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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丹虽然大为心痛,最终还是赞同了。
荆轲立即下令亚卿署、境吏署、御书署三署皆燕国官职:亚卿执掌实际政务,境吏掌边境,御书掌文书。绘制新的燕南地图。对这卷地图,荆轲亲自做了精心筹划,提出了制作样式:粗糙牛皮绘制,贴于三层绢帛之上,两端铜轴,做旧做古;制成之后,装于一尺三寸宽、三尺六寸长的铜匣之中。对于地图绘制之法,荆轲提出了一个独特的要求:地图名称用古称——督亢地图,地图中所有的地名与画法,必须使用最古老的春秋燕国时期的名称与尺寸;总之,要做到不经解说,无人看得明白。此图之外,荆轲提出,再制一幅材质寻常而内容相同的地图,只是尺寸稍小。太子丹对荆轲的种种奇特要求大是疑惑,却也一句话没说,只下令一切依上卿之令行事。如此一来,这幅督亢地图竟整整制作了半年,方才完工。交图之日,荆轲邀来太子丹,在密室中将徐夫人匕首脱鞘,小心翼翼地放置进地图卷起,而后捧起卷成筒状的地图,树在胸前轻轻摇动一阵,见无异状,这才长吁了一声。
“粗糙牛皮带住了匕首,不使其滑脱,妙!”太子丹一阵大笑。
“刺客之要,细务丝毫不得有差。”
荆轲面无表情地对太子丹讲述了诸般谋划奥秘,桩桩小事件件有心,将素来机警过人的太子丹听得目瞪口呆。最后,荆轲说了专诸刺僚的故事,一声感喟道:“以鱼腹藏鱼肠剑而蒸之,将一道蒸鱼呈现于案而内藏短兵,此千古奇思妙想也!刺秦者,旷古之举也。若无奇谋妙算,岂非儿戏哉?”
太子丹对荆轲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然则,对荆轲提出的另一件大礼,太子丹还是迟迟不能决断。
这件大礼,是秦将樊於期的人头。
对于一个富强的燕国,一个久经沙场的大将的意义是不言自明的。可是,对于濒临绝境的燕国,樊於期却几乎是毫无用处的。以老太傅鞠武的说法,反倒是个祸根。虽则如此,太子丹毕竟是个历经坎坷而守信重义的王子,交出一个绝路来投者的人头,对任何一个战国豪侠之士,都是不可忍受的折节屈辱。尤其,对于以养士著称的王子公子,更是难以接受的。战国四大公子名满天下,其最大的感召力便是豪侠义气。孟尝君一无大业,名头却响当当震动天下,其轴心,其根基,便是重士尚义。当此战国之风,要教太子丹这样一个义气王子交出樊於期的人头给秦王,无异于毁了太子丹在天下立足的根基,太子丹的痛苦是必然的。凡此等等,荆轲自然是再清楚不过。然则,荆轲相信,樊於期不是愚昧颟顸之人,他一定会明白全大义而必得牺牲小义这番道理。荆轲本欲亲自造访樊於期,然思忖一番,还是先行告知了太子丹。
“樊将军末路投我,安忍以己之用而伤长者,愿先生另谋之!”
太子丹明确地拒绝了。荆轲也就心安了。
踏进樊於期的秘密寓所时,荆轲是平静的。荆轲说:“秦国与将军有厚恩,而将军叛之。秦王杀将军举族,又出重金、封地,悬赏将军人头。将军孤身漂泊,如之奈何?”樊於期唏嘘流泪说:“老夫每念及此,常痛于骨髓也!所难处,生趣全失,复仇无门,惶惶不知何以自处耳!”荆轲坦然地说:“若有一举,既可解燕国之患,又可复将军之仇,将军以为如何?”樊於期顿时目光大亮,急促膝行而前问道:“此举何举?”荆轲平静地说出了自己谋划,末了道:“此中之要,荆轲须得以秦王所欲之物,而能面见秦王。太子不忍,荆轲却相信将军之明察。”樊於期默然良久,站起身来,对荆轲深深一躬道:“幸闻得教也!”说罢,樊於期坦然跪坐,一口长剑当颈抹过,一颗雪白的头颅滚到了荆轲脚下……荆轲一眼瞥见了樊於期脖颈极是整齐的切口,不禁长吁了一声——没有坦然的心境,没有稳定的心神,一个人的自裁断不会有如此的干净利落。
那一刻,荆轲真正佩服了这个身经百战的秦国老将。
樊於期的人头,装进了一方特为打磨的玉匣。
