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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不是就有东侵中原的可能了?”
卢安道:“那也不一定,但总是值得注意就是了,如果新起的共主与我天朝交好,可能会把侵略的方向指向别的胡族,像吐蕃,回鹘等族。如果共主与我朝廷交恶,多半就会东侵。胡人天性好战,居处多为沙漠、草原,谋生不易,掠夺成为他们扩展的唯一手段,所以几百年来,胡人一直是我们的边患,只要他们稍微有点力量,就想到中原来闹点事,防不胜防,杀不胜杀,征服了他们上代,也只是安静些日子,等到他们下一代成长了,仍然忍不住想来试一试,这不是他们跟我中原天朝有什么世仇,而是他们把战争看成了习惯,跟吃饭穿衣服一样重要。”
他是真正了解胡人特性的人,所以才有这番见解,对李益而言,这的确是个新的知识,而此时此地,这个知识尢为重要,因此接口问道:“他们难道不晓得中原的地方有多大,人口有多少,兵精粮足,找上中原天朝的麻烦,无异以卵击石,自寻死路吗?”
“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但是这些都无关紧要,也不是他们顾虑的原因,打得过要打,打不过也要打,因为他们战争看成了习惯,这些番子们从生下来开始,就学的是战争杀人的技巧,这也难怪,他们世居在绝寒苦旱之地,不是沙漠,就是高山冻原,五谷不生,完全靠天吃饭,土地上无法生根,他们的财产就是牛羊马匹,赶到东,赶到西,只为了找一块有水草的地方,所以他们也没有固定的家,居住在帐幕中,跟着牲畜移来移去,遇到灾旱荒年,或是找不到足够的水草来饲养牛羊,他们就得挨饿,为了求生存,他们只好抢别人的牛羊,而别的人为了保卫自己的财产,就必须抵抗,就这样养成了他们好战的天性,为了争水草地要斗,为了求生存要斗,为了不披人杀死也要斗,有饭吃的人要斗,没饭吃的人更要斗……”
“卢安,真看不出你还懂得这么多。”
卢天这才有点不好意思,讪然地笑道:“爷!小的那里懂,这都是跟老大人学的,老大人镇河西多年,倒是颇有心得,他研究过胡人的习性后,才想出了制胡之策,反正他们爱斗,并不一定要选对象,只要经常给他们一个斗的机会就行了。”
河西接邻的胡人分两大支,一支是突厥,一支是吐蕃,这两丈人风俗习性都不同,很难合到一块儿去,让他们自己互相对斗,就没有力量来侵扰中原了,所以不时为他们制造小磨擦,挑起战争后,坐山观虎斗,这些年来,河西一直太太平平,就是这个策略成功。
“哦!要挑起他们对哄可不是容易的事!”
“容易极了,只是不能让他们知道,打听得那一族不稳之象,就派出一些人去,穿上了胡服,故意在别一族的领地里闹点事,他们就会打起来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史怀义也懂得这一套了?”
“怎么不懂呢?这个办法就是他想出来的,所以老大人才对他特别器重了,把他从一员偏将屡次拔升,十几年中,升到副帅的地位,再奏请留后保举,把一个河西节度使,挑到他的头上,主要的还是看中他能够把握住河西的局势,不会让胡人闹起来。”
李益连连点头,心中对自己的猜测更为有信心了,只是他又有点担心,唯恐无法握住证据,控制局面。
目前,成败之举都要系在王慕和身上,但他还是有点担心,王慕和既是个儒弱无能的老好人,是否有魄力来担当这个童任呢,又要用什么方法促使他合作呢?
他的目光无意地跃过那高高的堡樯,不禁突地振兴起来了,他终于掌握到王慕和的弱点了,就凭这一弱点,他可以牢牢掌握住王慕和,叫他唯命是从,接受自己任何的条件了。
于是,他的声音也提高了:“卢安,摆道王将军府,投刺求见,昔日班超以一个书生投笔从戎,定远西域,都护边府,白头而返,三十功名,不过一侯而已,今日我李君虞志不在封侯,但只须十日,照样也要建下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为我书生吐一口气。”
卢安识几个字,却没有读过书,对班超投笔从戎,白首功名,扬威西域的典故不清楚,但是他从李益的神情上,知道这位爷已经想出了一条妙策,又将有一番作为了。对这个年轻人,他有着由衷的敬佩,因此,他的精神也振奋起来,轻快地策马前行,在一个较大的广场,几架高大的帐幕前,驻马立足,对迎面而来的一名军官,取出了怀中的帖子,傲然地递了出去:“牛千总,见到你可好极了,就烦你去通报王将军一声,说家主人李公子来拜。”
那位军官两鬓已白,大概是王慕和的老部属了,他对李公子三个字没多大印象,对卢安却是熟识的,诧然地道:“安管家,你不是跟着前督帅卢大人荣升到京都去了吗?怎么又换了主儿。跟了什么李公子了?”
