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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佩玉多日来第一次感觉到阳光的可爱。
现在,一切事都有了转机,朱泪儿也有了希望,站在这温暖的阳光下,他几乎忍不住要
放声高歌起来。
唯一的遗憾是,他并没有找到郭翩仙和锺静,也没有找到姬灵风,想必是姬灵风也将他
们带走了。
他始终都无法猜到姬灵风为何要在姬苦情面前为他隐瞒,也猜不透她为何要悄悄将郭翩
仙和锺静带走。
但比起那些愉快的事来,这点遗憾又算得了什么?
只听黑衣妇人道:“杨子江虽是个不肖的叛徒,但有些事他并没有说谎,那时海东青还
在他旁边,他也不敢说谎。”
俞佩玉道:“姬苦情难道就是那“东郭先生”?”
黑衣妇人道:“不是,姬苦情也只不过是“东郭先生”手下的一个傀儡而已,无论武
功、狡猾、凶狠,姬苦情都比下上东郭先生之万一。”
俞佩玉忍不住道:“前辈你……”
黑衣妇人叹了口气,道:“不瞒你说,就连我也未必是那恶魔的对手。”
俞佩玉道:“但前辈的“先天罡气”,岂非已是天下无敌,登峰造极的武功了么?”
黑衣妇人道:“先天罡气虽然无坚不摧,但上天造物,万物相克,蜈蚣虽毒,雄鸡却是
它的克星,先天罡气虽强,也并非真的能无敌於天下。”
她又叹息了一声,道:“东郭先生为了对付我,这些年来已练成一种专门克制先天罡气
的武功,否则他又怎敢复出为恶?”
俞佩玉动容道:“那是什么功夫?”
黑衣妇人道:“无相神功。”
俞佩玉道:“此人练成了无相神功,难道就可以横行无忌了么了。”
黑衣妇人道:“当今天下的确已没有人能是他的对手,能除去他的人,世上也许只有一
个。”
俞佩玉道:“谁?”
黑衣妇人道:“你!”
俞佩玉怔住了,呐呐道:“但弟子……弟子……”
黑衣妇人道:“若论武功,你自然万万不是他的对手,但你城府极深,定力过人,有许
多非人能及的长处。”
俞佩玉道:“可是……”
黑衣妇人又打断了他的话,道:“你可知道荆轲刺秦王的故事么?”
俞佩玉道:“略知一二。”
黑衣妇人道:“若论剑法,荆轲实不及当世名剑客“盖聂”之万一,但燕太子丹却认为
要杀秦王,唯有荆轲,你可知道其道理何在?”
俞佩玉道:“那是因为荆轲有不惜舍身成仁,与暴秦共归於尽的勇气。”
黑衣妇人道:“你错了。”
她沉声接着道:“秦王暴政,苛毒於虎,民间怨声载道,欲得桑王首级而甘心的人不如
有多少,当时在燕国的勇士也有很多,高渐离、宋意、武平、秦舞阳,可说无一不是重然
诺,轻生死的侠客,太子丹为何独重荆轲?”
俞佩玉沉默着,没有说话。
黑衣妇人道:“那只因荆轲也是位城府极深的人,可以说得上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
变,以秦王当时威仪之隆,任何人一入秦宫,都难免胆寒股悚,但荆轲却可高步上金殿,连
秦王那样的枭雄人物都看不出他心怀不轨,这才是他非人能及的长处,也正是燕太子丹看重
他的地方。”
俞佩玉又沉默了很久,道:“前辈是要弟子去谋刺东郭先生?”
黑衣妇人道:“暗箭伤人,虽有失江湖规矩,但事急从权,对他那样的恶鹰,又何必再
斤斤计较於小节。”
俞佩玉道:“只不过……荆轲到最後还是功败垂成了。”
黑衣妇人道:“荆轲虽功败垂成,你的机会却比他好得多。”
俞佩玉道:“怎见得?”
黑衣妇人道:“秦宫甲士千百,东郭先生却一向独来独往,此其一,荆轲不精击技,你
却已可算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此其二……”她凝注着俞佩玉,沉声接着道:“最重要的
是,秦王对荆轲始终都有警戒之心,东郭先生对你却绝不会有丝毫防范之意。”
俞佩玉道:“为什么?”
