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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中人霍然坐起!火把照耀下,只见他长发披散满面通红,目光犀利得吓人,四面打量,冷冷问道:“这是何处?尔等何人?”
黄衣贵公子拱手笑道:“先生,我等多有得罪,尚请见谅。我乃楚国客商猗矛,这厢有礼了。敢问先生高名上姓。”
“洛阳苏秦。”车上人一偏腿便已下车,脚下虽稍有虚浮,但显然与方才的酣醉酣睡判若两人。他矜持的整整衣衫,一双大袖背后,轻蔑的扫视了一圈冷笑道:“看模样都是富商大贾,却行此等勾当?”
猗矛恭敬笑道:“虽不闻先生大名,但料先生也非等闲人物。我等出此下策,皆因渭风古寓不便洽谈。我等酷爱高车,人称‘车痴’。今见先生轺车古朴典雅,欲以千金之数,外加一两新车、四匹骏马,买下此车。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苏秦恍然,不禁一阵大笑:“足下竟能买通渭风古寓的车侍,将客人劫持到北阪松林,可见用心良苦。然则,我要是不卖,诸君何以处之?”
“不识人敬啦!”肥子商人喝道:“既是车痴,岂有买不下的车马啦?”
“如此看来,尔等是要强人所难了?”苏秦冷笑,眉宇间轻蔑之极。
贵公子模样的猗矛依旧是满脸微笑:“尚望先生割爱了。看先生气度,一定是心怀天下,区区一辆青铜轺车又何须在乎?我等商贾,以奇货可居为能事,先生肯与我等比肩而立么?”这番话极是得体,对于一个名士来说,的确是不屑与商贾比肩的;而作为名动天下的大商,能如此恭维一个名士,确实也是难得。仅此一端,便知这个猗矛绝非寻常商人。
苏秦本是性情中人,若在功业遂心意气风发之时,这番话完全可以让他放弃这辆王车。尽管这是周天子赏赐的王车,而且是燕姬重新换过的一辆旧王车,其中非但有着天子亲赐的荣耀,还有着燕姬换车的情谊,绝不是一辆寻常的轺车。纵然如此,苏秦依然将它视做了身外之物,并没有特别看重它,如同他对任何财货金钱都恬淡处之一般。
但是,眼下的苏秦却没有了这种恬淡心境,他只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侮辱!在咸阳宫碰了个大大出乎预料的钉子,郁闷无从发泄,一坛天下闻名的邯郸烈酒,使他在飘飘忽忽中涌出一腔浓烈的愤世妒俗之情,也平添了几分豪侠之气。此刻,亢奋奔放而又郁闷在心的他,觉得眼前这帮商人实在是龌龊极了,尤其这个贵公子模样的猗矛,更是可恶!苏秦本来就是商贾世家出身,又对天下大商了若指掌,自然知道猗矛是楚国巨商猗顿的胞弟,是商界一言九鼎的霸主。惟其如此,苏秦觉得他的恭敬外表下隐藏的是金钱,是强暴,是欺人太甚!苏秦何许人也,功业失意,难道随身之物也要被人无端劫持?怒火涌动间,苏秦陡然仰天大笑:“猗矛啊猗矛,可曾听说过,士可杀不可辱?”
“先生何出此言?猗矛岂敢辱没名士?唯做买卖而已。”平和的话语中猗矛的笑容已经收敛,眼中渗出一股阴毒的光芒。
“天下名士,不与贱商做买卖!”苏秦声色俱厉,大步走到车辕旁,便要上车离去。
“呔!不能走啦——!”肥子商人大喝一声,大手一挥,车痴同伙便举着火把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喊:“士不可辱,我等商人便可辱么?”“是也!谁敢骂我等是贱商!”“不识敬,千金买一辆旧车,还不知足?”“甚名士?我看是个野士!”“没个了断,如何能走?商人好欺么?”“是名士就拔剑,商人也要雪耻呢!”
苏秦转身冷冷一笑:“要做劫匪?还是要私斗?这是秦国。”
话音落点,车痴们顿时愣怔在那里——秦国新法如山,抢劫与私斗都是死罪,一经查实,立即斩首!谁都会顾忌自己的生死,更何况这些富商大贾?猗矛却是狺狺笑着走了过来:“我等并未用强,买卖不成,仁义尚在。先生却自恃名士,辱骂我等,这该当有个了结吧?秦法纵然严明,也总须讲个公道吧。”
“对!该当有个了结!”车痴们又轰然动了起来,举着火把凑集到苏秦周围。
“噢——”苏秦冷笑:“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啊,强盗也要讲公理了。我倒想听你个说法,如何了结?”