卢安下了马,轻指着在三丈以外的李益低声道:“那是陇西姑臧李君虞李公子,是去岁新科的进士,文名满天下,又是咱们夫人的内侄,亲上加亲,大人把小姐许配给了他,这次是为公干来到京州,衔命来拜侯王将军。”
听说是卢方的内侄兼女婿,这位牛千总肃然动容,连忙捧着帖子进了一处帐篷,没多久,一个穿著便服的老者跟着出来了,卢安上前请过安道:“王将军,您大安。”
王慕和没什么架子,对卢安更是客气,抓住他的手,摇了一阵子,笑嘻嘻地这:“安哥儿,难得,是那一阵风把你给吹了来的?”
寒暄数语,卢安接着就低声把李益笼统而简单地介绍了,他倒是很懂得措词,十几句话,把李益名动公卿,除奸伏贵等种种事功都说了,王慕和的神色更为庄敬,跟着卢安往前迎来,老远就拱手道:“李公子,失迎,失迎,老朽不知道公子会于深夜光临,有失远迎……”
李益笑笑,依子侄礼向他请过了安,随即含笑道:“再晚正怕夜深打扰,诸多不便,直等到了这儿,才发现是多虑了,看此地妙舞欢歌,似乎是宴乐方兴……”
王慕和笑道:“今天是拙荆族中的几个元老王公定期前来叩诣,才按照他们的习惯,略予款待,公子在长安也知道,胡人聚宴,都是以月为度,月出始兴,月到中天,情趣最浓,月朦而散,一闹就是一整夜……”
笑着又对李益道:“公子如果有兴趣领略一下塞上风光,这倒是时候,盛筵正开始,来了你这位贵宾,将使他们更为高兴,只伯他们太吵闹了,公子不太习惯。”
李益看看广场上盛筵的情状,也笑道:“再晚夜作不速之客,正为一倾塞外情调,长安时有胡宴,闹得比这更厉害呢,比起来,这还算是斯文的。”
王慕和道:“胡人的宴会要视对象与宾主的身份而异,今天来的全是拙荆的臣属,他们不敢放肆,较为规矩一点,再过一两天,有几位部族的酋长要来,那时公子看他们闹吧,因为彼此身份平等,没有了约束,才是真正的狂欢盛宴,很可能会夜以继日,一连热闹个好几天呢……”
一面说一面执了李益的手,把他带到广场中间,由那位牛千总用胡语大声向宾客介绍了。
那些客人倒也干脆,找出腰刀,高举着欢呼了三声,灌下了一爵酒,作为欢迎的表示后,又坐下各管各的吃喝了。王慕和把李益请到一座小帐幕中,对坐好后,侍儿送上酒菜,都很别致。
酒是葡萄酿的,色泛鲜红,倒在羊脂似的白玉杯中,尤为鲜艳动人。菜肴都是烧烤的肉脯,只是已经用小银刀切好了,盛在金色的漆盘中端过来。
王慕和举杯相邀道:“公子请,这种胡式的聚宴有个好处,就是免去那些繁文褥节,宾主都能享有充分的自由,不必引揖进退,坐下就吃,醉了就睡,醒了只要席未散,可以继续再吃再喝。老朽与拙荆成婚时,一次宴会,足足连续了一个月,喝掉的酒据说可以流成一条河,各处的酋长王公都来,连营百里……”
他的眼中闪着光,似乎还在追忆着往事,李益却轻哦了一声道:“这果真是塞上一大盛事!”
王慕和有点讪然地道:“其实也平常,塞外各族亲王联姻,差不多都是这等场面,只是我们的习俗不同,尚为初见,才觉得新奇而已!”
