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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59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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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默然良久,王绾深深一躬:“臣为文职,谨受教。” 
  次日黎明,王绾匆匆赶到了王城东偏殿。当值的赵高说,秦王刚刚入睡,叮嘱将拟就的王书交长史校订,如无异议,立即交刻颁发。王绾捧起摊在案头的长卷浏览一遍,心头竟凛然掠过一股肃杀之风—— 
  告 国 人 书 
  秦王政特书:自文信侯罢相自裁,天下纷扰,朝野不宁。秦立国五百余年,一罪臣之死而致朝野汹汹不法者,未尝闻也!文信侯吕不韦自于先王结识,入秦二十余年,有定国之功,有乱国之罪。唯其功大,始拜相领国,封侯封地,破秦国虚封之法而实拥洛阳十万户,权力富贵过于诸侯,而终能为朝野认定者,何也?其功莫大焉!秦之封赏,何负功臣?然则,文信侯未以领国之权不世之封精诚谋国,反假做阉宦,私进宫闱,致太后陷身,大奸乱政。其时也,朝野动荡,丑秽迭生,秦国蒙羞于天下,诚为我秦人五百余年之大耻辱也!究其本源,文信侯吕不韦始作俑矣!秦法有定:有功于前,不为损刑,有善于前,不为亏法。吕不韦事,业经廷尉府并执法六署查勘论罪,依法罢黜者,何也?其罪莫大焉!纵如此,秦未夺文信侯爵位,未削文信侯封地,秦王何负功臣?其时也,文信侯不思深居简出闭门思过,反迎聚六国宾客于洛阳,流播私书,惑我民心,使六国弹冠相庆,徒生觊觎大秦之图谋。为安朝野力行新政,秦王下书谴责,迁文信侯于巴蜀之地,何错之有也?今有秦国臣民之昏昏者,唯念吕不韦之功,不见吕不韦之罪,置大秦律法于不顾,信山东流言于一时,呼应六国阴谋,私祭罢黜罪臣,乱我咸阳,乱我国法,何其大谬也!若不依法惩戒,秦法尊严何存?秦国安定何在?唯其如此,秦王正告臣民:自今以后,操国事不道如嫪毐吕不韦者,籍其门籍其门,秦国刑罚,谓将罪人财产登记没收,家人罚为苦役奴隶。,其后世子孙永不得在秦国任宦。秦王亦正告山东六国并一班诸侯:但有再行滋扰秦国政事者,决与其不共戴天,勿谓言之不预也!秦王政十二年春。 
  王绾一句话没说,将竹简装入卷箱,匆匆到刻简坊去了。 
  当日午后,秦王的《告国人书》与廷尉府的处罚文告,便同时张挂到了咸阳四门。谒者署的传车快马也连连飞出咸阳,将处罚文告与王书送往各郡县,送往山东六国。随着文书飞驰,咸阳沉寂了,关中沉寂了,秦国各郡县沉寂了,山东六国也沉寂了。秦王将道理说得如此透彻痛切,杀伐决断又是如此严厉果决,激扬纷纭的公议一时萧疏,无话可说了。 
  客居咸阳的山东士商们始则惊愕,继而木然,连聚议对策的心思都没有了,只各人默默打点,预备离开秦国。若在山东六国,如此汹汹民意,任何一国都不敢轻易处置。唯一的良策,只能是恢复死者尊荣,以安抚民心公议。磋商跌宕,各方周旋,没有一年半载,此等几类民变的风潮决然不能平息。洛阳窃葬吕不韦,压迫秦国服软默认,恰好印证了秦国与六国在处置汹汹民意上一般无二。唯其如此判断,才有了山东客商士子们发动的公祭风潮。六国士商们预料:祭吕风潮一起,秦国至少得允许吕氏门客在秦公开传播《吕氏春秋》;若风潮延续不息,吕不韦之冤得以昭雪亦未可知;若山东六国借机施压得当,逼秦国订立休战盟约,也不是没有可能。如此这般种种谋划,虽不是人人都明白自觉,但六国密使与通联主事的几家大商巨贾,却是胸有成算的。 
  然则,谁也没有料到,秦国反应竟是如此迅雷不及掩耳,公祭风潮发端未及一月,便断然出手。事前没有任何征兆,更没有六国士商们熟悉不过的反复折冲多方斡旋,全然迎头棒喝,将涉祭者全数赶出秦国。如此严密,如此快捷,令习惯于朝事预泄的六国士商们如遇鬼魅,不禁毛骨悚然!但是,真正令山东士商们无言以对处,却在于:秦国依法处置,本国官吏庶民都概莫能外,违背秦法的外邦客商士子能叫喊自己冤枉么?再说,秦国已经对山东六国发出了恶声,再行滋扰不共戴天,哪国还敢出头亢声?作为商旅游士后盾的邦国尚且猥琐,一群商人士子又能如何?更有一层,商旅入秦,原本宗旨只是占据大市以生财聚财,鼓荡议论乃至涉足秦国朝局,一则是本国密使纵容,二则是山东士商风习使然,实非商旅本心所愿。及至鼓荡未成而遭驱赶,商旅们才蓦然明白,自己将失去天下最具活力的最大商市,岂非舍本逐末大大的得不偿失?发端主事的巨商大贾还则罢了,左右在其他国家还有商社根基。一班随波逐流卷入风潮的中小商人们,便是切肤之痛了:一店在秦,离开咸阳没了生意,回到故国重新开张,却是谈何容易,单是向官府市吏行贿的金钱便承受不起,哪有在秦国经商这般省心? 