猗矛依旧阴柔的笑着:“先生与这位肥兄决斗一场,便了却今日恩怨。”
私相决斗,本是春秋以来士子阶层的风气。士人兴起之初,多受贵族挑衅与蔑视,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与声誉,往往拔剑而起与挑衅者做殊死拼搏,以表示虽死不受侮辱的名节气概。此所谓“士可杀,不可辱”。几百年下来,决斗便成了维护尊严名节的古老传统。决斗杀人,官府历来是不加追究的。猗矛不知苏秦根底,提出决斗只是个试探;若苏秦剑术高强,自然只好收场;若苏秦是那种只文不武的士子,则必定要“成交”这笔生意了。
听得决斗二字,苏秦却被激怒了,右手向车厢一探,一柄青光凛凛的长剑便锵然在手:“谈何决斗?一起来吧。”
猗矛却摆摆手:“不能,肥兄一人替代我等便了,如何能以众凌寡?”
“好,便是我来啦——!”黄衣肥子拉着长长的楚腔,丢掉手中火把,笑眯眯的拔出了一口弯月似的吴钩,脚步象水牛般沉重的挪了过来:“出剑啦——!” 肥胖的双手攥着一口半月形的细剑,样子颇为滑稽。
苏秦不禁哈哈大笑。他练剑十多年,却从来没有与人真正交过手,今日第一遭就遇到了这么样一个滑稽人物,便不由自主的大笑起来,学着他的楚腔:“肥子先出剑啦——!”
“敢笑我?找死啦——!”黄衣肥子大怒,吴钩一挥,便见一道弧形的寒光向苏秦胸前逼来。苏秦浑身灼热,浑不知这吴钩“斜啄”的厉害,只一剑直刺当前,却是又快又准!这吴钩“斜啄”是当胸横划,速度稍慢,攻击的范围却是极宽。寻常剑士但见一片弯月形剑光逼来,便往往不知从何处防御?若有刹那犹豫,这吴钩便划到胸前,人便会被拦腰划开!偏偏的苏秦是简约剑法,不管你如何挥舞,我只一剑直刺!只听叮当一声大响,火星飞溅,两剑相交,吴钩剑竟是光芒顿失,黄衣肥子噔噔噔后退了三步!
“啊哈哈哈哈哈哈!”苏秦却畅快无比的大笑起来,心思老师这简约剑还当真高明,第一剑便将这楚剑吴钩震退,便不由胆气顿生。原来,苏秦剑术缺乏天赋,老师便教他反复练习快剑突刺,说不管敌人如何挥剑,你只一剑快刺,只要做到“快稳准狠”四个字,自保足矣!苏秦自然信奉老师,寻常练剑便是千遍万遍的突刺快剑,经常惹得张仪大笑不止。苏秦却不管不顾,只是一剑一剑的认真突刺。今日临敌,这一剑快刺竟大是威风,如何不高兴万分?
黄衣肥子恼羞成怒,吼叫一声“真找死啦——!”便要冲上来拼命。
“且慢。”猗矛却伸手拦住了肥子,对苏秦拱手笑道:“决斗完了,先生胜。日后我等绝不再找先生聒噪便是。”
“算你明理。苏秦告辞。”
“且慢。”猗矛轻捷一闪,便拦在了苏秦面前。
“猗矛,还做劫盗么?”苏秦冷笑。
“先生差矣。”猗矛满面笑容:“先生快剑,猗矛生平未见,斗胆想与先生走几圈。十剑为限,点到为止,可否?”
苏秦初尝快剑之妙,内心正在兴奋处,听得猗矛要和他比剑,而且“点到为止”,乐得再尝试一番,便欣然应道:“好!就陪你十剑便是。”
四周火把顷刻又围成了方圆两三丈的一个大圈子。猗矛拔剑,却是一口小吴钩,长不到两尺,与苏秦的三尺长剑相比,显得寒瘦萎缩。猗矛右手持剑,左手是弯弯的青铜剑鞘,显然是剑、鞘双兵。他猫腰蹲身,喝声“开始!”便挺着剑缓缓围着苏秦打起了圈子。
苏秦的快剑有两个前提,一是正面对敌,二是敌不动我不刺后发先至。如今猗矛围着他打圈,他也便挺着长剑转圈,始终与猗矛保持正面相对。转得两三圈,猗矛突然一声大喝,吴钩与剑鞘一划一击,同时两路攻到。苏秦在他喝声一起时便一剑刺出,直指猗矛胸膛。
“好!第一剑!”猗矛一跃丈许,闪出苏秦剑光,却又立即逼上来绕着苏秦打圈子。
苏秦狂饮了一坛赵酒,能够一时清醒,全因了渭风古寓特制的醒酒汤。但那醒酒汤解得一时醉意,却并不能消解酒力。本来就飘飘然如腾云驾雾的苏秦,几圈转下来便觉眼前金星乱冒,心中明白上了猗矛的恶当,却是已经晚了,一声“猗矛……”喊出,脚下虚浮,天旋地转,便硬生生栽倒在地!
