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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60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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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先生,可在山上——” 
  “山顶,何人呼我?”山腰隐隐飘来喘吁吁的喊声。 
  “万岁!”赵高一声欢呼,飞步冲下山来。 
  山腰一个小峰头上,李斯正在凝望暮霭沉沉的大河平原。他要在这空旷冷清的高山上好好想想,究竟是回楚国还是去魏国齐国?《谏逐客书》送出去了,李斯胸中的愤激之情也过劲了。从咸阳一路东来,亲眼见到山东商旅流水般离开秦国,李斯觉得怪诞极了,心绪也沮丧极了。若不是走走看看,还在函谷关内一家秦人老店吃了一顿蒸饼,与打尖的商人们打问了一些想早早知道的事,他早已经走远了。 
  “先生!赵高拜见!” 
  李斯蓦然回头,见一个黝黑健壮的年轻人一躬到底尖嗓赳赳,这才相信方才的声音不是幻觉。李斯猛然想起,秦王的近身内侍叫做赵高,心下不禁突然一跳,镇静心神一拱手高声问:“在下正是李斯,敢问足下何事相寻?” 
  “赵高奉秦王之命,急召先生还国!” 
  “可有王书?” 
  “事体紧急,山下王车可证。” 
  “可是那辆青铜车盖的四马王车?” 
  “正是!” 
  “秦王看了李斯上书?” 
  “在下离开时,秦王只看了一半。秦王说,追到天边,也要追回先生!” 
  “不说了。”李斯突然一挥手,“走!下山。” 
  赵高一拱手:“先生脚力太差,我来背先生下山!” 
  李斯还没顾得说话,赵高已经一蹲身将他背起,稳稳地飞步下山。因了背着李斯,赵高便从早已被行人踩踏成形的山道奔下。山道虽迂回得远些,却比荆棘丛莽的山坡好走得多,对于赵高直是如履平地,尽管背着一个人也还是轻盈快捷,不消顿饭辰光便到了山脚下。 
  “先生,这是王车!”赵高擦拭着额头汗珠。 
  李斯下地,大为赞叹:“足下真猛士也,秦王得人哉!” 
  赵高谦恭一笑:“秦王得先生,才是得人!” 
  李斯没有想到,一个被士子们看作粗鄙低下的年青内侍,应答却是这般得体,正要褒奖几句,赵高已经大步过去,牵来了李斯红马。赵高将马鞍上的青布包袱解下,放进王车车厢,又将红马拴在了车后,对着李斯便是一躬:“先生,请登车。” 
  李斯心头一热,便要跨步上车。 
  正在此际,一个红衣商人突然冲过来,拉住李斯高声嚷嚷:“先生分明山东人士,且说说这成何体统!王车能日落出城,我等为何不行?都说秦法严明,举国一法,这是一法么?分明是两法!欺侮山东人士不是!既然已经多开了半个时辰,为何不能教我等出城完了再关城!”随着红衣商人高声大嚷,城外商人们也都纷纷聚拢过来,嚷嚷起来,非要教李斯给个评判不可。李斯已经听得明白:函谷关城门都尉为了等候王车入城,没有关城,商旅人流多出关了许多;如今城门都尉见王车准备进关,便重新喝城,要真正闭关;许多商旅家族一半在关内,一半在关外,自然急得嚷嚷了起来;而此前赶来执法的秦军铁骑也是严阵以待,只待王车进城,便要拘拿这些敢于蔑视秦法的奸人。 
  嚷嚷之间,赵高已经急得火烧火燎,低声骂一句鸟事,扬鞭便要驱车。 
  “兄弟且慢。”李斯对赵高一拱手,“这是大事,稍等片刻。” 
  此时天色已经暮黑,商旅们已经点起了火把,汹汹之势分明是不惜与秦军铁骑对峙了。李斯已经斟酌清楚,转身对着人群挥了挥手,高声道:“在下李斯,原是秦国河渠令,楚国人士,与诸位一样,也在被逐之列!诸位见容,听我说几句公道话。” 
  “对!我等就是讨个公道,不怕死!”红衣商人大喊了一声。 
  “死在函谷关也不怕!先生说!”商旅们跟着呼喝。 
  李斯一圈拱手,高声道:“诸位久居秦国经商,该当知道秦法之严。函谷关守军,只是执法行令,无权夜间开关城门。百年以来,都是如此,当年连孟尝君都被挡在关外野营,我等有甚不解?诸位愤愤者,逐客令也!然则,诸位须知,怪诞之事,必不长久。在下明言,我李斯是上书非议逐客令的。秦王看了我的《谏逐客书》,便令王车紧急前来接我回秦!在下今日只说一句:旬日之内,秦国必然废除逐客令!诸位若信得李斯,还想在秦国经商,便在函谷关内外,住店等候几日,不要走!咸阳,还是山东商旅的第一大市!” 