他很快的接着又道:“荆轲至少还有督冗之图,和樊於期的首级以取信於秦王,弟子却
一无所有又何以取信於东郭先生。”
黑衣妇人笑了笑,道:“你自然有取信东郭之物,只不过你自己还不知道而已。”。
俞佩玉道:“前辈明教。”
黑衣妇人道:“销魂宫主所埋藏之物,是否已落於你手?”
俞佩玉不敢隐瞒,道:“是。”
黑衣妇人目光灼灼,道:“那其中是否有块竹牌?”
这位武林异人竟似有无所不能的力量,无所不知的神通,无论谁在她面前,要说谎都困
难得很。
俞佩玉道:“是。”
黑衣妇人道:“竹牌是否还在你身上?”
俞佩玉道:“侥幸尚未失去。”
黑衣妇人道:“那只不过是块很普通的竹牌而已,但在很多人眼中,却是万金不易的无
价之宝,你可知道它的价值何在?”
俞佩玉道:“这也正是弟子百思不解之处。”
黑衣妇人道:“只因这块竹牌就是东郭先生的信物。”
俞佩玉道:“信物?”
黑衣妇人道:“无论谁得到这块竹牌,就立刻变成了东郭先生的大恩人,无论要他做多
困难的事,他都绝不会推却。”
俞佩玉道:“为什么?”
黑衣妇人道:“此人虽然凶狠残酷,但却极为自负,绝不肯受人点水之恩,也绝不肯欠
别人的债,怎奈三十年前,他却偏偏受了一个人的大恩,这人又偏偏无求於他,他就刻竹为
牌,送给这人作为报恩的信物,“见牌如见人”……”
俞佩玉道:“这意思我已懂了,但这人是谁呢?”
黑衣妇人道:“这人无论是谁都已无关紧要,因为他已死了,最主要的是,这块竹牌现
在已到了你手上,东郭先生既然说过“见牌如见人”这句话,你就是他的恩人,你无论要他
做什么,他都绝不会拒绝的。”
她淡淡接着道:“因为我早已说过,他为人极自负,说出来的话永无更改。”
俞佩玉沉吟道:“前辈的意思,难道是要我拿了这块竹牌,去叫他砍下自己的脑袋?”
黑衣妇人笑了笑,道:“他就算不肯食言自肥,但你若去叫他拿自己的脑袋来报恩,他
还是不会答应的,若是在三十年前,也许还有这种可能,但一个人年纪越大,越活不长的时
候,反而会越觉得自己的性命可贵。”
俞佩玉道:“那么,前辈的意思是……”
黑衣妇人道:“你拿了这块竹牌去见他,先要他将“无相神功”传授给你。”
俞佩玉道:“然後呢?”
黑衣妇人道:“要学“无相神功”,绝不是三天两天就可以学会的事,在学功夫的这段
时候,你和他接触的机会一定很多。”
俞佩玉道:“嗯。”
黑衣妇人道:“大恩未报,乃是他平生最大的遗憾,你此去虽然有求於他,却也可说是
替他了却了这段心愿,他一定会觉得很欢喜,既不会盘问你的来历,也绝不会对你存戒戒之
心,常言道:“老虎也有眨眼的时候”,你时时刻刻跟在他身旁,还怕没有下手杀他的机
会?“俞佩玉道:“可是……”
可是黑衣妇人不让他说话,沉声道:“你既已知道他的阴谋,为何还有这么多顾忌?你
难道不想替江湖除此大害?你难道不想为自己复仇?”
俞佩玉动容道:“弟子的身世,前辈难道已经知道了?”
黑衣妇人淡淡一笑道:“你可知道为你改变容貌的人是谁么?”
俞佩玉黯然道:“弟子身受他老人家的大恩,却连他老人家的姓名都不知道。”
黑衣妇人道:“他本身也有很深的隐痛,是以早已隐姓埋名,但我却可以告诉你,他就
是我平生最好的朋友,东郭先生多年来都不敢妄动,就是为了对我们两个人还有些畏惧之
心,只因他纵然练成了“无相神功”,但我们两人若是联手对付他,还是可以将他置之於死
地……只可惜……只可惜……”
她声音渐渐低弱,变为叹息。
俞佩玉耸然道:“只可惜什么?难道他老人家已……”
黑衣妇人胸膛起伏,沉默了许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他只怕已遭了东郭的
毒手。”
她很快的接着道:“这件事我虽还不能证实,但东郭若非知道他已不在人世,又怎敢复
出为恶?就因为他死了,东郭的胆子才大了。”
俞佩玉咬着牙,忽然道:“前辈的吩咐,弟子无不从命,只不过,这“东郭先生”行踪
既然十分诡秘,弟子怎能找得到他呢?”
