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酆京,将西周的两座京城大火焚毁,渭水平原被抢掠一空!中原诸侯的战车兵闻风丧胆,无人与之争锋。也就是那一次,嬴秦部族受太子宜臼(后来的周平王)之命,从陇西河谷奋然起兵勤王。五万黑色骑兵与戎狄的八万骑兵在渭水平原浴血厮杀,将戎狄大军杀得尸横遍野,唯余一两万人逃回西陲。自那以后的四百多年间,西部戎狄再也没有与已经成为诸侯国的嬴秦部族展开过如此血战,相安无事了一百多年。
直到秦穆公再次起兵平定西戎,大散关与陈仓谷以西的游牧戎便归附了秦国。但在穆公之后的百余年间,由于秦国内乱迭起,国力衰弱,西部戎狄与秦国的关系也就日见松散。秦孝公即位之初发生的西豲部族叛乱,正是秦国在西部无暇维持的结果。商鞅变法时期,为了稳定西部戎狄,秦国采取了“三十年不变西族”的国策,与戎狄维持了一段井水不犯河水的岁月。若秦国大势稳定并不断强大,西部戎狄自然可以慢慢消化,甚或可以对西部开始一体变法。然则,商鞅被杀,朝局不稳,世族发动了“请命复辟”,西部戎狄的动乱就有了一个大大的诱发因素!四大部族素有敌视中原的传统,又加上对即将来临的“西族变法”忐忑不安,野心自然会蠢蠢欲动,此时若有世族元老出面,约请戎狄发兵“靖难”,难保不会发生四百年前的镐京之变!
这就是西部四大部族的危险所在,也是樗里疾直奔草原深处的用意所在。
六天之后,樗里疾的马队便看到了枹罕。
枹罕 ,秦国最西部的一个要塞,实际上就是一座方圆三里多的夯土城堡。因为地处三条河流的交会地带,所以成为戎狄四大部族游牧的中心区域。这地方北临黄河,南临大夏水与洮水,东临庄浪水与漓水,方圆千里,山水相连,草原广阔,是秦国西部一块水草丰茂的游牧区域。西部戎狄最有实力的四大部族,在这一区域已经生存繁衍了千余年。
樗里疾在山头遥指草原土城,对便装骑士们下令:“进入枹罕,你们便是我这马商的驯马师。山甲将军便是我的管家。安住营地,不得外出滋事,违令者斩!”
“谨遵将令!”山甲与骑士们齐声应命。
“牛角号起,走马下山!”樗里疾一声令下,十名号手“呜呜”吹动号角,一名壮实骑士扯出一面写有“马商樗里”大字的黑旗,跟在樗里疾车后,不疾不徐的向灰色的小城堡而来。时当暮色,又大又圆的落日挂在枯黄的草原尽头,羊群牛群马群,都在轰轰隆隆的向这座土城靠拢。有的已经在选定的避风洼地搭起了帐篷,燃起了篝火,用木栅栏圈定了牛羊,肉香和歌声也开始飘荡了起来。放眼一看,靠土城最近的是羊群牧主,外围是牛群牧主,最外围则是马群牧主,遍野烟尘中倒是颇有章法。见有吹着号角的商旅马队下山,扎定的帐篷中便涌出了各色男女老幼,惊喜的高喊着:“秦货来了——!”“马商来了——!”“要羊皮么?羊皮——!”
尚未关闭的土城中便涌出了十多个皮袍长发的戎人,迎着樗里疾马队走来,为首壮汉老远就张开双手喊了起来:“噢嗬——,哪国马商——?”
樗里疾也张开双手做苍鹰飞翔状,高声回答:“秦国马商。咸阳樗里——”
“啊哈!咸阳马商,好!”皮袍壮汉兴奋得双手向天高喊:“枹罕人欢迎你们——!”
樗里疾知道,来者是当值郡守的迎商吏,便下车深深一躬,将一袋半两钱递上:“天冷辛苦,弟兄们喝酒了!”迎商吏哈哈大笑着将钱袋扔给身后:“贵客心意,平分了!”回头也是深深一躬:“请贵客随我入城,营地已经排好了。”樗里疾笑道:“多谢了。当值郡守是哪一位头领啊?”皮袍迎商吏顿时没了笑脸,高声回答:“山戎单于,乌坎大人!”
“单于郡守在城内驻守么?”
“马商贵客大人,乌坎单于的营地驻在外边,呶,那里。”
樗里疾心中一动:“啊,那我们也就不住城里了。走,向马群帐篷区扎营!”说完,跳上轺车,带领马队向最外围的草原深处冲去。身后皮袍迎商吏却快马赶来,遥遥高喊:“马商大人慢走——,我来带路!有狼群——!”