  “先生,此话当真?”火把人群一片嚷嚷。 
  “王车在此,当然当真!”赵高也尖着嗓子喊了一声。 
  红衣商人大喊:“先生说得在理!我等便住下来如何?” 
  “好!住下来!等!” 
  “不走了!没出关才好!” 
  红衣商人对李斯一拱手:“在下田横,多谢先生指点!” 
  李斯也是一拱手:“齐国田氏,在下佩服,告辞!” 
  赵高一圈马缰,驷马王车便从火把海洋中辚辚进关。关城铁门隆隆落下,关内外却没有了愤怒吼喝之声,倒是一片轻松笑声在身后弥漫开来。一出函谷关内城,赵高说声先生坐稳了,四条马缰一抖,王车哗啷啷飞上了官道,疾风般卷向西来。五更鸡鸣时分,王车堪堪抵达咸阳王城。 
  启明星在天边闪烁,王城中一片漆黑,只有东偏殿的秦王书房闪烁着灯光。青铜轺车刚刚驶入车马场停稳,便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快步走了过来,遥遥一声急促问话:“小高子,接到先生没有?”赵高兴奋得喊了声:“接到了!”车上李斯早已经看见了嬴政身影,飞身下车,一阵快步迎了过来。 
  “先生!” 
  “君上……” 
  嬴政深深一躬:“若无先生上书,嬴政已成千古笑柄也!” 
  李斯也是深深一躬:“渭水泛舟夜谈,臣未尝一刻敢忘。臣若不知我王之志,何敢鼓勇上书?臣坚信,逐客令与我王大志不合,必是受人所惑。” 
  “先生此心,为何不在上书中写明?” 
  “大法,未必上书。” 
  “先生教我。” 
  “欲一中国者,海纳为本。”李斯一字一顿。 
  “得遇先生,方知天地之广阔,治道之博大也!”默然良久,嬴政长吁了一声。 
  “原是秦王明断。” 
  “走!为先生接风洗尘。” 
  嬴政拉起李斯,大步走进了书房。       
第二章 大决泾水   
一、治灾之要 纲在河渠 
  八月末,一场半锄雨刚过,泾东渭北大大地热闹了起来。 
  关中各县的民众络绎不绝地开进了泾水瓠口,开进了泾水河谷,开进了渭北的高坡旱塬。从关中西部的泾水上游山地,直到东部洛水入渭的河口,东西绵延五百余里,到处都是黑压压的帐篷,到处都是牛车人马流动,到处都是弥漫的炊烟与飘舞的旗帜,活生生亘古未见的连绵军营大战场。老秦人都说,纵是当年的长平大战百万庶民出河东,也没有今日这铺排阵势,新秦王当真厉害!新秦人则说,还是人家李斯的上书厉害,若是照行逐客令,连官署都空了,还能有这海的人手?老秦人说,秦王不废除逐客令,他李斯还不是干瞪眼?新秦人说,李斯干瞪眼是干瞪眼,可秦王更是干瞪眼!不新不老的秦人们便说,窝里斗吵吵甚,李斯说得好,秦王断得好,离开一个都不成!他不说他不听,他说了他不听,还不都是狼虎两家伤!于是众人齐声叫好喝彩,高呼一声万岁,各个操起铁锹钻锤,又闹嚷嚷地忙活起来。 
  这片辽阔战场的总部,设在泾水的咽喉地带——瓠口。 
  瓠口幕府的两个主事没变,一个郑国,一个李斯。所不同者,两人的职掌有了变化。原先是河渠令抓总的李斯,变成了河渠丞,位列郑国之后,只管征发民力调集粮草修葺工具协理后勤等一应民政。原先只是总水工只管诸般工程事务的郑国,变成了河渠令兼领总水工,掌印出令,归总决断一切有关河渠的事务。 
  这个重大的人事变化,李斯原本也没有想到。 
  那一夜,李斯从函谷关被赵高接回,秦王嬴政在东偏殿为李斯举行了隆重的接风小宴,除了长史王绾,再没有一个大臣在座。李斯没有想到的是,一爵干过,秦王便吩咐王绾录写王书,当场郑重宣布:立即废除逐客令,所有被逐官吏恢复原职,农工商各归所居,因逐客令迁徙引发的财货房产折损,一律由王城府库折价赔偿;此后,官府凡有卑视六国移民,轻慢入秦之客者,国法论罪!李斯原本已经想好了一篇再度说服秦王的说辞,毕竟,要将一件已经发出并付诸实施的王令废除,是非常非常困难的,更不说这道逐客令有着那般深厚的“民意”支撑,年青的秦王该需要多大的勇气?如今秦王如此果决利落,诏书处置又是如此干净彻底,李斯一时心潮涌动,又生出了另外一种担心——电闪雷鸣,会不会使元老大臣们骤然转不过弯来而生发新对抗,引起秦国动荡?嬴政见李斯沉吟,便问有何不妥?李斯吭哧吭哧一说,嬴政释然一笑:“如此荒诞国策,举国无人指斥,若再有人一意对抗,老秦人宁不知羞乎!”李斯感奋备至,呼哧喘息着没了话说。但更令李斯想不到的是,王书录写完毕,年青的秦王又召来了太史令。须发雪白的老太史一落座,嬴政便站了起来:“老太史记事:秦王政十年秋,大索咸阳,逐六国之客,是为国耻,恒以为戒。” 
  “君上!丢城失地,方为国耻也!”老太史令昂昂亢声。 
  嬴政额头渗着亮晶晶汗珠:“驱士逐才,大失人心,更是国耻之尤。写!” 