  种种痛悔之下,谁还有心再去聚会商议鼓捣秦国? 
  一时寒凉萧瑟,偌大尚商坊死沉沉没了声息。 
  老秦人则是另一番景象。王书文告流传开来,庶民们始则默然,继而纷纭,思前想后,邻里们相互一番说叨,竟纷纷生出了悔恨之意。平心而论,吕不韦宽政缓刑固然好,可也并没有带来多少实在好处,老百姓还不照样得靠耕耘靠打仗立身?反倒是吕不韦宽刑的年月里,乡里又渐渐滋生出了不务耕稼专说是非的“疲民”,什伍连坐制也渐渐松懈了,豪强大户也开始收容逃刑者做黑户隶农了。长此以往,必得回到商君变法之前的老路上去,对寻常庶民有甚好处?商君之法虽然严厉,却是赏罚分明贵贱同法,对贵胄比对老百姓处罚更严,百余年下来,老秦人已经整肃成习,极少有人触犯法度了。只说监狱,当今六国哪国没有十数八座大狱?而偌大秦国,却只有一座云阳国狱,你能说秦法不好么?哭临灵棚,祭奠吕不韦,究竟为个甚来?还不是受人惑乱,心无定见,希图争回个宽政缓刑?仔细想去,果真宽政缓刑,大多也只能宽了贵胄,缓了王公,能宽缓几个老百姓?那《吕氏春秋》要行王道,王道是甚?是刑不上大夫,是礼不下庶人,对我等百姓有何好处?秦王要行商君之法,贵胄大族们不高兴,是因为他们非但没了封地,还要与民同法。百姓庶民有得无失,何乐而不为,起哄个甚!当真起哄,便是不识相了。 
  议论滋生流传,老秦人板结的心田发酵了,蓬松了。 
  倏忽便是四月,田野一片金黄,眼看便是大忙在即。咸阳老秦人不待官府张挂处罚名册,便纷纷自带饭食、被褥、铁锹,络绎到了官署,自报曾经哭临私祭,非但立交罚金,还要自请官府派定城池,立服城旦鬼薪苦役。咸阳令蒙恬大感意外,立即飞车进入王城禀报,请秦王定夺:民既悔悟,能否宽缓到忙后再行处罚? 
  “法教正,人心正。”默然良久,年青的秦王才突然冒出一句话来。随即,嬴政断然拍案,“民既守正,国府不能再开疲民侥幸之心。如期如数处罚。精壮减少,农事大忙,举国官署全力督夏,本王巡查关中。” 
  蒙恬一句话没说,转身赳赳出了王城。 
  在诸多精壮离家,奔了苦役之地的时候,秦王亲政后的第一个夏忙到了。 
  关中原野一派前所未有的气象。男女老幼尽皆下田,官署吏员悉数入村,官府车辆被全部征发,咣当轰隆地驶往亭、里亭、里,秦时乡村行政单元,县辖亭,亭辖里。里为村的行政称谓,有时比自然村大。。田间大道上,装载得小山一般晃悠的运麦牛车连绵不断。金黄的麦田,在酷暑之下的无垠原野上一片片消失,比往年夏忙刈麦还热闹快捷了许多。每日清晨,秦王嬴政必出咸阳,乘着一辆轻便轺车,带着一支轻骑马队,沿着渭水北岸的大道一路东驰,正午抵达函谷关;在关城下歇息打尖半个时辰,立即回车,再沿着渭水南岸的田间车道一路巡视回来,准定在暮色时分回到咸阳原野。不入城池,不下田塍,年青的秦王只在秦川原野的大道小路上反复地穿梭着,察看着。说也奇了,每每是那支百人马队拥着那辆青铜轺车驶过眼前,田间烈日下的百姓官吏们,便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活计驻足凝望,眼见年青的秦王挥汗如雨,却始终神色从容地挺立在六尺伞盖之下,不禁遍野肃然。没有希图热闹的万岁呐喊,没有感恩戴德的沿途跪拜,热气蒸腾的原野凝固了一般。 
  五月末,纳粮的队队牛车络绎上道,紧绷绷的夏抢终于告结了。 
  秦国朝野堪堪喘息得一阵,不想却是连月大旱,田间掘坑三尺不见湿土,夏种根本无从着手。关中仅有的两条老渠,只能浇灌得西部几个县而已,如何解得这前所未有的大旱?紧邻河湖的农人们,昼夜担挑车拉一窝窝浇水抢种,分明杯水车薪,只能眼看着出土绿苗奄奄死去,直是欲哭无泪。秦王嬴政紧急下书,郡县官吏一体督水督种,抢开毛渠引水,依然是无济于事。 
  直到七月,秦国腹地滴雨皆无,山东六国也开始了连月大旱。 
  炎阳流火,三晋饥民潮水般涌入了秦国。一则令人心惊胆战的占星预言,随着饥民潮弥漫开来:今年彗星,春见西方,夏见北方,从斗以南八十日,主秦王倒行逆施,招致上天惩罚,带累天下大旱。 
  占星家预言:秦有大饥,死人无算,国将乱亡!     
