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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物,回师之时顺势拿下便了。
如此危局,韩国庙堂顿时没了主张。
天下战国,深受秦国之害者莫如三晋,三晋之中莫如韩国。自从秦国崛起东出,近百年来,韩国所有的邦交周旋只有一个轴心——却秦。六国大合纵,三晋小合纵,韩周更小合纵等等等等,无一不为了消除秦祸。然则无论如何使尽浑身解数,种种移祸之策到头来总是变做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滑稽戏,韩国终究摆脱不了这黑森森的弥天阴影。非但不能摆脱,反倒是越陷越深。如今,这黑影竟眼看便要吞没了整个韩国!韩国庶民想不通,韩国君臣更想不通。曾几何时,韩国也有“劲韩”之号,论变法比秦国还早着一步,论风华智谋之士还胜过秦国,论刚烈悍勇之将士也不输秦国,如何硬是连番丢土丧师,竟至于今日抵不住秦军一员偏将的数万孤师?
没主张便议。韩国君臣历来有共谋共议出奇策之风。
正在此时,人报春申君与齐使夷射入城。韩桓惠王大喜过望,当即亲出王城殷殷将这两位合纵特使迎进了大殿,就着朝臣俱在,便是一番洗尘接风的酒宴。春申君无心虚与盘桓,三爵之后便对韩王说起了合纵进展。韩王却是慨然拍案:“春申君毋得多说也!合纵乃韩国存亡大计,何须商榷!君只明说,韩国须出几多军马?”春申君沉吟笑道:“韩国实力,黄歇心下无数,韩王自忖几多了?”
“八万精兵全出如何?尚有十余万步军老少卒,可做军辎。”
“韩王大义,黄歇深为敬佩了!”这句颂词照例是一定要说的。
“春申君谬奖了。”韩王难得地笑了,老脸却是一副凄楚模样,“我今召得一班老臣,原是要计议出个长远之策来。经年惶惶合纵,终非图存大计也!”
“噢呀好!”春申君这次却是真心敬佩了。他对楚王说叨过多少次,要谋划救国长策,却无一例外地因种种然眉之急拖得没了踪影。韩国当此危机关头,却能聚议图存大计,无论你对他有几多轻蔑,也得刮目相看了。依着邦交惯例,春申君便是一拱手,“合纵已定,黄歇只等明日领军上道。韩王君臣计议长策,黄歇告辞了。”
“春申君见外也!”韩桓惠王油然感慨,“如今六国一体,生死与共,两位虽楚相齐臣,犹是韩相韩臣也!姑且听之,果有长策,六国共行,岂不功效大增?”
“恭敬不如从命!”虽是鞍马劳顿,春申君却实在有些感动了。
“夷射领得长策,定奉我齐国共行!”
“好!诸公边饮边说,畅所欲言也!”
二十余名老臣肃然两列座案,显然都是韩国大族的族长大臣。相比之下,倒是韩桓惠王还年轻了些许。虽说国君宣了宗旨,老人们却是目不邪视正襟危坐,一时竟无人开口。春申君久闻韩国自诩多奇谋之士,夷射更是闭锁多年新出敬佩之情溢于言表,两人便是正襟危坐神色肃然。
“诸公思虑多日,无须拘谨也!”韩桓惠王笑着又补了一句。
终于,有个嘶哑的嗓音干咳了一声,前座一位瘦削的老人拱手开口:“老臣以为,欲抗暴秦,惟使疲秦之计矣!”
“何谓疲秦?”韩桓惠王顿时亢奋。
瘦削老人正容答道:“韩国临河,素有治水传统,亦多高明水工也。所谓疲秦,便是选派一最精于治水之河渠师赴秦,为秦国谋划一数百里大型河渠,征召全部秦国民力尽倾于该河渠,使其无兵可征,强秦兵少,自然疲弱无以出山东也!”
韩桓惠王沉吟点头:“不失为一法,可留心人选,容后再议。”
“老臣以为,老司马之策未必妥当。”座中一位肥胖老人气喘吁吁,“河渠之工,误其一时耳,不伤根本也!莫如效法越王勾践,使秦大泄元气为上矣!”
“噢——”韩桓惠王长长一叹,“老司空请道其详!”
老人咳嗽一声分外庄重:“当年勾践选派百余名美艳越女入吴,更有西施、郑旦献于吴王,方收吴王荒政之奇效也!我可举一反三:一则,选国中妙龄女郎千余名潜人秦国,与秦国贵胄大臣或其子弟结为夫妇,使其日夜征战床第而无心战事,秦国朝堂从此无精壮也!二则,可选上佳美女三两名进献秦王,诱其耽于淫乐荒疏国政;若生得一子使秦王立嫡,则后来秦王为我韩人,韩国万世可安也!纵不能立嫡,亦可挑起秦国王子之争,使其内乱频仍无暇东顾,此万世之计也,我王不可不察也!”