  那一刻,东偏殿安静得了无声息。王绾愣怔了,李斯愣怔了,连须发颤抖的老太史令都愣怔得忘记了下笔。在秦国五百多年的历史上,有过无数次的乱政误国屈辱沉浮,只有秦孝公立过一次国耻刻石,可那是秦国丢失了整个河西高原与关中东部、六国卑秦不屑与之会盟的生死关头。如今的秦国,土地已达五个方千里,人口逾千万之众,已经成为天下遥遥领先的超强大国,仅仅因为一道错误法令,便能说是国耻么?然则仔细想来,秦王又没错。秦强之根基,在于真诚招揽能才而引出彻底变法,逐客令一反争贤聚众之道而自毁根基,何尝不是国耻?“驱士逐才,大失人心,更是国耻之尤”,秦王说得不对么?对极了!然则无论如何,大臣们对年青的秦王如此自责,还是心有不忍的。毕竟,一个奋发有为的初政新君,将自己仅有的一次重大错失明确记入青史,又明明白白定为“国耻”,这,即或是三皇五帝的圣贤君道,也是难以做到的。可是,天下人会如此想么?后世会如此想么?天下反秦者大有人在,秦国反新君者大有人在,安知此举不会被别有用心者作为中伤之辞?不会使后世对秦国对秦王生出误解与诟病?可是,这种种一闪念,与秦王嬴政的知耻而后勇的作为相比,又显得渺小苍白,以至于当场无法启齿。 
  大厅一阵默然。嬴政似乎完全明白三位大臣的心思,撇开王书国史不说,先自轻松转开话题,一边殷殷招呼李斯饮酒吃喝,一边叩着书案:“先生已经回来,万幸也!还得烦劳先生说说,如何收拾这个被嬴政踢踏得没了头绪的烂摊子?”年青秦王的诙谐,使王绾李斯也轻松了起来。李斯大饮一爵,一拱手侃侃开说:“秦王明断。目下秦国,确实头绪繁多:河东有大战,关内有大旱,官署不整顺,民心不安稳,新人未大起,元老不给劲。总起来说,便是一个‘乱’字。理乱之要,在于根本。目下秦国之根本,在于水旱二字。水旱不解,国无宁日,水旱但解,万事可为!” 
  “先生是说,先上泾水河渠?”王绾一皱眉头。 
  “生民万物,命在水旱。治灾之要,纲在河渠。” 
  嬴政当即决断:“好!先决天时,再说人事。” 
  “重上泾水河渠,臣请起用郑国。”李斯立即切入了正题。 
  嬴政恍然拍案:“呀!郑国还在云阳国狱……长史,下书放人!” 
  王绾一拱手:“是。臣即刻拟书。” 
  “不用了。”嬴政已经霍然起身,“先生可愿同赴云阳?” 
  李斯欣然离座:“王有此心,臣求之不得!” 
  君臣两人车马兼程,赶到云阳国狱,天色已经暮黑了。 
  嬴政一见老狱令,开口便问郑国如何?老狱令禀报说,郑国不吃不喝只等死,撑不了三五日了。李斯连忙问,人还清醒么?能说话么?老狱令说,秦法有定,未决罪犯不能自裁,狱卒给他强灌过几次汤水饭,人还是清醒的。嬴政二话不说,一挥手下令带路。老狱令立即吩咐两名狱吏打起火把,领道来到一间最角落的石窟。 
  冰冷的石板地上铺着一张破烂的草席,一个须发雪白的枯瘦老人面墙蜷卧着,没有丝毫声息。要不是身边那支黝黑的探水铁尺,李斯当真不敢断定这是郑国。见秦王目光询问,李斯凑近,低声说了四个字,一夜白发!李斯记得很清楚,年青的秦王猛然打了个寒颤。 
  “老哥哥,李斯看你来了,醒醒!” 