太子丹闻讯赶来,整整痛哭了两个时辰,连声音都嘶哑了。
荆轲特意定制了一颗玉雕人头,使太子丹能以大礼安葬了樊於期。
第三要件,是物色同行副使。荆轲清楚地知道,刺秦,实则赴死;无论成与不成,刺客本人几乎都是必死无疑。刺杀未遂,死是必然的。刺杀成功,你能逃得出大咸阳的千军万马么?唯其如此,同行副使与其说是邦交礼仪之必须,毋宁说是士侠赴死之同道。对于如此重大的刺客使命,荆轲所需的同道无须多么高深的剑术功夫,剑术之能,荆轲深信自己一人足以胜任。同道之要,在于心神沉静,而不使秦国朝堂见疑而已。若能心智机警,相机能助一臂之力,自然是上之上矣!反复思忖,荆轲选定了自己与高渐离的好友宋如意。
宋如意是卫国人,自幼生于桑间濮上的乐风弥漫之地,生性豪放不羁,好剑,好乐,好读书,平生不知畏惧为何物。宋如意与高渐离,是荆轲游遍天下结识的两个知音。去冬三人聚酒,当荆轲吐出了这个秘密时,宋如意立即一阵大笑:“咸阳宫一展利器,血溅五步,天下缟素,人生极致也!快哉快哉!”高渐离却痛苦地皱起了眉头道:“早知今日,渐离当弃筑学剑也!”三人一阵哈哈大笑。火焰般的胡杨林弥漫着淡淡的轻霜薄雾,三人将散之时,宋如意说他要回一趟濮阳,开春之时便归。荆轲知道,宋如意要回去对自己的父母妻儿做最后的安置,甚话没说便送宋如意上路了。
雪消了,冰开了,宋如意将要回来了。
荆轲知道,自己上路的时刻也将到了。
……
“先生,秦军已经逼近易水了!”
太子丹的匆匆脚步与惊恐声音,使荆轲皱起了眉头。平心而论,荆轲对太子丹的定力还是有几分赞赏的,这也是他能对太子丹慨然一诺的因由之一。士侠谋国,主事者没有惊人的定力,往往功败垂成。
“太子何意?”荆轲撂下了手中地图,眉头还是紧紧地皱着。
“再不行事,只怕晚矣!”
“太子要荆轲立即上路?”
“先生!燕国危矣!……”太子丹放声痛哭。
“太子是说,决意要荆轲起程也。”
“先生!丹知你心志未改……然则,没有时日了!”
荆轲长吁一声,冷冰冰板着脸,显然不悦了。
“先生副使,遣秦舞阳可也。”太子丹的催促之意毫无遮掩。
“太子能遣何人?”荆轲终于愤怒了,“秦舞阳无非少年杀人,狂徒竖子而已!纵然去了,亦白送性命!提一匕首而入强秦,若能杀人者皆可,何须荆轲哉!”荆轲怒吼着。太子丹不说话了。猛然,荆轲也不说话了。沉默良久,荆轲长叹一声道:“我之本意,要等一个真正堪当大任者,好同道上路也。今日,太子责我迟之。荆轲决意请辞,后日起程。”
太子丹抹着眼泪深深一躬,嘴角抽搐得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第三日五更鸡鸣,白茫茫薄雾弥漫了蓟城郊野,三月春风犹见料峭寒意。待特使车马大队开出蓟城南门,荆轲已经完全平静了。看着副使后车威猛雄壮的秦舞阳似一尊石柱矗立在战车紧紧抱着铜匣的模样,荆轲一时觉得颇是滑稽。太子丹心思周密,三更时分送来一简,说为避秦国商社耳目,已经与一班大吏及高渐离等,先行赶到易水河谷去了。上卿出使秦国,堂堂正正送别全然正道。荆轲不明白太子丹为何一定要赶到易水去,而且约定了一处隐秘的河谷做饯行之地。仓促上路,荆轲心绪有些不宁,也不愿意去揣摩此等小事了。一过十里郊亭,荆轲立即下令车马兼程飞驰。
堪堪暮色时分,终于抵达了事先约定的易水河谷。
荆轲在青铜轺车的八尺伞盖下遥遥望去,只见血红的残阳下一片白衣随风舞动,心头不禁怦然一动。及至近前,却见河谷小道边一片白茫茫人群——太子丹与知道这件事的心腹大吏们竟都是一身白衣一顶白冠,肃然挺立着等候。遥见车马驶来,所有人都是深深一躬。突然,荆轲眼前浮现出为樊於期送葬的情形,那日,太子丹人等也是这般白衣白冠……
一路麻木骤然惊醒,荆轲心头蓦然涌起一种莫名的悲壮之情。生平第一次,荆轲眼角涌出了一丝泪水。荆轲一跃下车,对着太子丹与所有的送别者深深一躬,一拱手一阵大笑道:“诸位活祭荆轲,幸何如之也!”