李益笑了一笑道:“宾客连营百里,饮宴连月,酒注成河,肉积如山,恐怕要石崇之富,才款待得起。”
王慕和有点不好意思地道:“老朽是个穷措大,拙荆因为是族中的郡主,款待的事宜由她们主办,消费的情形老朽不清楚,不过据老朽事后问起来,才知道并没有赔,而且还有得润余的,来的客人吃得凶,他们送的馈仪也很丰厚,牛羊都是成群地赶了来,明珠斗计,白璧驼载……”
李益笑道:“胡人慷慨好客之风,再晚是久已闻知了。”
王慕和道:“这是习俗使然,他们对金珠财货的观念较为淡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随积随用,而且他们遗给子孙的只是一些名誉与地位,不计钱财,所以才轻财而尚友,胡人有句俗话,血要流敌人的,钱要花自己的,所以他们每个人都是白手成家,即使贵为王孙公主,也很少承受先人的遗产,与我邦的风俗迥然不同……”
李益道:“这也与环境民情有关,有土斯有财,他们居无定所,始终不着根,因而也就没有财富之观念,更不会为子孙作马牛了。”
王慕和大笑道:“公子说得对,看来公子对胡人的风俗习惯颇有研究。”
李益笑这:“再晚先前对此毫无所知,不久之前,为了要来拜访将军,才略略地问了一下,入境问俗,以免失礼,而且再晚还有些不明之处,要向将军请教的。”
王慕和连说了几句不敢当,然后才道:“公子有什么问题,老朽但凡所知,无不尽力为告。”
李益沉思片刻才道:“将军方才说几天后将有几位胡人酋长来访,这是常有的事吗?”
“不!不!通常是不会有的,这次因为突厥人的两大主部的酋长有了磨擦,经人调解讲和了,心中仍有芥蒂,因此本来在西莫尔部境内召集的大公会议,东莫尔大公认为到那儿去有辱尊严,坚持不允,如果没有他的参加,又将引起突厥部的动荡不安,所以督帅史公命老朽前往协调的结果,改在老朽这儿开大公会议。”
“将军在突厥人面前倒是声望极隆,一言九鼎。”
王慕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老朽那有这么大的面子,还不是因为拙荆之故,跟他们较为近一点,再者因为老朽身为天国上将,有我大唐天子的盛威为后盾,他们要客气一点。”
“东西莫尔两部以那一部较强?”
“势力较盛的是西莫尔部,有十几万人,东莫尔汗瓦达大公部十万众,略逊一筹,不过瓦达大公近与吐蕃人联姻,若得吐蕃支持,势力将胜于西莫尔,西莫尔汗的也先大公跟拙荆是远房亲谊,颇为忧急,向史帅求助,史帅命老朽前往斡旋,总算才使得瓦逢点头首肯。”
“突厥人只要有十几万众就可以纵横境内了?”
“整个突厥人也不过才几十万之众,分成了二三十个小部族,有的只有一两万人,也算是一个大公部,这是因为他们的领地贫瘠,地旷人稀之故,谋生不易,人口也很难增加,再加迭年的战争、天灾、瘟疫,死的人也不少,这还是十几年来增加的,前些年人口更少,就是十几万人中,去掉了妇女老弱,真正年轻力壮的壮了不过才三四万人而已,就是因为这个原故,河西之地以七万余众的军力,才可以稳稳地镇压住他们,因为不管那一部,郎使举族以起,也不是我们的敌手。”
李益道:“若是他们一起联合起来,倒是很可怕!”
“是的,不过很少可能,因为这些大公们都不甘屈于人后,若是有了征伐,我们一定会知道,加以援助,就不伯他们有一个人起来了,我们只要随时注意这种事,就可以一直维持着优势。”
“东莫尔联合吐蕃,这件事颇为可虞。”
玉慕和笑道:“那也不值得紧张,他们互相结姻,却连不起来,因为他们被河西隔开了,军力无法集结,还是等于空的,如果我们肯借道,则情形又当别论,所以我们的力量,足可左右大局。”
李益想想道:“在开大公会议时,各部的兵力都会带来的吗?”
王慕和道:“大公会议三年开一次,旨在选出一个共主,以解决各部的纠纷,纯为和平性质,当然不准把人都带来,可是他们以军力部众多寡来定强弱,共主之膺选,也是以此为准,多少总要带点人来,大概每部总有一两千的骑兵吧!”