四、旷古大旱 老话题突然重现 
  水,第一次成了秦国朝野焦灼议论的共同话题。 
  旱,第一次使风调雨顺的关中成了秦国的软肋。 
  曾几何时,水患尚是华夏部族的最大威胁。“洪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的恐怖传说,还长久地留在人们的记忆里。直到战国之世,华夏大地的气候山水格局;仍然是湿热多雨河流纵横水量丰沛林木葱茏。其时,洪水之害远远大于缺水之灾。唯其如此,天下便有了“益水”之说。益水者,可用之水也。盖大川巨泽浩洋不息,水患频仍,耕耘渔猎者常有灭顶之灾。是故,大水周边人烟稀少,遂成蛮荒山林。显然,在人口稀少的农耕时代,水太多是没有益处的。譬如楚国,大泽连天江川纵横,仅仅一个云梦泽,便相当于中原几十个诸侯国。吞并吴越两国之后,楚国广袤及于岭南,国土之大几乎与整个北中国相差无几。然则,楚国虽大,富庶根基之地却只在江淮之间,国力反倒不如中原大国。究其因由,高山层叠阻隔水道,江河湖泊聚相碰撞,以致水患多发,人力远不足以克之,水乡泽国遂多成荒僻渔猎之地,能够稳定聚集财富的农耕沃土倒是很少很少。反之,当时的大河流域却已经是益水之地了。自大禹治水疏河入海,大河水系便相对平稳下来。百川归河,河入大海,没有出路的横冲直撞的盲流大水不复见矣。由此水患大减,航道开启,沃野可耕之地大增。于是,大河流域才有了井田铺排,城池多建,村畴连绵,成了华夏文明的生发凝聚之地。 
  但是,尽管大河流域已成益水之地,水患却依然多发,各国想得最多的仍然是“防川”。天下水家水工,终生揣摩效力者,依旧是如何消除水患。所谓治水,依旧是以消弭河流泛滥为第一要务,灌溉与开通航运尚在其次。截至战国中期,无论是楚国的汉水过郢,还是魏国的引漳入邺、引河通淮(鸿沟),或是秦国的蜀中都江堰,其起始宗旨无一不是防备江河泛滥。 
  也就是说,对缺水灾难的防备,尚远远没有引起天下关注。 
  抗御干旱,还远远没有成为战国之世的水利大题目。 
  其时也,秦人最是笃信“益水”之说。举凡老秦人,都念得几句《易》辞:“天以一生水,故气微于北方,而为物之先也。”战国之世,盛行金木水火土的五行国运说。秦人自命水德水运,色尚黑。其间,固然有阴阳家的推演论证,但究其根本,无疑是老秦人的益水崇拜所生发。就天下水势而言,秦国之益水丰盛冠绝一时,实在是得利大焉。战国中期,秦国领土已有五个方千里方千里,先秦计算国土之单位。以现代方式换算,一个方千里为二十五万平方公里,五个方千里便是一百二十五万平方公里。,大体是当时整个华夏的四五分之一。以地理形势论,这五个方千里大体由六大块构成:关中平原、陇西山地、河西高原、巴蜀两郡、汉水南郡、河东河内。在当时,这六大区域都是土地肥沃水流合用林木茂密草原肥美之地,可耕可采,可渔可猎,没有一地水患频仍民不聊生。 
  秦国腹地的关中平原,更是得天独厚的益水区域。老秦人谚云:“九水十八池,东西八百里。”说的便是关中益水之丰饶,山川之形胜。所谓九水:渭水、泾水、沣水、洛水、灞水、浐水、滈水、潏水、涝水。这九水,都是带有支流的滔滔大水,若是连同支流分流在内,秦川的大小河流无论如何在五七十条之多。秦国划县,素有“县各有山有水”之说,可见秦川河流湖泊之均衡丰盛。所谓十八池,是分布在八百里秦川的十八片大小湖泊,由西而东数去:牛首池、西陂池、鹤池、盘池、冰池、滈池、兰池、初池、糜池、蒯池、郎池、积草池、当路池、洪陂池、东陂池、苇埔、美陂、樵获池。唯其河流如织湖泊点点,秦川自古便有“陆海”之名。直到西汉,尚有名士司马相如作《子虚赋》云:“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异态,东西南北,池窈往来,出乎椒丘之阙,行乎州淤之浦。”活画出河流湖泊在关中村野城池间交织出的一幅山水长卷,况乎秦时? 
