜的!”
小红急急地穿衣服,同时道:“谢谢小姐,回头我就向小姐叩头去。”
着好衣装,只用手略理云鬓,而李益也不过是把衣服披上,雅萍已经掀开了帘子,卢闰英一脚跨了进来,满脸容光焕发,笑嘻嘻地道:“恭喜!恭喜!爷,红姑娘,这下子梁鸿接了孟光案,我这道喜的来迟了。”
小红低下了头,向卢闰英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行了大拜之礼道:“多谢小姐恩典,使婢子能事君子……”
卢闰英连忙把她扶了起来道:“红姑娘。你这是干什么,虽说我昨天为你插了足,只不过是个顺水人情,而且还得要谢谢你偏劳,在以后的几个月里,爷的一切,全要偏劳你了!”
小红道:“小姐坐一会儿,婢子这就去煮茶去!”
卢闰英笑道:“你还是弄几个菜,我们来补行吃喜酒吧,昨天说好的一顿漏掉了,今天可不能放过你。”
小红恭身向两人行礼后才恭谨地走了,卢闰英笑道:“十郎!你的性子真急,馒头上笼,却等不及水滚……”
李益笑道:“我没有多少时间,昨天已经跟高晖谈好了,当时把暂行外调的文书都弄好了,星夜着人送到郑州去销假。今天高晖答应把我札委的命令弄下来,一两天内就启程上路,风声要紧。免得被那两个家伙知道了,起了戒心,又多生事故,这件事要秘密,要快。”
卢闰英笑道:“恐怕你还是不放心,怕我爹不肯放手,所以先来拔个头筹!”
李益道:“不!我是怕你为难,所以才造成事实,姨丈就不好意思再坚持了,小红不愿意上你家去,姨丈就是不肯放手也没有用,我只是不愿意为这件事闹得决裂而已。”
卢闰英叹了口气:“爹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昨天晚上,我们父女之间是第一次吵嘴,最后娘也出来了,而且发了脾气,才算把爹给压了下去。”
这倒是颇出李益的意外,尤其是姨母出头来帮自已,几乎是难以想像,连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