举殿肃然无声,老臣们个个庄容深思。韩桓惠王目光连连闪烁,指节击案沉吟道:“论说韩女妖媚,床第功夫似也不差……只是,仓促间哪里却选得数百成千?”
夷射突然“噗!”地喷笑,眼角一瞄却见春申君正襟危坐,连忙皱眉低声一呼:“我要入厕!”跟着一个小内侍便踉跄去了。正在沉吟思索的韩桓惠王竟立即觉察,高声挥手:“太医跟去,看先生可是醉酒也!”片刻间小内侍来报:“先生又哭又笑涕泪交流,太医正在照拂,想必要吐。”春申君冷冷道:“醉酒,任他去了!”韩桓惠王便是一笑:“也好,吐出来便好。诸公接着说便是。”
一老人慨然拱手道:“美女之计太不入眼,当使绝粮之计也!”
“老司徒快说!倘能绝秦之粮,六国幸甚也!”韩王显然是喜出望外。
做过司徒执掌过土地的老臣语速却是快捷:“当年越王勾践也曾用此法对吴,使吴国大歉三年而不知所以也!我王可集国仓肥大谷粟十万斛,以大铁锅炒熟,而后献于秦国做种子。秦人下种耕耘而无收,岂不绝粮乎!”
“!”倏忽之间老臣们瞪圆了眼珠。
“此计倒是值得斟酌……”韩桓惠王皱着眉头踌躇沉吟。
“老司徒之策太得缓慢,又耗我五谷!”一老臣霍然离座,“焚烧咸阳,夷秦宗庙,逼秦迁都,秦国必衰!此乃效法秦国衰楚之计,春申君幸毋怪之。当年白起攻楚彝陵,毁楚国历代王陵,又占郢都,楚国无奈东迁,从此衰落也!行此策时,再悬重赏买敢死刺客百名,潜人咸阳刺杀秦王,秦国自是一蹶不振!”
“大宾在座,老司寇出言无状矣!春申君见谅。”韩桓惠王当即一个长躬。
“噢呀!无甚打紧了。”春申君嘴角终是抽搐出一片笑来,“只是黄歇不明老司寇奇计了,韩国连天下形胜上党之地都拱手让给了别家,能有白起之军攻咸阳夷宗庙?果能如此,天下幸甚了!”
韩国君臣大是难堪,一片嘿嘿嘿的尴尬笑声。正在此时,殿外一声少年长吟:“禀报叔王,我有奇计也!”似唱似吟颇是奇特。韩桓惠王对春申君笑道:“此儿乃本王小侄也,自来口吃,说话如唱方得顺当。三年前,我将他送到荀子大师门下修学,想必从兰陵赶回来看望本王也。传诏,教韩非进来。”春申君自然立即下台:“好!黄歇自当一睹公子风采了!”
随着内侍传呼之声,一个红衣少年飘然进殿,散发未冠身形清秀若少女。到得王座之前一躬,春申君却看得分明,这个少年眉宇冷峻肃杀,目光澄澈犀利,全然没有未冠少年该当有的清纯开朗,心下不禁惊讶。韩桓惠王一招手笑道:“非儿过来坐了,也听听老臣谋国,强如你兰陵空修也!”少年却昂然高声道:“韩韩韩非前来辞行,不不不不屑与朽木论道也!”脸竟憋得通红。“小子唐突!”韩王板起了脸,“你之奇计说来听听,果有见识,便饶你狂妄一回。”
“叔王!”小韩非肃然吟唱,“古往今来,强国之道无奇术,荒诞之谋不济邦。以诡异荒诞之谋算计他国,而能强盛本邦者,未尝闻也!若要韩强,只在十六字也!修明法制、整肃吏治、求士任贤、富民强兵,岂有他哉!若今日韩国:举浮淫蠹虫加于功实之上,用庸才朽木尊于庙堂之列;宽宥腐儒以文乱法,放纵豪侠以武犯禁;宽则宠虚名之人,急则发甲胄之士;不务根本,不图长远,所养非所用,所用非所养,腐朽充斥庙堂,荒诞滥觞国中!如此情势而求奇计,尤缘木而求鱼,刻舟而求剑,南其辕而北其辙,焉得救我韩国也!”铿锵吟说激扬殿堂,老臣们竟是死一般寂然。
“竖子荒诞不经!”韩桓惠王勃然变色,“几多岁齿,只学得一番陈词滥调!当年申不害也如此说,还做了丞相变了法!韩国倒是富强了一阵,可后来如何?连战惨败,非但申不害畏罪自裁,连先祖昭侯都战死城头!事功事功,变法变法,事功变法有甚好?老夫只看不中!小子果有奇计便说,若无奇计,休得在此聒噪!”