黑衣妇人道:“你自然找不到他,但却可叫他来找你。”
俞佩玉道:“前辈是否要弟子扬言出去,说出报恩竹牌已落在我手里?”
标题
古龙《名剑风流》
第三十七章 阎王债册
黑衣妇人点头道:“不错,那东郭先生只要听到“报恩牌”已落在你手中的消息,一定
会不远千里而来找你的。”
俞佩玉道:“可是,“见牌如见人”的意思也就是“认牌不认人”,弟子还未将竹牌交
给他时,无论任何人都可以将这面竹牌夺去。”
黑衣妇人道:“但又有谁能从你手上将这块竹牌抢走呢?”
俞佩玉苦笑道:“弟子倒也并非妄自菲薄,但江湖中的能人的确太多。”
黑衣妇人道:“这话倒也不错,以你现在的武功,天下至少还有十三个人能胜过你,也
许还下止此数,这些人虽已大多退隐林下,听到这消息,也必定还是会心动的,有些人纵然
不至於动手明抢,但暗中还是免不了会来打你的主意。”
她不等俞佩玉说话,忽又一笑,接着道:“但你既然已有了销魂宫主的“阎王债”又何
必再怕这些人呢?”
俞佩玉道:“阎王债?”
黑衣妇人道:“你既已有了报恩牌,怎会没有阎王债?”
俞佩玉恍然,道:“前辈说的可是那本帐簿?”
黑衣妇人道:“不错。”她徐徐接着道:“入非圣贤,焉能无过?一个人活了几十年下
来,多多少少都做过几件亏心事的,尤其是那些成了大名的人,别人只看到他们光采的一
面,只看到他们高高在上,耀武扬威,谁也不知道他们是用什么来做垫脚石才能爬得这么高
的。”
俞佩玉长叹了一声,他也知道成名的路并不是条好走的路,要想走到终点,也不知要跨
过多少人的骨。
黑衣妇人道:“譬如说,洪胜奇能做到凤尾帮主,就因为他先陷害了他的大师兄,再毒
死了他的师父,这件秘密後来虽终於被人揭破,但在未揭破时,江湖中人,还不是都认为洪
胜奇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
俞佩玉叹息无语。
黑衣妇人道:“这件秘密被人揭破,只能怪洪胜奇的运气不好,因为,江湖中像这种事
也不知有多少,只不过没有人知道而已。”
俞佩玉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一个人做了亏心事,迟早总有人知道的。”
黑衣妇人道:“不错,无论什么秘密,总有人知道的,而普天之下,知道这种秘密最多
的人就是销魂宫主。”
俞佩玉道:“哦?”
黑衣妇人道:“销魂宫主颠倒众生,阅人无数,而男人最不能保守秘密的时候,就是躺
在一张很柔软的床上的时候。”
她这话说得虽很含蓄,但无论任何人都还是可以听得憧,当一个很美丽的人和你睡在一
张床上,一双很美丽的眼睛在枕畔望着你的时候,你若还能为自己保守秘密,就已经很不容
易了,你若还能为别人保守秘密,你简直就可算是个圣人。
这世上圣人毕竟不多。
黑衣妇人道:“销魂宫主辗转自很多人口中听到很多秘密,她就将这些秘密全都写在你
得到的那本账簿上,她是个很聪明的人,对每件事的价值都知道得很清楚,她要等这件事价
值最高时再来使用它,所以她一直将账簿藏着,一点也下着急,因为她知道迟早总有用得着
的时候。”
俞佩玉叹道:“但她却始终没有用着。”
黑衣妇人道:“那是因为她後来忽然变得愚蠢起来了。”
俞佩玉道:“愚蠢?”