月亮挂在湛蓝的夜空时,樗里疾马队的十多顶帐篷也扎好了。骑士们虽然便装,却完全按照军法行动,扎营完毕,立即埋锅造饭。樗里疾热情的邀请带路迎商吏品尝了秦中干牛肉、烙面饼与羊羹汤,迎商吏吃得满头流汗,啧啧赞叹不已。饭后,樗里疾请求迎商吏连夜带他到山戎单于郡守的大帐去,迎商吏便显出惊讶的神色:“好马多多了!明天不行么?”樗里疾笑道:“马商讲究快捷。天一亮,单于郡守拆帐走了,岂不好几天?”
“噢——,明白!”迎商吏恍然点头:“好商人。走!”
樗里疾便对山甲叮嘱了几句,让他留守营地,自己带了两名骑士出帐,随迎商吏向单于郡守的大帐疾驰而去。
在臣服的游牧部族区域,秦国虽然也设置了郡县,但一直没有象秦川腹地那样设立官署与驻军。因为这些游牧部族归附秦国后,游牧生活并没有改变,若常设官署与驻军,对迁徙无定的游牧部族事实上起不了任何作用。对于秦国,这些游牧部族的归附,除了为秦国提供大部分战马与少数骑士,财货上反倒是国府倒贴。秦国重视西部区域的根本原因,是消除背后威胁与提供马匹兵源,保持一个真正安定的后院。基于这个目的,西部区域的郡县官吏,都是由国府赐封各部族头领兼任。枹罕区域草原辽阔,四大部族又不相上下,秦孝公当年西巡时就订立了一个新盟约:四大部族首领(单于)轮流做郡守,每人一年,统辖枹罕四大部族与其他小部族;四大部族各出五千骑兵,组成永远不解散的两万常设官骑,只听当年郡守的命令;其他骑兵则都是老传统,不固定的属于各部族,所谓“聚则成兵,散则为牧”。如此一来,国府省了许多人力财力,部族之间也减少了诸多冲突,头领们乐于轮流执政,牧民们也很少为水草之地大打出手,二十多年来倒是一片升平气象。
山戎单于的大帐,坐落在枹罕土城最外围的草原深处。
樗里疾快马赶到时,单于郡守的大帐里正在举行一场不寻常的聚饮大宴。
枹罕土城坐落在一片连绵大山的南麓,非但向阳避风,且有大夏水从土城南流过,天然的水草形胜之地。冬天是草原部族的休牧窝冬期,从第一场大雪开始,大大小小的部族都从水草之地聚拢到这座土城周围来了。直到来年四月,方圆数十里的大草原,各色帐篷扎得无边无际,马牛羊犬的叫声此起彼伏。冬天聚拢,对牧人们还有一个特殊用场,便是“互市”。所谓互市,一来是相互交换多余物品,二来是与东方商旅交换盐铁布帛等物。一年积攒的皮张、牲畜、干肉等,都要在冬天脱手,换来粮食、盐巴、布帛、兵器、帐篷及各种日用杂物,待得冰雪融化春草泛绿,无数帐篷便星散而去,消失在无垠的绿色草原。那时侯,想要找牧人做大笔生意,当真比登天还难。东方商旅便总是在秋高气爽的时节,就开始向西部进发,为的就是赶冬天的草原互市。
樗里疾祖居西戎,自然十分清楚冬天对戎狄牧人的意义。
一入草原,他便嗅到了今年冬天草原的不寻常气息。以往的单于担任郡守时,除了两万官骑驻扎土城墙外,牧民帐篷都是自选地点,杂乱无章,牛群马群羊群全然不分。非但给互市带来诸多不便,猝遇风雪或外族入侵,马队牛羊相互夺路,便要混乱不堪。今年却迥然有异,土城外只驻了一千官骑马队,其余牧民均按照羊群、牛群、马群的次序,从土城向外延伸:羊群帐篷在最里层,牛群帐篷第二层,马群帐篷在最外围!乍看之下,仅仅是整顺了一些,似乎无甚其他作用。然则看在樗里疾眼里一琢磨,便觉得大有文章。这种部署的要害作用,是大大便利了军事行动——羊群牛群行动迟缓,又是真正的财富,就驻扎在最靠近土城的最避风处;马群与官骑快速剽悍,却驻扎在最外围的草原深处。这便是不寻常处,明白是戎狄部族进入了备兵状态,一旦有事,随时可战!枹罕向西,杳无人烟,更为广袤的大漠高山中,从未流淌出过有威胁的敌人;北边是阴山胡人,距离这里有数千里之遥,更不可能骤然南下;当此之时,戎狄部族的兵锋所指何在?已经不难看出端倪了。
樗里疾的感觉没错,山戎单于的这场宴会,正是要议定东进大计。
入冬之前,山戎单于就接到了孟西白一发三至的阴书,请他们准备兵马,一旦特使到达,立即东进靖难!山戎单于曾与最亲密的犬戎单于做过秘密商议,二人都觉得这件阴书很突兀,还是先搁置一段再说。入冬不久,斥候飞骑回报——商鞅被车裂,世族元老请命复辟,咸阳陷入混乱!这个消息虽然大出意料,但却点燃了戎狄部族已经熄灭了许久的反东方火焰,人人亢奋,跃跃欲试的要做点儿大事。山戎单于虽然只有三十二岁,刚刚继位两年,但却是个很有胆识谋略的头领。他觉得,必须在咸阳特使到达之前定下大计,才能做到动则同心,否则,牛曳马不曳,如何打仗?