老臣们长吁一声顿时活泛。少年韩非却咬着嘴唇愣怔了,突然嘿嘿一笑:“叔王若要此等奇计,韩非可献得五七车也!”
“噢?先说一则听来。”
“叔王听了。”小韩非似笑非笑地吟唱起来,“请得巫师,以祭天地,苍龙临空,降秦三丈暴雨,秦人尽为鱼鳖,连根灭秦,大省力气!”
“岂有此理!他国不也带灾?”老司徒厉声插入。
少年韩非哈哈大笑:“此雨只落秦国,他国岂能受此恩惠?”
“此儿病入膏肓!老臣请逐其出殿!”老司寇拍案而起。
“沉疴朽木,竟指人病入膏肓,天下荒诞矣!”少年韩非的清亮笑声凄厉得教人心惊,摆着大袖环指殿中又是嬉笑吟唱,“蠹虫蠹虫,皓首穷经,大言不惭,冠带臭虫!”
“来人!”韩桓惠王大喝一声,“将竖子打出殿去!”
“打出殿去!”老臣们跟着一声怒吼。
“韩非去也!”武士作势间红衣少年便嘻嘻笑着一溜烟跑了。
……
韩国的图存朝议终是被这个少年搅闹得灰溜溜散了。春申君郁闷非常,回到驿馆便在厅中独坐啜茶,思绪纷乱得难以理出个头绪来。少年韩非的一番言辞深深震撼了他——素来孱弱的韩国王族如何便出了如此一个天赋英才!这个未冠少年的犀利言辞简直就是长剑当胸直入,教人心下翻江倒海阵痛不已。“强国之道无奇术,荒诞之谋不济邦”,可谓振聋发聩!一篇说辞字字金石掷地有声,岂至指斥韩国,直是痛击山东六国百年痼疾也!如此天纵英才,若在百年前变法大潮之时,实在是堪与商鞅匹敌了,何今日之世,竟落得举朝斥责一片喊打之声?韩国之哀乎?六国之哀乎?凭心而论,今日韩非若在郢都,楚国朝堂能接纳此番主张么?你黄歇能象当年拥戴屈原一般慨然挺身撑持韩非么?此念一闪,春申君脸红了。说到底,春申君的瞀乱正在于此——荒诞情景发生在别国朝堂,自己却惭愧得无地自容!今日韩王一口允准出兵,合纵算是大功告成了,然春申君非但没有丝毫的快意,心头反倒酸涩得直要流泪。
夷射来了,也是只默默啜茶,直到五更鸡鸣,两人竟一句话也没说。
六、兵家奇谋 大义同心
九月中旬,六国兵马终于聚齐了。
这次合纵不同以往,六国兵马都是隐秘集结。这是信陵君特意给各国申明的要旨:合纵之军务必穿行河谷昼伏夜行,战马衔枚裹蹄,全军轻装禁炊,不求快捷,务求隐秘!这封密书使各国将军大感意外,即往合纵历来都是大张旗鼓出兵,声势惟恐不大,何以这次出兵便要做贼一般?大军行进在本国本土,还要衔枚裹蹄轻装禁炊,这不是作践人么?如此神秘兮兮地折腾,秦军便没有斥候么?各国将军完全是不约而同地将这封密书当做了耳旁风,纷纷大聚兵马,要做浩浩荡荡的兴兵伐罪之师。
正在此时,信陵君军书又到,除重申前书要旨,更口吻严厉地立约:何国军马不秘密开进,便休要出兵,魏赵韩三国抗秦足矣!这可是战国合纵头一遭——自来合纵都是惟恐哪国不动兵力不足,各国都要兴兵了又说可以不要,咄咄怪事也!这魏无忌究竟要弄甚个玄虚?疑惑归疑惑,牢骚归牢骚,各国君臣思忖再三,还是严厉下诏:务必遵照信陵君将令行事,如期秘密开进!
