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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斗,气夺则走。”基于将民众看作战胜之本,尉缭子提出“励士厚民”为国家治军之本,并据以划分出国家强盛的四种状态:“王国富民,霸国富士,仅存之国富大夫,亡国富仓府。”嬴政读之奋然,大笔批曰:“秦不赖民,安得长平之战摧强赵乎!秦不赖民,安得一天下乎!王国富民,而民能为国战,君王谋兵之大道也!”
“醍醐灌顶,尉缭子也!”嬴政一次又一次拍案赞叹着。
“君上君上,尉缭子逃秦,长史去追了!”赵高风一般飞进密室。
“!”嬴政霍然起身,愣怔着说不出话来。
“君上,尉缭逃!”
“快!驷马王车,追!”蓦然醒悟,嬴政一声大吼。
“嗨!”赵高脆亮一应,身影已经飞出。
李斯实在没有料到,兵家妙算的尉缭竟能出事。
岁末之夜,李斯出王城回到府邸,立即到偏院与尉缭聚饮过年。两人海阔天空,两坛兰陵老酒几乎见底。尉缭说了许许多多在秦国的见闻感慨,反反复复念叨着一句话,尉缭无以报秦,惜哉惜哉!李斯想去,此等感慨只是尉缭报秦之心的另一种说法而已,浑没在意,只与尉缭海说天下,竟是罕见的自己先醉了。蓦然醒来,守在榻边的妻子说他已经酣睡了一个昼夜了。李斯沐浴更衣用膳之后天已暮色,便来到偏院看望尉缭酒后情形。尉缭不在,询问老仆,回说先生于一个时辰前被两个故人邀到尚商坊赶社火去了,今夜未必回来。李斯当时心下一动,尉缭秘密入秦,何来故人相邀?走进书房,不意却见案头一支竹板有字,拿起一看,只草草四个字——不得不去。
骤然之间,李斯浑身一个激灵!
几乎没有片刻犹豫,李斯立即派出家老知会国尉蒙武,而后跳上一匹快马飞出了咸阳。尉缭肯定是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麻烦。魏国目下这个老王叫做魏增,太子时曾经在秦国做过几年人质,秉性阴鸷长于密谋。魏增即位,魏国在咸阳的“间人”数量大增,许多山东商贾都被“魏商”裹挟进了间人密网。所谓故人相邀,定然是魏国间人受命所为。李斯来不及多想,心下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在函谷关之内截住尉缭!只要不出函谷关,不管魏国秘密间人有多少隐藏在尉缭四周,他们都不敢公然大动干戈。只要李斯能追赶得上,拉住尉缭磨叨一时,蒙武人马也许就能赶到;若形势不容如此,便可先行赶到函谷关知会守军拦截。李斯谋划得没错,可没有想到残雪夜路难行,官道又时有社火人流呼喝涌动,非但难以驰马,更难辨识官道上时断时续的火把人群中有没有尉缭。如此时快时慢,出得咸阳半个时辰,还没有跑出三十里郊亭,李斯不禁大急。
“长史下道!上车!”
身后遥遥一声尖亮的呼喊,李斯蓦然回头,隐隐便见一辆驷马高车从官道下的田野里飓风一般卷来。没错,是赵高声音,是驷马王车!没有片刻犹豫,李斯立即圈马下道。秦国官道宽阔,道边有疏通路面积水的护沟,沟两侧各有一排树木。李斯骑术不佳心情又急,刚刚跃马过沟便从马背颠了下来,重重摔在残雪覆盖的麦田里晕了过去。正在此时,驷马王车哗啷啷卷到,稍一减速,一领黑斗篷飞掠下车两手一抄抱着李斯飞身上了王车。
“小高子!快车直向函谷关!”
李斯被掐着人中刚刚开眼,听得是秦王嬴政声音,立即翻身坐起。嬴政摁住李斯高声道:“长史抓住伞盖,坐好!”李斯摇着手高声道:“我已告知蒙武,君上不须亲临,魏国间人多!”嬴政长剑指着官道火把高声道:“他间人多,我老秦人更多,怕他甚来!”说话间驷马王车全力加速,赵高已经站在了车辕全神贯注地舞弄着八条皮索,四匹天下罕见的雪白骏马大展腰身,宽大坚固的青铜王车恍若掠地飞过,一片片火把便悠悠然不断飘过。
“间人狡诈,会不会走另路?”李斯突然高声一句。
“蒙武飞骑已经出动,赶赴潼山小道与河西要道,我直驰函谷关!”