大帐中聚集了四大部族的大小头领三十余人,每五人围成一圈,中间一个铁架上吊两只烤得焦黄发亮的全羊,身边便是堆积如山的酒坛子。头领们大碗喝酒,短刀剁肉,高声呼喝,一片喧闹。待到人人汗津津脸泛红光时,山戎单于站起来一声高喊:“静了——!我有话说!”呼喝声顿时停止,目光都转向了这个年轻威猛的单于郡守。戎狄人虽然粗野狂放,但却很是尊敬主人。今夜的全羊大宴是山戎部族请客,而不是山戎单于以郡守身份动用“官货”请客,自然要对主人礼敬有加,主人要说话,头领们便自然安静下来。
“小羊事一桩。”山戎单于一拍手:“咸阳新君杀了商鞅,老世族要复辟祖制,请我族群起兵,攻入咸阳,另立新君,共享秦国。去不去?放开说话!”三言两语便告完毕,大手一挥:“就这事,说!”
哄嗡一声,满帐头领炸开!有人不禁高喊:“还羊事?马事牛事嘛!”
戎狄习俗,大事小事均以“马牛羊”比喻,“马事牛事”是大事,“羊事”是小事。有人高喊“马事牛事”,足见头领们的兴奋重视。他们原本已经听到了各种口风,也预感到今夜有大事,却没想到果然如此,亢奋得不能自己,立即哄哄嗡嗡的嚷嚷起来。但这件“羊事”毕竟非同寻常,半天竟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乱了一阵,一头红发的赤狄老单于阴阴笑道:“单于郡守,咸阳杀商君时,可曾与我等商议?”
“没有。”山戎单于只说了两个字。
“好么,只要我做杀人刀,鸟!去做甚?”
“赤老单于大错了!”一山戎头领高声道:“咸阳老世族要与我共享秦国,何等肥美牛事?商议不商议,管他个鸟来!”
“肥美牛事?啊哈哈哈哈哈!”白狄单于扬着手中红亮亮带着血丝的羊肉,一头黄白须发分外显眼:“当真小儿郎也!知道么?当年我族攻入镐京,下场如何?苍鹰勇猛,却啄不得虎豹皮肉啊。”
一时间便大嚷大争起来,赤狄白狄两部族的头领们似乎不太热衷,反反复复只是喊“不做咸阳杀人刀”,实际上却是对与秦人血战几乎灭族的惨痛故事犹有余悸。山戎犬戎两部族的头领们却亢奋激动,大叫“羊换牛,不能错过市头!”当值郡守的山戎单于却是一言不发,听任众头领面红耳赤的争论,如此半日之间,竟是莫衷一是。
正在此时,武士进帐禀报:“迎商吏带一咸阳马商,求见单于郡守。”
单于郡守眼睛一亮,高声道:“有请马商。”帐中头领们也是一阵惊喜,顿时安静下来。正说秦国事,便来咸阳人,探听虚实正是机会,谁不高兴?
“咸阳马商樗里氏,参见单于郡守!参见诸位单于头领!”樗里疾进得大帐,便笑容可掬,一圈躬身拱手的大礼。
赤狄老单于哈哈大笑:“樗里氏?可是大驼樗里氏子孙啊?”
“回老单于:在下正是大驼樗里氏之后,樗里黑便是!”
“好好好!”赤狄老单于拍案笑道:“有个樗里疾,与你如何称呼啊?”
“樗里疾乃我同族堂兄,他做官,我经商,相互帮衬。”
单于郡守豪爽的一挥手:“老族贵客嘛,来呀,虎皮垫设在首座,再烤一只羊来!”