“好!妙!”“小子倒——!倒——!倒了——!”车痴们挥舞着火把跳了起来。
“还是公子高明啦!各位听公子的啦——!”黄衣肥子挥舞着吴钩叫起来。
猗矛冷冷笑道:“肥兄带两个人,立即将那辆车秘密运出秦国,藏到郢都家库中。韩兄带两个人,立即将这个不识敬的主儿抬到官道旁边,好衣服全部剥了,弄出遭劫的样子。各位该得的利金,我改日如数奉上。如何啊?”
“好!便这样了。”其他商人车痴也知道猗顿家族财势太大,王车肯定是人家的,平白得一笔巨额利金也就知足了,便异口同声的答应了。
“立撤!半年内,谁也不许在咸阳露面!”猗矛一声令下,车痴们便熄灭了火把,悄悄的分头出了北阪松林。
六、孑然一身出咸阳
日上三竿时分,北阪渐渐的热了起来,知了开始无休止的聒噪了。
麦收已过,秋禾初起,新绿无边无际的弥漫了北阪原野。这时正是最为燠热的三伏天,田野的农人们开始三三两两的向北阪松林聚拢,要在这里等待家人送饭,吃过饭便在松林中消暑一个时辰,避过最酷热的正午时刻,再继续午后的劳作。
“噫——!快来看啊,有人在这儿睡大觉!”松林边的村姑尖叫起来。
一个老人煽着大草帽走了过来:“人家睡觉,关你甚事……哎,这是睡觉么?不对!快来呀,有人遭劫啦!”
田头走出的农人们闻声陆续赶来,围住了路边大树下这个酣睡者,不禁惊讶得鸦雀无声!
此人赤裸着身子,浑身只有贴身的一件丝绸短褂儿,脸上、腿上、胳膊上,到处都是细细的划伤,好象光着身子从荆棘林中穿过来的一般,脚上两只绣花白布袜倒很是讲究,却鞋子也没有,炽热的阳光已经将他晒得浑身通红,可他犹自在呼呼酣睡,粗重的鼾声鼻息声,竟不在任何一个村夫之下!
“细皮嫩肉,肯定是个富家子!”
“废话!光这丝绸小衣,咱三辈子也没见过。”
“吔!布袜上的绣花好针脚呢,多细巧!”一个送饭的女子叫起来。
“啧啧啧,是个俊后生,鼻梁多挺!眼睛不睁也好看呢。”另一个女子跟着嚷起来。
“大姐哎,干脆给碎女子招赘个女婿罢了,值呢!”一个中年汉子恍然高喊,众人便轰的笑了起来。那个女人骂道:“天杀的你!招你老爹!”众人更是跌脚大笑,那个中年汉子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着:“哎呀呀,老爹好福气呢。”女人满面通红,抽出送饭扁担就来追打那个汉子,汉子笑得瘫在地上举手连连求饶,一片轰笑,乱做一团。
“起开!”最先赶来的老人高喝一声:“路人遇难,有这等闹法么?都给我闭嘴!”老人显然很有权威,一声大喝,众人顿时静了下来。
“村正,先报官府吧。”那个中年汉子歉疚的挤了上来,低声出主意。
“在我村地头,报官自然要报。先把人抬到树荫下,别要晒死人了。”
“来!快抬!”中年汉子一招手,便有两个后生过来,三人搭手,将路边酣睡者便平稳的抬进了松林,平放在一块大青石板上。这位酣睡者竟依旧烂泥般大放鼾声。
老村正凑近打量,眉头大皱:“好重的酒气!谁家凉茶来了?”
“我这里有。”手里还拄着扁担的那个女人,连忙从饭筐里拿出一个棉布包裹的陶壶。老村正吩咐道:“你手轻,就给他喂吧。要不,我估摸他要睡死的,脸都赤红的了。”
女人很细心的蹲下身子,将陶壶嘴轻轻对着酣睡者的嘴唇,陶壶稍稍倾斜,冰凉的茶汁便流了出来。奇怪,那火红滚烫的嘴唇竟然象片干旱的沙土,丝毫不见动静,茶水却是一丝不漏的吸了进去。女人倒得快,“沙土”就吸渗得快,片刻之间竟是将大大的一陶壶冰茶吞了个一干二净!