可是,没有一个人跟着笑,河谷寂静得唯有萧萧风声。终于,一位大吏颤抖的高声划破了死一般的沉静:“太子,为先生致酒壮行——”太子丹捧起了一尊硕大的铜爵,肃然一躬,送到了荆轲面前。荆轲大笑道:“荆轲生于人世,从来未曾祭祖……今日这酒,敬给祖宗了!”一句话未了,荆轲猛然哽咽,及至一爵百年燕酒哗哗洒地,荆轲的大滴泪水也情不自禁地打到了地上。泪水涌流的片刻之间,荆轲心头一震,举起大袖一抹而过,及至抬起头来,已经又是豪侠大笑的荆轲了。
叮咚一声,高渐离的浑厚筑音奏响了。
高渐离没有说一句话,只对着荆轲扫了一眼。
那是一簇闪亮的火焰!荆轲心头骤然一热,激越的歌声便扑满了河谷。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高渐离的激越筑音,犹如战鼓激荡着荆轲。在太子丹与送行者们的悲壮和声中,荆轲不能自已地反复唱着,悲凉凄然处,如同吟唱自己与世间的无尽苦难,太子丹与大吏们都哭成了一片;慷慨激越处,气贯长虹如同勇士临阵搏杀,所有的送别者都怒目圆睁,须发扑上了头顶白冠……
歌声还在回荡的时候,荆轲大步转身登车。
荆轲一跺车底,轺车辚辚去了。
哭声风声萦绕耳畔,荆轲再也没有回头。
四、提一匕首欲改天下 未尝闻也
若非李斯尉缭,秦王嬴政对燕国献地实在没有兴致。
三个月前,顿弱的信使飞马报来消息:燕国迫于秦国大军灭赵威势,太子丹与上卿荆轲力主向秦国献上燕南之地,以求订立罢兵盟约。当时,嬴政只笑着说了一句,太子丹不觉得迟了么?再也没有过问。嬴政很清醒,即便弱小如韩国,灭亡之际也是百般挣扎,况乎燕国这样的八百年老诸侯,割地云云不过缓兵之计而已,不能当真。及至开春,王翦大军挥师北上兵临易水,顿弱又是一函急书禀报:太子丹正式知会于他,申述了燕国决意割地求和的决策,不日将派上卿荆轲为特使赶赴秦国交割土地,恳望秦军中止北进。顿弱在附件里说了自己的评判:“燕之献地,诚存国之术也。然则,秦之灭国,原在息兵止战以安天下,非为灭国而灭国也!唯其如此,臣以为:秦军临战,未必尽然挥兵直进,而须以王师吊民伐罪之道,进退有致。今,燕国既愿献出根基之地求和,便当缓兵以观其变。若其有诈,我大军讨伐师出有名也!”嬴政看得心头一动,立即召来王绾、李斯、尉缭三人会商。王绾、李斯赞同顿弱之策,认为可缓兵以待。尉缭于赞同之外,另加提醒道:“燕国献地,必有后策跟进。我须有备,不能以退兵做缓兵。君上下书王翦,不宜用缓兵二字,只云‘随时待命攻燕’即可。”嬴政欣然点头。于是,君臣迅速达成一致。嬴政立即下令蒙毅,依照尉缭之说下书王翦,令易水大军屯驻待命。
旬日之后,顿弱信使又到。
这次送来的,是太子丹亲手交给顿弱的燕南地图。顿弱书简说,上卿荆轲已经在踏勘燕南之地,一俟地图与实地两相核准,立即赴咸阳献地立约。嬴政当即打开了地图,却看得一头雾水不明所以,立即召来了执掌土地图籍的大田令郑国求教。郑国端详一番,指点着地图道:“此图,乃春秋老燕国初灭蓟国时之古图。图题‘督亢’两字,是当年蓟国对燕南地之称谓。督,中央之意也。督亢者,中央高地之谓也。此地有陂泽大水,水处山陵之间,故能浇灌四岸丘陵之沃土,此谓亢地。此地又居当年蓟国之中央腹心,此谓督。故云,督亢之地。”嬴政不禁笑道:“分明是今日燕南之地,却呈来一幅古地图,今日燕国没有地图么?”郑国素来不苟言笑,黑脸皱着眉头道:“此番关节,老臣无以揣摩。也许是燕国丢不下西周老诸侯颜面,硬要将所献之地说成本来便不是我的……老臣惭愧,不知所以!”嬴政听得哈哈大笑道:“也许啊,老令还当真说中了。老燕国,是死要颜面也!”可是再看地图,连郑国也是一头雾水了。这幅地图的所有地名,都是不知所云的一两个古字,水流、土地、山塬,黑线繁复交错,连郑国这个走遍天下的老水工也不明所以了。郑国只好又皱起眉头,指点着地图连连摇头道:“怪亦哉!天下竟有此等稀奇古图?老臣只知,此处大体是陂泽。其余,委实不明也。”嬴政心头猛然一动,吩咐赵高立即召李斯尉缭前来会商。不料,李斯看得啧啧称奇,尉缭看得紧锁眉头,还是看不明白。两个不世能才,一个绝世水工,再加嬴政一个不世君王,竟然一齐瞪起了眼睛。
“天外有天也!老燕国在考校秦国人才?”嬴政呵呵笑了。
“岂有此理!这般鬼画符,根本便不是地图!”