一名壮硕的女仆立即捧来一张虎皮坐垫儿,安置在单于郡守的坐垫儿旁。这是四大单于的首座区域,设在大帐正中的三尺土台上。坐垫儿安好,立即就有一名赤膊壮汉提来一只刚刚剥去皮毛的红光光肥羊,咣当一声,便吊在了首座中间的铁架上!石头圈内不起烟的木炭火便窜起高高火苗,肥羊立即冒出吱吱细响与腾腾热气!
一通来回走动呼喝寒暄完毕,肥羊皮肉已经吱吱冒油,只是未见黄亮。樗里疾回到座前双手一躬:“多谢单于郡守!”便坐到虎皮垫儿上,顺溜的抽出腰间一柄尺把长的雪亮弯刀,径自在烤羊身上噗噗两刀,便卸下一只滴血的羊腿,摆在面前的大盘上,然后举起陶碗高声道:“樗里黑重回祖居之地,先敬单于头领们一碗!”话音落点,汩汩饮干,扬手亮碗,竟是滴酒未下!陶碗一撂,弯刀便剁下一块血丝羊肉,便怡然自得的大嚼起来。
“好——!”“够猛子!”单于头领们齐声喝彩,一齐举碗饮干。
赤狄老单于哈哈大笑:“这黑肥子!敢咥此等血肉,有老根!”
单于郡守:“今年一冬,东方商人竟无一人来枹罕互市,樗里兄孤旅西来,好胆气!”
樗里疾心知郡守话中之意,啃着肉笑道:“单于郡守,东方商人今冬有一怕:怕秦国新法有变,西进互市,反被秦国截留财货。这是秦穆公老办法,果真恢复了,谁敢来呀?”
“你樗里氏就不怕秦国有变么?”白狄老单于急迫插话。
樗里疾大笑:“秦国不会变,有何可怕?东商多疑,樗里黑乐得独占马利了!”
单于郡守盯住客人,“秦国诛杀商君,世族元老复出请命,眼见就要变了,樗里老客如何说不会变?”此话问得扎实,帐中顿时安静下来,头领们的目光便齐刷刷聚在这咸阳马商的身上。
樗里疾悠然一笑:“单于郡守,樗里氏原本西域大驼族,与枹罕四大部族本来一家,但有实情,樗里黑不敢相瞒。我兄樗里疾说:秦国诛杀商君,一是迫于六国压力,二是新国君怕商君权力过大;若为废除新法而诛杀商君,世族元老何须要请命复辟?黑肥子临走时,国君已经诏告朝野,秦国新法不变!否则,黑肥子吃了豹子胆,敢继续西来互市?单于郡守,你没有收到诏书么?”
“如此说来,世族元老是违抗君命了?”单于郡守回避了诏书一问。
樗里疾点头:“单于郡守,英明!”
“既然如此,国君为何不诛杀世族元老?”犬戎单于骤然气势汹汹。
“君心如天心,难测难说。”樗里疾不做确定回答,更象是个商人。
帐中一个头领突然一扬手中的切肉弯刀,高声喝问:“秦国新军,战力如何?”
樗里疾见此人黑发披散,粗猛异常,便知是山戎部族的勇猛将领,思忖笑道:“咱黑肥子在商不知兵,难以确实回答。不过,将军若想知道秦军战力,黑肥子倒有个办法。”
帐中一片亢奋,哄嗡一声,纷纷问什么办法?四大单于也一齐盯住樗里疾,停止了酒肉。樗里疾悠然一笑:“也是天意。黑肥子这次买马,却是给秦军补充战马的。后军主将特许,给我拨了一百个骑士随行,专门试马、圈马、驯马,要想知道秦军战力,选一个百人队比比,不就明白了?”
“好!好主意!”“比武!”“草原骑士,战无不胜!”听说与秦军较量,帐中一片鼓噪。
单于郡守思忖一阵,也觉得这是个试探秦军虚实的好主意,要想东进,毕竟两军实力对比是最重要的;风闻秦国新军练成后战力大增,曾一举战胜魏国铁甲精骑而收复河西;然戎狄部族素称骑兵鼻祖,历来蔑视中原骑兵,现今的秦国纵然练成了新军,能有多精锐的骑兵?一个百人马队的较量,是决然可以看出骑兵实力的;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一个极好的机会,既试探了虚实,又不伤和气。虽做如是想,但这个轮值郡守的山戎单于却很有心计,看着樗里疾诡异的笑道:“黑老客,莫非有意带来了最精锐的骑士?”樗里疾哈哈大笑:“精锐?哪个将军会把最精锐的骑士交给商人圈马?不过,实话实说吧,他们都是老兵,对验马驯马倒真有一套。不然啊,老族人骗了我,黑肥子要掉脑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