鸡鸣开关之前,驷马王车终于裹着一身泥水飞到了函谷关下。王车堪堪停在道边,嬴政立即吩咐赵高宣守关将军来见。将军匆匆赶到,嬴政一阵低声叮嘱,将军又匆匆去了。过得片刻,雄鸡长鸣,关内客栈便有旅人纷纷出门,西来官道也有时断时续的车马人流相继聚来关下,只等关门大开。
“长史,那群人神色蹊跷!”眼力极好的赵高低声一句。
李斯顺着赵高的手势看去,只见西来车马中有一队商旅模样的骑士走马而来,中间一人皮裘裹身面巾裹头,相貌很难分辨。寒风呼啸,路人裹身裹头者多多,原不足为奇。可这队骑士若即若离地围着那个裹身裹头者,目光不断地扫描着四周,确实颇是蹊跷。正在此时,函谷关城头号声响起,城门尉高喊:“城门两道失修,今日只能开一道门洞,诸位旅人排序出关,切勿拥挤!”喊声落点,瓮城赳赳开出两队长矛甲士,由函谷关将军亲自率领,在最北边门洞内列成了一条甬道。出关车马人流只有从甲士甬道中三两人一排或单车穿过。驷马王车恰恰停在甲士甬道后的土坡上,居高临下看得分外清楚。好在王车已经一身泥水脏污不堪,任谁也想不到这辆正在被工匠叮当敲打修葺的大车是秦王王车。
“缭兄!你趁我醉酒而去,好无情也!”
李斯突然一声大呼,跳下泥车冲过了甲士甬道,拉住了那个裹头裹身者的马缰。前后游离骑士的目光立即一齐盯住了李斯。裹头裹身者片刻愣怔,冷冷一句飞来:“你是何人?休误人路!”李斯一阵大笑:“缭兄音容,李斯岂能错认哉!你要走也可,只须在这酒肆与我最后痛饮一回!”前后骑士一听李斯报名,显然有些惊愕。瞬息犹豫,不待裹头裹身者说话,一骑士便道:“同路不弃,我等在道边等候先生。”一句话落点,前后十余名骑士一齐圈马出了甲士甬道。李斯哈哈大笑:“同路等候,缭兄何惧也,走!”说罢拉起裹头裹身者便进了路边一家酒肆。
“先生受惊,嬴政来迟也!”
一进酒肆,一个一身泥斑的黑斗篷者便是深深一躬。裹头裹身者一阵木然,缓缓扯下面巾一声长叹:“非尉缭无心报秦也,诚不能也!秦王罪我,我无言矣!”嬴政肃然道:“先生天下名士,骤然离去必有隐情。纵然英雄丈夫,亦有不可对人言处。敢请先生明告因由,若嬴政无以解难;自当放先生东去。”尉缭木然道:“魏王阴狠,我若不归,举族人口有覆巢之危。”李斯切齿骂道:“魏增老匹夫!卑鄙小人!”嬴政似觉尉缭神色有异,目光一闪道:“间人武士可曾伤害先生?”尉缭默然片刻,嘶哑着声音道:“只路途一饭,此后我便头疼欲裂,昏昏欲睡……”李斯不禁大惊:“君上,定是间人下毒所致!”
骤然之间,嬴政脸色铁青一声怒喝:“间贼首级!一个不留!”
守在门廊的赵高嗨的一声飞步而去。片刻之间,只听店外尖厉的牛角号连绵起伏,长矛甲士声声怒喝噗噗连声。函谷关将军大步来报:“禀报君上,全部十六名间人首级已在廊下!”正在此时,随着李斯一声惊呼,尉缭软软地倒在了地上。嬴政顾不及说话,狠狠一跺脚抱起尉缭冲出了酒肆。
最黑暗的黎明,驷马王车又飓风一般卷回了咸阳。
四、春令定准直 秦国大政勃勃生发
冰雪消融,李斯草拟的王书终于摆在了嬴政案头。
这是开春后将要颁布的第一道王书,朝野呼为春令,亦呼为首令。历来战国传统:岁政指向看的便是开春之后的第一道王书。唯其如此,尽管国事千头万绪,开春之时都要审慎选择一方大事开手。《吕氏春秋》云,孟春之月,盛德在木,先定准直,农乃不惑。这先定准直,于国事便是开春首令。去岁隆冬大雪时一次议事,嬴政曾问与会大臣:“来春首令,将欲何事开之?”丞相王绾答曰:“整军财货稍嫌不足,当以关市赋税开之。”郑国答曰:“泾水渠成而垦田不足,当以农事开之。”李斯独云:“新政全局未就,当从用才开之。”嬴政当即拍案:“长史所言甚是。兴国在人,从人事开之!”于是,草拟春令的职事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李斯头上。年节期间突发尉缭事件,李斯谋划春令的脚步也不期中止了。