老尉缭点着竹杖愤愤一句,话音落点,竟连自己也惊讶了。
诚如尉缭愤然不意之言,岂不意味着这里大有文章?果然大有文章,又当是何等奥秘?一时之间,君臣四人都愣住了。李斯拍着书案兀自喃喃道:“燕国濒临绝境,莫不是上下昏头,图籍吏将草图当做了成图?”郑国立即断然摇头道:“不会。此图划线很见功力,毫无改笔痕迹,精心绘制无疑,岂能是草图?”尉缭一阵思忖,疑惑不定道:“燕人尚义,不尚诈,此举实在蹊跷之极。”嬴政看着三个能才个个皱眉,不禁哈哈大笑道:“不说这鬼画符了,左右是他要献地,我不要便了。”李斯摇头道:“王言如丝,其出如纶。既已回复燕国,接受献地还是该当也,不能改变。”尉缭笃笃点着竹杖道:“更要紧者,此中奥秘尚未解开,不能教他缩回去。”嬴政疑惑道:“先生如何认定,此间定有奥秘未解?”尉缭道:“兵谚云,奇必隐秘。如此一幅古怪地图,谁都不明所以,若无机密隐藏其中,不合路数也。”嬴政不禁大笑道:“他纵有鬼魅小伎,我只正兵大道便是,奈何他也!知会燕国,教他换图,否则不受献地。”
正在此时,蒙毅匆匆进来,又交来顿弱一函急件。
打开读罢,君臣五人立即沸腾起来。顿弱信使带来的消息是:燕国将交出叛将樊於期人头,由上卿荆轲连同督亢之地的古图原件一起交付秦国。假如说,此时的秦国对于土地之需求,已经在统一天下的大业开始后变得不再急迫,那对于以重金封地悬赏而求索的叛国大将的人头,则是迫切渴望的。秦之战国史,樊於期叛国对秦国秦人带来的耻辱,可以说丝毫不亚于嫪毐之乱带给秦国朝野的耻辱。尤其是秦王嬴政,对于王弟成蛟的叛国降赵与樊於期的叛国逃燕,刻刻不能释怀,视为心头两大恨。嬴政早已下令蒙恬:若樊於期逃往匈奴,立即捕杀!嬴政也同时下令王翦:灭燕之后第一要务,捕获樊於期!嬴政之心,只有在咸阳对樊於期明正典刑,才能一消此恨。顿弱曾经请命秦王,要在蓟城秘杀樊於期。嬴政毫不犹疑地制止了。嬴政发下的誓言是:“非刑杀叛将,不足以明法!非藏叛之国杀叛将,不足以正义!樊於期若能逃此两途,天无正道也!”
而今,樊於期由赖以隐身的燕国杀了,嬴政的心情是难以言表的。
“诛杀叛将,燕国之功也!秦国之幸也!”
嬴政奋然拍案感喟,当即决断:接受燕国献礼,休战盟约事届时会商待定。李斯尉缭也毫不犹豫地赞同了。秦国君臣的决策实际上意味着,已经给燕国的生存留下了一线生机。因为,从实际情势而言,秦国君臣当时对于一统天下,还没有非坚持不可的一种固定模式,而是充分顾及到诸侯分立数百年的种种实际情形,对灭国有着不同的方略准备。以战国历史看:大国之间即或强弱一时悬殊,也没有出现过灭国的先例;唯一的灭国之战,是乐毅攻齐而达到破国,终究还是没有灭得了齐国。秦国之强大,及其与山东六国力量对比之悬殊,虽然远远超过当年的燕齐对比,然则以一敌六,谁能一口咬定对每个大国都能彻底灭之?唯其如此,秦国从对最弱小的韩国开始,便没有中断过邦交斡旋,更没有一味地强兵直进。对赵国燕国,更是如此。从根本上说,燕国若真正臣服,并献出腹心根基之地,秦国也不是不能接受的。毕竟,此时的秦国君臣,还不是灭掉韩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