  “李斯?你也入狱了?”郑国终于咝咝喘息着开口了。 
  “老哥哥,来,坐起来说话。”李斯小心翼翼地扶起了郑国。 
  “李斯入狱,秦国完了,完了!”郑国连连摇头长叹。 
  “哪里话?老哥哥看,秦王来了!” 
  郑国木然抬头:“你是,新秦王?” 
  年青的秦王深深一躬:“嬴政错令,先生受苦了。” 
  郑国端详一眼又摇头一叹:“可惜人物也。” 
  “嬴政有失,先生教我。” 
  “你没错。老夫确是韩国间人。”郑国冷冰冰点着铁尺,“可老夫依然要说,你这个嬴政的襟怀,比那个吕不韦差之远矣!当年,老夫见秦国无法聚集民力,疲秦之计无处着力,几次要离开秦国,都是吕不韦软硬兼施,死死留住了老夫。直到罢相离秦,吕不韦还给老夫带来一句话:好自为之,罪亦可功。哼!老夫早已看穿,给秦国效力者,没人善终。吕不韦不是第一个,老夫也不是第二个。说!要老夫如何个死法?” 
  李斯见郑国全然一副将死口吻,将吕不韦与年青的秦王一锅煮,心知秦王必然难堪,诸多关节又一时无法说得清楚,便对秦王一拱手:“君上,我来说。”一撩长袍坐到草席上,“老哥哥,李斯知道,泾水河渠犹如磁铁,已经吸住了你的心。你开始为疲秦而来,一上河渠早忘了疲秦,只剩下一个天下第一水工的良知,引水解旱而救民!老哥哥当年说过,引泾河渠是天下第一大工程,比开凿鸿沟难,比李冰的都江堰难,只要你亲自完成,死不足惜!老兄弟今日只问你一句话:秦王复你原职,请你再上泾水河渠,老哥哥做不做?” 
  “然则,逐客令?” 
  “业已废除!” 
  “老夫间人罪名?” 
  “据实不论!” 
  “你李斯说话算数?” 
  李斯骤然卡住,有秦王在,他不想回答这一问。 
  “先生听嬴政一言。”年青的秦王索性坐到了破烂的草席上,挺身肃然长跪长跪,古人尊敬对方的一种坐姿:双膝着地,臀部提起,身形挺直(正常坐姿为臀部压在脚后跟)。此种长跪,多见《战国策》、《史记》等史料中,后世多有人将长跪误解为扑地叩头的跪拜。,“先生坦诚,嬴政亦无虚言。所谓间人之事,廷尉府已经查明:先生入秦十年,自上泾水河渠,与韩国密探、斥候、商社、使节从无往来信报,只醉心于河渠工地。就事实说,先生已经没有了间人之行。若先生果真有间行,嬴政也不敢枉法。唯先生赤心敬事,坦诚磊落,嬴政敬重先生。先生若能不计嬴政荒疏褊狭,重上泾水,则秦国幸甚,嬴政幸甚!” 
  郑国痴愣愣打量着年青的秦王,良久默然。 
  李斯一拱手道:“君上,臣请将郑国接回咸阳再议。” 
  嬴政霍然起身:“正是如此,先生养息好再说。来人,抬起先生。” 
  郑国被连夜接回了咸阳,在太医院专属的驿馆诊治养息了半个月,身体精神好转了许多。其间李斯来探视过几次,郑国始终都没有说话。两旬之日,秦王亲自将郑国接出了驿馆,送到了亲自选定的一座六进府邸,殷殷叮嘱郑国说,先生只安心养息,甚时健旺了想回韩国,秦国大礼相送,愿留秦国治水,秦国决然不负先生。说完这番话,郑国依旧默然,秦王也便走了。李斯记得清楚,那日夜半,郑国府邸的一个仆人请了他去。郑国见了李斯,当头便是一句:“老兄弟,明日上泾水!”李斯惊讶未及说话,郑国又补了一句,“老夫只给你做副手,别人做河渠令不行,老夫不做窝囊水工。” 
  李斯高兴非常,但对郑国的只给他做副手的话却不好应答。在秦国用人,可没有山东六国那般私相意气用事的。再说治水又不是统兵打仗,不若上将军有不受君命之权。这是经济实务,水工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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