“啧啧啧!”女人惊讶得咋舌:“快,谁还有?这人要渴死了呢。”便立即有人应声,递过来两个大陶壶。女人如法灌喂,那酣睡者竟是在片刻之间又吸干了两陶壶冰茶!
围观人众不禁骇然,目光不由一齐聚向老村正。
老村正又凑近酣睡者鼻息,听听闻闻摇摇手道:“不打紧了,过会儿能醒来的。”
众人还未散开,便见那人长长的一个鼻息,两手伸展开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好风凉!好舒坦!”眼睛悠然睁开一瞥,却突然立即闭紧,两手拼命的揉着眼睛,揉得一阵,霍然坐起睁开眼睛,左右一阵打量,又看看自己身上,不禁满脸胀红,期期艾艾道:“诸位,父老,我,这,这是在哪里啊?我的,我的衣物呢?”急得眼中竟是要喷出火来一般。
老村正肃然道:“后生啊,我等发现你时,你正在这官道边野卧。老夫估摸你是酒后遭劫,被劫匪抛在了这荒郊野外。想想,可是?”
那后生却双眼死死盯着天空,腮帮咬得脸都变青了!
喂水女人小声道:“村正,邪门儿,快叫叫他,失心疯了不得呢。”
老村正摆摆手:“我看这后生不是凡人,让他静静。起开,不要围在这儿,各咥各饭去!”
众人不言声的散开了,眼睛却都时不时的瞄着青石板。良久,那后生从青石板上站起,默默的向老村正和众人深深一躬,转身大步就走。老村正疾步赶上拦住:“我说后生啊,你有志气,老夫看得出。可你如此模样,走得多远?谁没个三灾六难,老秦人能看着你这个模样走了?来,先咥饭,再穿一身衣服,老夫决然不拦你,咋样?”
愣怔片刻,后生又默默的一躬,便跟着老村正走进了松林。老村正亲自拿来了几张干饼几块干肉一把小葱一罐豆粥:“后生,咥吧,莫嫌粗淡。”后生二话没说,便大嚼起来,吃着吃着,泪水竟断线般流了下来!老村正长长的叹息一声,向身边一个少年低声吩咐了几句,少年飞快的跑出了松林。半柱香的工夫,少年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交给老人一个黑布包袱。老村正打开包袱对后生道:“这是我大儿子的一身见客衣裳,后生穿了,莫嫌粗简。”说着便一件一件的递到了后生手中:一件黑色细布长衫,两件未染颜色的本色裤褂,一双结实端正的厚底布靴;簇新的布色,浆洗得平平整整。在老秦庶民来说,这的确便是上好的衣裳了。那后生没说一句话,拿着衣裳就走进了树林,片刻出来,已经变成了一个英挺的布衣士子,要不是那铁青胀红的脸色,倒是另有一番精神。后生手中捧着自己那两件汗污不堪的丝绸裤褂与那双绣花细布袜,恭敬的向老村正一躬,将手中衣物放在了老人面前,转身便走。
“后生慢走。”老村正拿着衣裳过来:“后生啊,这两件衣裳你自己带着,万一不济就卖了它。丝绸的,二十个秦半两差不多,也值几顿饭钱呢。”
后生看看老人手中已经包好了的衣裳,也不说话,便接了过来。老人又道:“后生啊,老夫是村正,得说两句官话,如何处置?你自思量了。依得秦法,路人遭劫,但凡路遇知情者,须得报官;你是酒后遭劫,老夫估摸你有难言之隐。你说,我等报官不报?报官,你就得随我等到咸阳令官署,追回你的物事;不报,你就不能说自己遭了劫,得吃个暗亏了。你思谋咋个办好?老夫绝不难为你。”
后生略一思忖,坚决的摇摇头,显然是“不要报官”的意思。老村正点点头:“老夫晓得了。你走吧,咱是谁也没遇见过谁。”后生却深深一躬:“老人家,我乃洛阳人氏,名叫苏秦。多蒙你救我大难,容当后报了。”这是面前后生第一次开口说话,老村正沟壑纵横的古铜色脸上不禁荡出了一丝笑意:“老了,记不得那么多了,你走吧。”
苏秦咬咬牙,转身大步走了。这个老村正真是个风尘人物,若在平日,苏秦定要和他结个忘年知己,然则目下落魄如此,却是只能匆匆去了。虽然没有问老村正名讳,但苏秦永远都会记住咸阳北阪的这个村子,记得这片松林的,日后能否报答老人,只有天知晓了。目下燃眉之急,是如何度过这道难关?苏秦很清楚,抢劫他王车的这批人绝非寻常盗贼,他们早就离开秦国隐匿得无踪无影了,秦国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