追救回来的尉缭在太医馆整整疗毒一月,剧烈的头疼才渐渐消失,然言语行动终见迟缓,须发也突然全白了。秦王嬴政怒火中烧,回咸阳次日立马派出内史将军嬴腾为特使,星夜赶赴大梁,以最郑重的国书狠狠威胁魏王增:若尉缭部族但有一人遭害,魏国入秦士子但有一人不安,秦国大军立即灭魏,决将魏国王族人人碎尸万段!本次为施惩戒,并确保魏国不再阴毒胁迫入秦臣民,魏国必须立即割让五城,否则关外大军立即猛攻大梁!老魏王眼见虎狼秦王大发威势,秦国关外大军又近在咫尺,吓得喉头咕的一声当场软倒在王案。次日,太子魏假代父王立约,旬日内便交割了河外五城。及至桓龁大军接收五城,嬴腾赶回咸阳复命,堪堪不过半月,可谓战国割地之最利落的一次。之后又有消息传来:老魏王魏增一病不起奄奄一息,已经不能理事了。
自此,秦王怒气稍减,政事方得入常,李斯方得入静。
邦国人事,历来是最大题目,也是最难题目。最大者,牵一发而全身动也。最难者,利害相关人人瞩目也。尽管秦国法政清明,个中利害冲突也不能说全然不须顾忌。李斯来自楚国,又有早年官场之阅历,自然更是审慎在心。秦王首肯人事开年,却也没有明定从何方用人开之?之所以没有申明,秦王实际上便是默认了李斯的路径。毕竟,李斯有此主张,不可能心下没有大体谋划。虽则如此,李斯还是没有草率从事。尉缭事大体安宁,他便立即在各大官署间开始奔走,备细查勘了官吏缺额与可能的人选来路,尤其对王绾丞相府的大吏余缺询问最细。如此之后,李斯开始草书,嬴政始终没有过问。
这日,嬴政一进书房坐进书案,立即挑开了赵高已经摆在案头的铜匣的泥封。拿出一看,竟是三卷,嬴政不禁有些惊讶。人事王书难则难矣,行文却最是简便,何等人事当得三卷之长?及至一卷卷摊开,嬴政这才长吁一声:“李斯胆识兼具而不失缜密,大才也!”
第一卷,是李斯对春令的意图说明,很是简洁:“臣遍察秦国官署,裁汰高年老吏之后各式吏员缺额虽大,然终非新政之要害,可在秦国郡县与入秦山东士子中专行招募少壮,考校而后任事;但有三年磨炼,官吏新局可成矣!唯其如此,臣以为秦国人事之要,仍在庙堂大臣之完备。是以,臣所拟春令,以新近之三才为要,王自定夺。”
第三卷是一个附件,备细罗列了各官署的吏员缺额。
第二卷,才是李斯拟定的春令定件,样式很是新鲜,嬴政看得颇有兴致:
秦 王 春 令
大秦王书曰:兴国之本,尽在人才荟萃。大政之要,首在用人任事。尉缭顿弱姚贾三人,各以际遇先后入秦,各负过人之才,本王量才而取,任事如左:尉缭,拜任国尉。(臣斯察:尉缭者,三世兵家之后也,入秦辄疑,继对王推崇有加,将四代所成兵书献国,身遭胁迫而终思报秦,其赤忠之心足见矣!今其疗毒后虽见迟滞,然大智毕竟清醒,臣以为仍当大用,以为山东士人入秦之楷模也!)
顿弱,职任上大夫兼领行人署,执邦交事。(臣斯察:顿弱谙熟列国,辩才无双,堪领邦交以周旋山东。邦交须重臣,故以顿弱为高职。)
姚贾,擢升上卿,兼副行人署同领举国邦交。(臣斯察:姚贾者,大梁监门子也,贫贱布衣而不失其志,敏行锐辞而不失其厚,入秦跌宕而不渎其职,更兼精通秦法,后堪大任矣!)