“那他们一起来了,将军这儿容得下吗?。”
“此地乃我大唐领属国境,虽是拙荆之行宫之所在,也不能容彼等轻易行动,他们带来的卫士,至多不会超过二十人,其余的甲兵人骑,一律在五十里外扎营等候。”
李益算是完全明白了,略一沉思后才道:“将军,假如在开会的期间,他们的族长之间因为意见不和,互起冲突,当场闹了起来,那可该怎么办?”
王慕和道:“这是常有的事,胡人性情粗暴不文,每因细故而起口角,甚至于当场拔剑而斗者,也属司空见惯,这时候的地主国主就负责解劝折衷了!”
“若是解劝不了呢?”
“那就要准备战争了!”
“如果是那一族的族长在会中受了伤亡呢?”
王慕和脸色一变道:“这种情形从来也没有发生过,老朽也不知会如何,不过万一有那种情形,恐怕将会很糟很糟,即使是别族之间的拼斗,牵连也会很大,连我的妻族以及本朝俱将牵连进去,因为拙荆是地主,而聚会的地点又是我大唐的辖地,被杀的一方,必若认为我维护不力,有负他们的信任,要求交出行凶者作为交代。”
“如果行凶者是另一族的王公呢?”
“找照职责,我们必须擒下凶手,交给另一方才对,可是如此一来,被擒下的那一边又将认为我们偏袒,所以这使我们将陷入窘境,但愿不要发生这种事才好。”
他看见李益的脸上带着神秘的笑意,心中一动,不由得问道:“公子,莫非你已有所风闻,将要发生什么变故?”
李益笑得更为暖昧,王慕和急道:“公子,此事非同小可,如果你真的听到有什么消息,务请见告,老朽好迅速转告督帅加以制止,这实在不能开玩笑的。”
李益轻轻地道:“会期就在后天,史帅早已公出,将军是找他不到了。”
王慕和道:“不!咋日老朽尚且得到史公事令,说是为要维护会期的安靖,视导驻军守防的情形去了,此时必在两卫前哨,监视各族的营地。”
“距此很远吗?”
“约有百里之遥,快马半日可到!”
“假如有二三十位胡族王公聚会,每人携众千人,扎营一处,两三万人,连系甚广……”
“是呀,他们在青玉湖畔扎营,以湖为幕,是个很壮观的场面,明日午后,老朽就要前去欢迎他们,公子如果有兴趣,也可以看看,对了刚才说的事……”
李益神色一庄道:“将军,在我的预料中,一定会有变故,而且这变故之生,你必须自己作主设法了结,不能去找史帅,而且也找不到他。”
王慕和听得一怔,觉得事情不对劲了,正要请道其故,李益道:“此处谈话不便,能否请借一步……”
“不妨!这儿都是老朽的自己人。”
“将军,据我所知,你没有几个自己人,大部份都是史帅的人。”
“那有什么差别呢,王某身为大唐要员,此心耿耿。”
“将军,若非知道你忠贞可靠,再晚就不会来了,但史帅的人,未必就是将军的心腹……”
“这是怎样说呢,难道……”
“将军,话很难说,可是事情关系太大,史帅的作法虽然不能算是背叛朝廷,但是却不无,故生事端而引起兵祸之嫌,你我必须在一个秘密状态下才能谈话。”
王慕和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但是看了李益凝重的神态,知道事情假不了,皱眉道:
“公子,这就难了,这所城堡虽是老朽的私宅,但是由于地位特殊,也等于府卫的营区,老朽既无私人,四处都是同僚弟兄,而且他们为了职务所关,在这段时间内,对老朽的身体有保护之责,行动跟随,,老朽也不能故意避开他们,如果事情与史帅有关,则叫他们回避就更不便了。”
李益心中一动道:“这些人是监视将军的?”
王慕和苦笑一声道:“那当然还不至于,他们的职责确是保护,可是叫他们避开了,不是反而显得着了形迹吗?老朽问心无愧,但因为拙荆是胡人族长,督帅即使小心防范一点也是应该的。”
李益看得出,这位将军的行动也不大自由,不由得一叹道:“将军,你竟连一点私人的自由也没有吗?”
王慕和道:“那倒不然,若说老朽带了这么多年的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