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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到旁边询问。荆梅说,白起自班师回来便常常一个人在后园“小天下”转悠,有一晚便在“大河”岸边躺了一夜,此后便断断续续发热,这次已经发热三日不退了,医家也断不出甚病,便开了一些养息安神之类的药,同时叮嘱以大冰镇暑。
说话之间,白起已经醒来,见秦昭王在厅,竟是散衣乱发的下榻过来参见。秦昭王连忙叮嘱他躺到榻上说话。白起笑道:“不妨事,可能山洞住长了寒热不均。老卒了,撑得住!”便请秦昭王到正厅就座。一时饮得两盏青茶,秦昭王便笑道:“武安君,不记我恨吧。”白起拱手笑道:“我王何出此言?国事决断,谁保得事事无差,老臣只可惜失去了一次大好战机。如今老臣已经想开,失便失了,不定过几年又来了。”秦昭王突然压低声音道:“武安君,今秋再度发兵如何?”白起愕然,一时竟回不过神来,好大一阵愣怔才恍然醒悟过来,摇头苦笑道:“我王何其如此骤变?老臣始料不及也。”
“你只说,病体尚能撑持否?”秦昭王却是认真急迫,显然不是随意说来的。
“我王且听老臣一言。”骤然之间,白起脸上大起红潮,额头汗珠竟是涔涔而下,“非关老臣病体也。若果有战机,老臣便是让人抬着走,也是要去的了。惜乎流水已去,战机已逝,再度发兵,已经是对我不利了。”
“灭国之战,不在一时。大半年而已,如何便失了战机?”
“我王差矣!”白起一抹额头汗水,粗重地喘息着,“时光虽只半年,军势却已大变也。军驻上党之时,赵国朝野震恐,我军士卒则人怀一鼓而下之心,虽只有三十余万大军,却是泰山压顶之势。大军一旦班师,士卒之气大泄,须得休整补充方能恢复。全军士卒五十余万,在上党征战四年未归,将士家小望眼欲穿,方得短暂桑田天伦之乐,今非国难而急骤召回,何有战心?再则,长平大战,我军士卒伤亡四成,一鼓作气犹可,若班师而后出,便得以寻常战力计。如此我军纵能开出三十万大军,以赵国之力死守邯郸,我军若急切不能下,山东战国便必然来援,其时我军进退维谷,便是大险!万望我王勿存此念也。”
秦昭王听得眉头大皱,脸上却是呵呵笑着:“武安君,你也说得太过了吧。”说着一挥手,厅外一名老内侍便捧着一个大木匣走了进来放在案上,“武安君,这是列国斥候密报,还有商人义报,你看看,山东无甚大变也。”
“无须看。”白起摇摇头,“老臣对战场兵事,只信心头之眼。”
“心头之眼?”秦昭王苦笑摇头,“武安君莫非当真老了?也信得鬼神之说了?”
“心头之眼非鬼神,乃是老臣毕生征战之心感也。我王明察。”
相对无言,秦昭王便默然去了。回到王宫,秦昭王立即急召范雎入宫,说了一番自己的再度起兵谋划,要范雎参商定夺。范雎听得云遮雾障,好容易才弄清了秦昭王谋划的来龙去脉,竟是一时默然了。然则,范雎毕竟急智出色,思忖间拱手笑道:“老臣以为,大战之事最当与武安君共谋,多方权衡而后定。”
“应侯何其无断也?”秦昭王目光闪烁着笑了,“当初应侯独主班师,本王斟酌赞同,其时武安君何在呵?”
骤然之间,范雎心下便一个激灵,脸上却呵呵笑道:“原本也是。老臣不谙军争,平日断事便多以列国之变化为据。目下列国之变虽向赵国而动,然则灭国之战毕竟以军力为本。老臣魏人,对我军战力委实不详,我王若对军力有本,何虑之有!”
“然也!”秦昭王哈哈大笑,“老秦人国谚,‘赳赳老秦,共赴国难!’放眼天下,最是老秦人耐得久战,连打两仗而已,有何难哉!”