“小高子,请长史。”嬴政轻轻叩着硕大的青铜书案。
李斯本来便在外室等候,见赵高遥遥一拱手,立即进了书房。嬴政开门见山道:“长史春令甚当,去‘臣察’之语,即可定书颁发。另有一事,可并行发书。”李斯一拱手道:“但请君上示下。”嬴政拿起那卷附件道:“吏员补缺,长史查勘得极是时机,所提之法也大体得当,该当立即着手。我意,长史与王绾议出一个章法,做一书两文同时颁发。”李斯大是欣然:“君上明断!臣即赴丞相府会商,两日内定书。”
启耕大典之日,秦王的春令正式颁行朝野。
所有官署都忙碌起来,遴选考校、简拔能才、安置新吏职司、梳理既往政务,朝野一片勃勃生机。秦王不涉具体政务,只将目光盯在新任三才身上。对尉缭与蒙武的国尉署交接,嬴政分外上心,每遇大事必亲临决之。尉缭原本不欲就任国尉,在春令颁发之后正式上书秦王,以“病体虚弱,心绪恍惚,谋不成策,无以为大军做坚实后盾”为由,辞谢国尉高职。嬴政读罢上书立即赶到已经移居驿馆的尉缭庭院,坚请尉缭出任国尉。嬴政的说辞很简单,也很结实:“嬴政固有一天下之志,然天下大势与一统方略不明。先生入秦,明转折大势,一举奠定秦国一统天下之文武伟略,使秦一天下立定可行也!更兼先生之兵书,使政大明君王运兵治军之道。仅此两事,未操实务而定秦国根基,先生功绩何敢忘也!今先生遭间人毒手,虽体弱心迟而大智在焉!秦国若弃先生,天下正道何在?先生若弃秦国,人心转折何在?唯两不相弃,一心共事,阴谋间人不能得逞,一统大业可成也。先生大明之人,宁执迂腐退隐之心而不任事乎!”尉缭满目含泪,喟然一叹道:“得秦王肺腑之言,老夫死而无憾矣!老夫非无报效大业之心,诚恐心力不足误事也。”嬴政又是结结实实一句:“先生只把定舵向,国尉府事务不劳先生。”尉缭心感无以复加,终于点头,搬进了国尉的六进府邸。
之后,嬴政又立即着手为新国尉府物色副手大吏。
多方查勘遴选,嬴政看准了年青的蒙毅。蒙毅,蒙武之子,蒙恬之弟,文武兼通刚严沉稳,敏于行而讷于言,深具凛然气度。更有两样别人无法比拟的长处:一是蒙毅自幼便对父亲的国尉府事务了如指掌;二是蒙毅与尉缭一样,也算得上国尉世家,在边防要塞府库大营的各式吏员中口碑极佳,颇具门第少年之资望。蒙毅若任国尉丞,还可以同时解决一个难题,这便是成全老国尉蒙武久欲为将之志,可许蒙武入军为偏师大将。嬴政拿定主意,立即造访蒙氏府邸,开首便是一句:“本王欲任仲公子为国尉丞,老国尉应我么?”蒙武愕然默然,及至嬴政将一番话说完,蒙武当即慨然拍案:“老夫但能入军为将驰骋疆场,万事好说!”于是,蒙毅立即接手国尉府事务,尉缭尚未正式入主国尉府堂,国尉府的一应事务已经井然有序地运转起来。
国尉府安置妥当,正是灞柳风雪之时,嬴政邀顿弱姚贾进了灞水南岸山林。
顿弱虽游学秦国有年,却从来没有进入过渭水以南的山林地带,一路行来大是感慨。一条大河从终南山流出,滚滚滔滔涌入渭水,这便是秦中九流之一的灞水。灞水与渭水交汇处,林木葱茏覆盖旷野,绵延数十里莽莽苍苍。柳絮漫天飞舞,白莹莹恍如飞雪飘洒绿林,令人心醉不知天上也人间也。马队渐入大森林深处,时有短而直的灰色白色屋顶隐隐显现城堡气象,荒莽中颇显几分神秘。走马片刻,遥见一处林中高地耸立着一座白石筑成的城堡,一圈有小城楼小垛口的白石城墙,粗简厚重而又雄峻异常。高地坡前矗着一道丈余高的石柱,上刻两个斗大红字——灞宫。
“两位以为此地如何?”嬴政扬鞭遥指笑问。
“坚城形胜,邦交密地,好!”顿弱高声赞叹。
“近在咸阳肘腋,隐蔽便捷,好!”姚贾也由衷赞叹一句。
“这灞宫也叫灞城,乃关中二十七离宫之一,穆公所筑。”
嬴政一挥手。赵高利落下马,飞步走到一棵枝杈虬张的古老大树后,推下了一枚合抱圆石。随着一阵幽深的地雷隆隆滚动声,巨大厚重的城堡石门轧轧开启。随之便闻门内哄然众声:“恭迎君上!”城堡前却了无人迹。及至君臣一行下马步入城堡,又闻哄然雷鸣般一声:“黑冰台十六尉恭迎君上!”幽深的庭院依旧空无人迹。嬴政哈哈大笑:“将士们显身,你等征程要开始了!”笑声落点之间,城堡天井骤然现出两排面具黑衣人,森森然整齐排列两面石廊。
“两位,黑冰台恢复有年,利剑尚未出鞘也。”
“谢过君上!”顿弱姚贾异口同声。
“黑冰台移交行人署,两位以为要旨何在?”
“匕首之能!”顿弱慨然一句。
“威制奸佞!”姚贾立即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