  益水丰厚,沃野可耕,被山带河,兵戈难侵。这便是秦川。 
  唯其得天独厚,故自三皇五帝以来,关中便是天下公认的形胜之地。这里悠悠然滋生了以深厚耕稼传统为根基的创造礼制文明的周人,也轰轰然成长了半农半牧最终以农战法制文明震慑天下的秦人。在中国文明的前三千年历史上,一地接连滋生出中华两大主流文明,实在是绝无仅有,天地异数。拜天地厚赐,秦川本该早成为天下一等一的大富之区。然则,及至战国后期的秦王嬴政即位,秦川还远远不是天下首富之地。东,不及齐国临淄的滨海地区。南,不及楚国的淮水两岸。中,不及魏国的大梁平原。若非秦国多有战胜,从山东六国源源不断地夺取财富人口,仅靠自身产出,实不足以称雄称富于天下。 
  其间因由,在于秦川还有两害:白毛碱滩,近水旱田。 
  河流交错,池陂浸渍,秦川的低洼积水地带往往生成一片片奇特的盐碱地。终年渍水,久湿成卤,地皮浸出白生生碱花,夏秋一片汪洋,冬春白尘蔽日,种五谷不出一苗,野草蓬蒿芦苇却生得莽莽连天。此等五谷不生的白毛地,老秦人呼为“盐碱滩”。这盐碱滩,有害田之能,毗邻良田但有排水不畅,三五年便被吞噬,转眼便成了见风起白雾的荒莽碱滩。良田一旦变白,农夫们纵然费尽心力,修得毛渠排水,十数八年也休想改得回来。老秦人自来有农谚云:“水盐花碱,有滩无田,白土杀谷,千丈狼烟。”说得便是这年年有增无减吞噬良田的害人碱滩。秦川西部地势稍高,排水便利,此等碱滩很少生出。然一进入逐渐开阔的秦川中部,从大咸阳开始直到东部洛水入渭之地,此等白毛碱滩便频频生出,小则百亩千亩,大则十数二十里,绿野之中片片秃斑,丑陋得令人憎恶,荒芜得令人痛惜。 
  平原不平,山塬起伏,秦川又有了无数的塬坡地带。渭水南岸,平原远接南山,其间多有如蓝田塬一般的高地,有南山生发的若干小河流北来关中,水势流畅,尚可利用。况且,其时渭南之地多石山密林,可垦耕地相对狭小,故长期被秦国作为王室苑囿,多有宫室台阁与驻军营地,农耕渔猎人口相对稀少。一言以蔽之,关中渭南(渭水之南)纵然有旱,对秦国也不会构成多大威胁。 
  关中之旱,要害在于人口聚集的渭北地带。 
  渭水北岸的平原,向北伸展百余里后迭次增高,直达河西高原,形成了广袤的土山塬坡地带。此等塬坡,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土峁交错,沟壑纵横,濒临河池。农人望水而居,说起来是可垦可耕,然却偏偏是临水而旱,瘠薄难收。即便正常年景,塬坡地也不足平原良田的三四成收成。若遇少雨之年,则可能是平原良田之一成,甚或颗粒无收。老秦人谚云:“勤耕无收,望水成旱,有雨果腹,无雨熬煎。”说的便是这塬坡地人家的苦楚艰辛。盖平地临水,一村一里尚可合力开出几条毛渠,于少雨之时引水灌田,至少可保正常年成。塬坡地不然,眼看三五里之内便有河流池陂,却只能望水兴叹。要将河流池陂之水引上塬坡,却是谈何容易!不说一村数村,便是合一县数县之民力,也未必能在三五年内成渠用水。更有一样,其时战事多发,精壮男子多入军旅,留耕男女则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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