进入九月,秦昭王亲自巡视蓝田大营,下诏命五大夫将军王陵为大将,统兵二十万攻赵。王陵大是意外,便在向各郡县发出紧急召回士卒的军令后,夜入咸阳拜会武安君。谁知白起的热病又骤然转做畏寒,捂着三层丝绵大被犹是嘴唇发青,根本无法说话。王陵本意是来探询武安君不为将统兵的因由,若是秦王生疑或大臣攻讦杀降之事,王陵便要找个由头辞了这统兵大将。如今见白起病势沉重,便以为秦王在军中选将事属自然,身为大将,自不能畏难退让。回到蓝田大营将武安君病势一说,众将竟是心急如焚,次日立即进咸阳探视,不想却又逢白起正在发热,守侯得一个时辰便只有忐忑不安地告辞了。
进入十月,王陵率领大军东出函谷关重新北进上党。秦军班师后,赵军虽然无力抢回上党十七座关隘,更无力在上党全面布防,但却也迅速将石长城、壶关、滏口陉这三处通往邯郸的要塞占领了,在修复营垒城防之后驻军三万防守。王陵大军激战三场,在大雪纷飞的冬月攻下了滏口陉,大雪一停立即东进,终于在秦昭王四十九年的正月突破武安,进逼到邯郸城下。不想新成之赵军却是异常顽强,赵王与平原君亲自上城坐镇,赵国朝野一心死拼,三月之久竟是奈何不得邯郸城。王陵终于大急,入夏后连续猛攻,竟死伤了五校人马。秦军之校,乃千人队以上之单元,每校八千到一万人,折去五校,便等于丧失了将近五万人马!
紧急战报传回咸阳,秦昭王大怒,决意拿下邯郸震慑天下,立即到武安君府敦请白起统兵出征。这时白起病体虽然见轻,却依旧是瘦骨棱棱行走艰难。秦昭王虽则于心不忍,终于还是说出了王陵受挫的消息,虽然没有下令,但希望白起带病赴军的心意却是明明白白的。白起却依旧是一番沉重叹息:“老臣死不足惜也!何我王偏要在此时灭赵?”秦昭王板着脸只不做声,白起便是深深一躬:“我王听老臣一言:目下之势,我军远绝河山而争人国都,粮草辎重难以为继,无法长围久困也。况长平杀降,天下诸侯恨秦深也,必对邯郸一力救援,其时我军危矣!老臣愿王权衡,撤回王陵之师,以全秦军实力也。”
秦昭王听白起说到长平杀降,心中便老大不悦,冷冷一笑便道:“武安君之意,若不杀降,列国便不恨秦国了?”说罢便拂袖去了。白起木然站在厅中,竟是不知所措了。荆梅过来扶住白起笑道:“你有病便有病,不说病体不行,偏说人家谋划有错,瓜不瓜你?人家亲政多少年了,都成老王了,不兴自己做主还听你的了?”白起一甩大袖生气道:“这是打仗,不是赌气,胡说个甚来!”荆梅还是笑着:“胡说?目下秦王不是昔日宣太后,知道不?走,吃药了。”走着走着白起不禁便是长叹一声:“有太后在,秦国何至于此也!”荆梅眼圈便红了:“一战之败,太后便自裁了……”
回到王宫,秦昭王越想越不是滋味。再度灭赵是本王决断,如今看来,若不攻下邯郸,竟是骑虎难下了。秦昭王也不再召范雎商议,立即车驾奔赴蓝田大营,特下诏书任命左庶长王龁代王陵为将,立率十万步骑北上,再攻邯郸!
这年秋天,王龁二十六万大军再度包围了邯郸。惊骇之下,山东战国终于出动了。魏国信陵君与楚国春申君各率二十余万大军,合力从河内入赵,猛攻秦军后背。邯郸守军趁势杀出,秦军大败溃退。后撤到上党清点兵马,竟有十余万军士伤亡逃散!消息传到咸阳,秦昭王大急,立即召范雎商议应对之策。范雎思忖一阵,心知此时秦国已无大军可调,便提出派郑安平带领蓝田大营最后两万多铁骑驰援接应王龁,能攻赵则攻,不能攻则退回河内野王设防。
“此其人也!”秦昭王当即拍案:“郑安平在赵掌密事斥候四年,熟悉赵国,便是如此!”立刻紧急下诏:郑安平率军兼程北上。
这郑安平原本是个武士百夫长而已,少年时便在大梁市井浸泡游荡,精细机警,领着一班密探斥候在邯郸倒是得其所长,花钱买消息,传播范雎谋划的种种流言,倒实在是为秦国立了不小功劳。然则,郑安平毕竟无甚正干才具,没有一次提大兵统帅战阵的阅历,更不说兵家之才了。一出函谷关,郑安平便晕了,不知道走那条路驰援。铁骑将领建言:王龁部秦军最有可能沿上党退回,当从野王入上党接应。将领不说还则罢了,将领一说,郑安平顿时有了主张:“上党入赵为弓背,安阳入赵为弓弦,近便一半路程!传令三军:从河内安阳直插邯郸!”不想一过安阳,便被正在回师的邯郸守军与信陵君大军迎面包抄,围困旬日,郑安平率军投降赵国。
倏忽两年,大势竟是急转直下!