黑衣妇人道:“不错,愚蠢。”
她缓缓接道:“世上有两种最愚蠢的人,第一种是爱上了少女的老人,这种人本来也许
很有智慧,而且饱经世故,但却往往会被一个乳臭未乾的黄毛丫头,骗得团团乱转,这种人
虽可怜却没有人会同情他,因为这是他自作自受。”
俞佩玉只有苦笑,他也知道“一树梨花压海棠”并不是喜事,往往是悲剧,有时甚至是
笑话。
黑衣妇人道:“第二种最愚蠢的人,就是痴情的少女,无论她平时多聪明,只要一变得
痴情,就立刻会变得愚蠢的,她爱上的明明是个恶徒、强盗,但在她眼中,却是世上最忠
实、最可爱的人,他就算告诉她雪是黑的,墨是白的,她也相信。”
俞佩玉想到锺静,又不禁为之叹息。
黑衣妇人道:“但销魂宫主後来却变得比这两种都愚蠢得多,她不但变得很痴情,而且
爱的又是个比她小几十岁的小畜牲,这件事你想必已知道了。”
俞佩玉叹道:“朱宫主为了此人,既已不惜牺牲一切,自然不愿再以隐私之事来要胁他
的父亲,等到後来她看出他们是人面兽心,再想用也来不及了。”
黑衣妇人道:“正是如此,但以你的智慧,若能将这本账好好利用,必定能做出很多惊
人的事,更不必怕别人来动你一根毫发了。”
俞佩玉道:“可是……”
黑衣妇人截口道:“你不必说,我也明白你的意思,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物之本身,
并无善恶,只看用它的人是存何居心罢了,这道理你更不能不明白。”
俞佩玉垂首道:“是。”
黑衣妇人这才笑了笑道:“很好,我言尽於此,你去吧,等你成功之日,也就是我们再
见之时,到了那时,你所有的心愿我都可助你达成。”
口口口
俞佩玉的身影终於消失在远方,黑衣妇人却始终站着没有动,日色已渐渐西沉,苍茫的
暮色终於笼罩了大地。
在暮色中看来,她彷佛忽然变得很阴森,很诡秘。
她彷佛有两种身份,在白天,她是人。
但一到晚上,她就变成了黑暗的幽灵。
这时黑暗中又出现了一个人的鬼魂。
姬苦情的“鬼魂”。
他衣服上仍带着斑斑血迹,但一张脸已洗得乾乾净净,一双发亮的眼睛里,闪动着诡谲
的笑意,咯咯笑道:“你今天的话说得可真不少。”
黑衣妇人淡淡道:“要少些麻烦,又何妨多说几句话?”
姬苦情道:“杀了他岂非更没有麻烦么?”
黑衣妇人摇了摇头,道:“你不懂的……”
姬苦情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的确不憧你为什么要我装死,为什么放了他?”
黑衣妇人道:“因为我只有用这种法子才能让他自动说出许多事。”
姬苦情道:“他说了吗?”
黑衣妇人道:“他已承认他就是俞放鹤的儿子,而且找猜的也不错,的确是那老狗为他
易过容,这两件事我一直无法确定……”
姬苦情道:“你现在既已确定,为何还要放他走?”
黑衣妇人又摇了摇头,道:“你不懂的,但你很快就会懂了……”
姬苦情道:“我只希望你莫要做错。”
黑衣妇人冷冷道:“我几时做错过一件事?”
她忽然後退了半步,道:“你身上是什么血?为何不换件衣服?”
姬苦情笑了,道:“你也认为这真是血?看来我的本事已越来越大了。”
黑衣妇人也笑了,道:“你的本事本来就不小。”
姬苦情道:“你那徒弟呢?”
黑衣妇人道:“海东青?”
姬苦情道:“嗯。”
黑衣妇人道:“他已带着朱泪儿和铁花娘回去了。”
姬苦情道:“他知不知道这件事?”
黑衣妇人一字字道:“要成大事,知道内情的人总是越少越好。”
姬苦情道:“杨子江呢?”
黑衣妇人悠然道:“要成大事,总得找几个人来做替罪羔羊的。”
口口口
秋天已不知不觉过去,风中的寒意已渐重。
这些天来俞佩玉可说没有一天不是在紧张中度过,每天总有些不可预料的事发生,一次
接着一次,一次比一次危险,使他觉得每天都可能是他活着的最後一天,直到现在,他才真
喘了口气。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模样是多么狼狈,身上穿的也还是很单薄的衣服,早就该换了,更应
该好好洗个热水澡。
既然还没有死,就得好好的活下去。
他想找个舒服的地方,先洗个澡,刮刮脸,再换套乾净的衣服,想到泡在热水里的滋
味,他全身都痒了起来。
只可惜他身上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