这便是信陵君魏无忌的威望。战国自有合纵抗秦,此前成立过四次六国联军,独有信陵君统率联军的那次一举大败秦军挽救了赵国挽救了山东。马服君赵奢是山东六国第一个胜秦名将,然其威望与信陵君却不能同日而语。何也?赵奢胜秦乃山地战,双方兵力俱在十万以内,狭路相逢惟浴血拼杀耳,虽则难能可贵,终难成兵法谋略之范例也。合纵救赵之战却是平原野战,双方兵力均在三十万以上,且不说战场调遣远非山地小战可比,单是能将六支战力不一素无统辖临时凑集的散兵拧成一支鼓勇之师,便绝非常人所能做到。信陵君非但是一员战场猛将,更是深通兵法的兵家奇才。此人仿佛天生便是将兵之命,没有战事论国政,比孟尝君、平原君、春申君三公子也强不到那里去,甚或不如三公子在庙堂游刃有余;然则若有战事,信陵君在庙堂政事中所有的弱项都立时变为非凡之处而大放光华,刚严凛然的秉性化做罕见的将帅威权,豪侠尚武的结交化做最能亲和将士的魅力,任贤用能讲求实效的做事方式天然便是凝聚大军的将帅德风,广学而知天文地理兵家战阵,异能而通诸般大型攻防兵器,运兵谋划每每出人意料,战场将令每每令人惊叹!临危而亢奋,乱局而从容。如此等等,都使进入莫府的信陵君如鱼得水,调兵遣将如疱丁解牛。更为山东诸将景仰者,在于信陵君临战关头的决战决胜之气!当年五国聚兵救赵,惟缺大将到位。魏王因猜忌之心,硬生生不任信陵君为将。便在五国联军群龙无首眼看救赵就要成为泡影之时,信陵君盗窃兵符,力杀魏王心腹大将,强夺魏军兵权,硬是风风火火赶赴了联军营区,一鼓救赵大败秦军。此等勇略胆魄,非天赋异禀而无可为也!惟其如此,信陵君客居邯郸而有门客三千,以致平原君门客也纷纷来投,一时竟使素来粗莽的赵国成为天下士子汇聚的风云之地。信陵君在邯郸写下了一部兵书,也成为孙膑之后最为山东名士推崇的战国兵法。百余年之后的太史公为信陵君做传,末了也是由衷赞叹:“信陵君名冠诸侯,不虚耳!”这是后话。
却说六支兵马分头秘密疾进,九月初终于全部抵达大野泽西北山地。
大野泽山地是信陵君精心选择的战场。战国之世,大野泽又称巨野泽,与逢泽、巨鹿泽共为中原地区的三大湖泊,除巨鹿泽在黄河流域赵国境内,大野、逢泽皆在济水流域。逢泽在魏国境内,大野泽在魏国与齐国边境地带。虽说战国时期的领土城池经常盈缩不定,但魏齐同为大国,相互交战不多,国土大体上还是始终以大野泽为分界的,泽东为齐国,泽西为魏国。后来,大野泽随着济水的干涸消亡而渐渐干涸萎缩,只留下了被后人称为东平湖与梁山泊的狭小水域。后世中国人所熟悉的梁山好汉聚集的水泊,便是大野泽留下的痕迹。战国时期,济水是天下四大名水(河、江、淮、济)之一,水量丰沛,横贯魏齐赵而独立入海,是中原地区当之无愧的母亲河之一。济水洪流沉积扩展的大野泽烟波浩淼汪洋恣肆,方圆几近千里,水道东连泗水,成为吞吐两大河流的巨泽,时称中原三大泽之首。直到唐朝枯涸之时,大野泽尚有南北三百里水面,可想其全盛之势。《书·禹贡》有云:“大野既潴。”《周礼·职方·兖州》云:“其泽薮曰大野。”《左传》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年)记载:“西狩于大野。”如此等等,足见大野泽声名之显赫!
大野泽周边无著名高山,丘陵连绵林木茂密,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却是河谷险道纵横交错,寻常人难以窥其奥秘。当年孙膑两胜庞涓的桂陵之战、马陵之战,都是在这片山地打得伏击战。信陵君回到大梁接受上将军印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派出精干斥候与于秦国有商事往来的老商,同时在咸阳与秦军营地细致探察,月余之后汇总的情势是:秦军东出攻齐,其路径是从大野泽的东北岸官道越过大野泽,前出于大野泽以东的卢县山塬驻扎 ;蒙骜的谋划是:先行攻克齐国济北的二十余城,再南下攻克已经分别被齐国、楚国灭掉的薛国鲁国,一举震慑齐楚两大国;蒙氏本齐人,不愿齐国化为焦土废墟,故而欲先大展军力,而后迫降齐国;故此,蒙骜大军东进,没有象攻掠三晋那般电闪雷鸣地猛烈突袭,而是先向济北从容张兵,目下已经出动一军攻克五城,蒙骜率主力大军陈兵薛郡(故薛国)边境,尚未对薛鲁开战。 因地利之便,信陵君率领的魏军最先抵达大野秘密营地。
营寨扎定,信陵君立即下令:除修葺军械兵器与接应各路兵马之外,其余将士立即为未到的各国大军开辟营地、准备冷炊。魏军将士大感诧异,历来合纵联军都是各军自理粮草辎重,营地起炊之类的军务更是各军本分,不相互倾轧已经是万幸了,几曾有过先到之军为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