原本赫赫震慑天下的秦国,顷刻之间竟是大见艰难。秦昭王与范雎昼夜周旋,亲自到函谷关坐镇,派出函谷关守军接应王龁十余万大军班师,方才松了一口气。然而刚刚喘息方定,便有快马急报传来:信陵君春申君统率六国联军攻秦!河内郡与河东郡岌岌可危!
三、旷古名将成国殇
白起的病势依旧是时好时坏。然则,最让白起心下不安的,却根本不是病情。
王陵兵败,白起是预料到的。但王龁大败,却是大大出乎白起预料。出乎意料处,在于魏国楚国同时发兵。更有甚者,那个销声匿迹多年的信陵君魏无忌,竟然盗取兵符,力杀大将晋鄙而夺兵救赵!如此看来,山东六国确实是将秦国看作亡国大敌了。当此之时,秦国便当稳妥收势,先行连横分化六国,而后再图大举,何能急吼吼连番死战?白起实在不明白,素来以沉稳著称的秦王,如何在长平之战后判若两人,竟是一错再错还要一意孤行?正在白起忧心忡忡之时,又传来郑安平率军降赵的消息,白起顿时怒火上冲。他第一次见郑安平,便认定那小子不是正品,所以断然拒绝了让他做实职将军。如何以秦王之明锐,竟是看不出此等人物之劣根?如何以范叔之大才,竟是连番举荐此等人物担当大任?一己之恩,却以邦国大任报之,岂有此等名士?
第一次,白起对范雎从心底里产生了一种蔑视。长平班师回来,便有人告知白起,这是应侯受齐国鲁仲连游说,畏惧武安君功高而说动秦王所致。白起当时大不以为然:“国策之断,歧见在所难免也。如此说法,便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在白起看来,范雎纵然睚眦必报恩仇之心过甚,然论国事,还从来都是坦荡光明的,如何会生出如此龌龊手段?然则,此刻他却是隐隐看到了范雎的另一面——谋国夹带私情,恩仇之心过甚。与“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的商君相比,实在令人万般感慨!如此之人身居大位,再遇秦王老来无断,秦国能有好?
反复思忖,白起深夜走进书房,提笔给秦昭王上书,请求依法追究郑安平降赵罪责。便在落笔之时,荆梅却找了进来:“我说你个白起,有病不养,半夜折腾个甚?走,回去歇息了。”白起对羊皮纸哈着气道:“墨迹干了送走,我便歇息,你去吧。”荆梅走过来一瞄便拿了过去,看完便是一副苦笑:“老师哥啊,教我如何说你?秦王已经不信你了,还能信那范叔?你这一上书,范叔恩仇心本重,岂不与你记恨?消息传开,便是将相相互攻讦!秦王如何处置?对秦国有甚好?对你有甚好?瓜得却实!”白起思忖一阵点头:“师妹此言,却是有理。好,不上了。”便顺手将羊皮纸抛进了燎炉,一片火焰立即飘了起来。
不想便在此日清晨,范雎却是登门拜会了。白起虽病体困倦,但一听范雎来访,便抱病下榻,依礼在正厅接待了。范雎一脸忧色,竟是良久默然,两盏茶之后方才长吁一声:“武安君啊,秦王之意,仍想请你统军出战。六国联军,已经攻陷河内了。”
白起目光便是一闪:“应侯之意,还要守住河内河东两郡了?”
“武安君之意,河内河东不守了?”范雎大是惊讶。
“范叔啊,”白起重重一声叹息,“公乃纵横捭阖之大才,如何也是懵懂了?我军新败,目下举国只有二十余万大军,九原五万、陇西两万不能动,东路只有十余万步骑了。河内河东,纵横千里,联军四十余万,我十万大军岂非疲于奔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纵是白起统军,又能如何?唯今之计,只有放弃河内河东,尽速退防函谷关,而后分化六国,待兵势蓄成再相机东出,岂有他哉!”
“武安君,范叔何尝不是此意也!”范雎喟然一叹,便骤然打住了。
“果真如此,范叔为何不力争秦王定策?”白起大是困惑,“长平战后,秦王不纳我言,然对丞相还是一如既往啊!”
范雎默然片刻,几乎石雕一般,突然道:“武安君只说,能否奉君命出战?”
“防守函谷关,何须老夫?”白起冷冷一笑,“但要老夫,便是与六国联军大战了。白起死,不足惜也!然则,若要老夫亲手葬送秦国最后一支大军,却是不敢奉命!”
“武安君,告辞了。”范雎一躬,便扬长去了。
接范雎回报,秦昭王终于忍无可忍了。在他看来,只要白起出战,六国联军便是一群乌合之众,定然一举战胜立威。两次攻赵,你白起拒绝统兵还则罢了,毕竟是长平班师本王也是错了。然则,如今六国合纵来攻,大秦便是国难当头,你白起祖祖辈辈老秦人,一世为将,此时拒绝王命分明便是与国不忠,便是大大悖逆,若不惩治,国何以堪?片刻思忖,秦昭王召来长史,咬牙切齿地嘣出了一道紧急诏书:“罢黜白起一切职爵!贬为军卒!流徙阴密!”
诏书是宫中最老的内侍总管带着二十名甲士来颁行的。甲士站在那片如同校军场一般的庭院里,不抬头也不说话,全然便是一片木桩。老内侍只将诏书递给抱病出迎的白起,说了声,武安君自个看了,便也木然站着不动了。白起看得一眼,淡淡笑着一拱手:“老总管回复秦王,白起领诏。”正在这时荆梅赶来,见情势有异,便接过了白起手中诏书,一看之下脸色便是苍白,愣怔片刻一咬牙问道:“老总管,秦王可曾限定日期?”老内侍摇摇头。荆梅便道:“烦请转报秦王:白起自长平班师回来,便寒热无定,来年开春赴刑如何?”老内侍道:“老朽定然如实禀报。武……保重,老朽去了。”转身便匆匆去了。甲士们围过来对着白起深深一躬,也悄悄走了。
庭院里顿时幽静得幽谷一般。
“把官仆使女退回去,给每人带些金钱,你我用不上。”白起平静得出奇,见荆梅咬着嘴唇不说话,便又道,“还是早走的好,刚入冬,我撑持得住。”
“不!”荆梅摇头,“我就不信,他还当真不让你过一个冬天?”
白起淡淡地笑了:“看看,事到临头,还是你看不开了。”
荆梅大袖在脸上一抹,气恨恨笑了:“也好!阴密有河谷,有草地,我保你比在这石板府邸逍遥自在!走,该吃药了。”便扶住白起进了寝室。
那一夜,两人都没有合眼,几件该安置的事说完,两人便没有了话说。白起只对着那半人高的铜灯发愣,荆梅却只怔怔地看着白起,听着更鼓一点点打去,偌大寝室竟是入定一般。白起素来寡言,遇到大事更是不想透不说。荆梅则是深知白起此时之痛楚,反倒是不知道该说甚好了。二十多年来,她与白起实际相处的岁月加起来还不到一年,如此长夜对坐,更是绝无仅有。
说起来,荆梅也是文武兼通的墨家弟子,本当游历天下做苦行救世的名士。可她却不能忘怀少年时光与白起共同酿成的一片深情,终是做了白起的妻子。白起经年不在咸阳,荆梅曾经最想要的,便是生几个孩子,使这深阔的府邸活泛一些。可偏偏便是没有,荆梅便沮丧起来。可白起却全然不在意,反倒是拍着荆梅难得地呵呵笑着:“没儿没女全在我。斩首太多,杀气太重,上天能让你有儿女了?”荆梅顿时生气:“自己不沾家,怪上天甚个来由?你只说,这木榻你睡热乎过没有!”也是忒煞怪了,白起素来不苟言笑军中朝堂人人敬畏,偏偏是对荆梅永远没有脾气。荆梅尚在兀自生气,白起却已经呼呼大睡了。看着白起一脸的疲惫,荆梅还能说甚了?久而久之,荆梅也习惯了,好在宣太后在世时,总是时不时召她进宫说话消遣。那说话,便是让荆梅给她讲说天下诸子的学问主张,还跟着她学墨家剑术。那消遣,便是帮着宣太后看各郡县报来的公文,看完便要评点,宣太后总是听得极为上心,也时不时与她折辩一番。有一次消遣完毕,宣太后笑道:“荆梅啊,这太子师叫做太傅,这太后师却是个甚名号了?太后太傅么?”荆梅咯咯笑着直是摇头:“没听说过也。”“你只说,做不做?有了就有了,甚事不是做出来的?”宣太后却是一副认真。荆梅笑道:“不做不做。墨家弟子从来不入仕的了。”从那以后,荆梅便总是找出许多托词,很少到宫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