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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下期间,李斯将涉及廷尉府的预行之事已经拟定了详细的实施方略,并已经会同蒙毅拟好了颁行天下的文书。嬴政一一看过,件件都批了一个大字:“可。”刁斗打响四更的时刻,嬴政开始读博士学宫的整整一案上书。这些上书,是李斯辖制博士学宫期间预拟的新朝种种典章。嬴政南下期间,这些待定典章已经分送各大臣官署预览,各署附在上书之后的建言补正者不多,大多都是一句话:“典章诸事,听王决断。”嬴政一一看罢,深为这些饱学博士的学问才具所折服,件件有出典,事事有流变,确实彰显了他在朝会上着力申明的图新之意。全部典章,除了若嫌繁冗,实在是无可挑剔。反复思忖,嬴政还是纠正了两处涉及自己的典章。
其一是君主名号。博士学宫拟定的名号是“泰皇”,论定出典如此说:“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臣等昧死上尊号,王为泰皇。”嬴政也曾听李斯讲述过这一动议,知道泰皇有两说,一则云泰皇即三皇(天皇、地皇、人皇)之中的人皇,一则云泰皇即太吴,是三皇之前的称渭。然嬴政总觉这一名号虚无缥缈,尚不如战国尊崇的帝号实在,当年秦齐分称西帝、东帝,就是将帝号看得高于王号。然则,若单取帝号,似乎又不足以彰显远承圣贤大道之尊崇,崇古尊典的博士们也一定不以为然。思忖之下,嬴政心头大亮——皇帝!对,便是皇帝,有虚有实有古有今!于是,嬴政提笔,断然在旁边用朱笔写下了两行大字:“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号,号曰‘皇帝’。他如议。”
其二,废除了谥法。谥者,行之迹也。后人以一个简约的名号,对死者一生行迹作一总括性评价,此所谓谥法。此种法度,据说是周公所定,其本意大约在告诫君王贵族要以后世评价预警自身。博士们上书:以谥法定制,秦王为泰皇,当追尊其父庄襄王为太上皇。列位看官留意,后来的汉高祖刘邦即位之时,便完全采取了这一谥法,追尊其父为太上皇。然则,嬴政却以为这种谥法很是无谓。后人话语,很无聊。一则,诱使君王沽名钓誉,容易虚应故事;二则,诱使言官史官以某种褊狭标准评价前人,事实上远离当时情境,徒然引起种种纷争。于是,嬴政提起朱笔,慨然批下了几行文字:“太古有号无谥,中古有号,死而以行为谥。如此,则子议父,臣议君也,甚无谓,今弗取焉!自今以来,除谥法。本王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曙色初上时分,蒙毅准时踏进了秦王书房。
嬴政从书案前站起,疲惫地指了指两大案朱笔批过的文书道:“都好了,一一拟好诏书,朝会之前颁行。”便摇摇晃晃地被轻步赶来的赵高扶走了。蒙毅一一查对文书,发现秦王大半夜批阅的文书竟多达百余件,一时感慨不已,转身立即吩咐书吏抄录整理再誊刻。而后,蒙毅静下心来开始草拟第一道皇帝诏书了。
五月末,咸阳举行了最盛大朝会——皇帝即位大典。
朝会之前,先期颁行了《大秦始皇帝第一诏书:大秦典则②》,以期在皇帝即位大典第一次尊典实施。这道诏书颁行咸阳各大官署与天下郡县,明定了天下臣民关注的诸多事宜,一时朝野争相传诵蔚为大观。这道皇帝诏书所确定的典制,一直在中国延续了两千余年:
大秦始皇帝第一诏书:大秦典则
大秦始皇帝诏日:自朕即位,采六国礼仪之善,济济依古,粲粲更新,以成典则。自国,自朕,以至诸般文明事,皆以其实施之。为使天下通行,典则之要明诏颁行:
其一 国号:秦
其二 国运:推究五行,秦为水德之运;水性阴平,奉法以合
其三 国历:以颛项历为国之历法
其四 国朔:奉十月为正朔岁首,朝贺之期
其五 国色:合水德,尚黑,衣服旄旌节旗皆尚黑
其六 国纪:以六为纪,法冠六寸,舆六尺,六尺为步,乘六马
其七 国水:奉河为国水,更名德水,是为水德之始
其八 君号:皇帝。朕为始皇帝,以下称二世三世以至万世
其九 皇帝诸事正名:皇帝自称朕,皇帝命曰制,皇帝令曰诏,皇帝印曰玺,车马衣服器械百物曰车舆,所在曰行在,所居曰禁中,所至曰幸,所进曰御,皇帝冠曰通天冠高九寸,臣民称皇帝曰陛下,史官纪事曰上
其十 诸侯名号:皇帝所封列侯,统称教
十一 上书正名:臣下上书,改书为奏
十二 人民正名:人民之名繁多,统更名曰黔首
十三 书文正名:凡书之文,其名曰字
十四 书具正名:凡书文之具,其名曰笔
天下治式等诸般大事,待大朝议决之后,朕后诏颁行
典则所涉其余细则实施,统以廷尉府书令发于朝野
大秦始皇帝元年夏
于是,这次大典朝会自然而然地变成了亘古未闻的一次盛典。除王翦蒙恬等边陲诸将未曾归国,几乎所有的文武大臣与郡县主官都如期赶到了咸阳。依着博士们制定的大典新朝仪,皇帝即位大典从卯时开始,整整进行到艳阳高照的午时。博士叔孙通,是参与制定这次朝仪的重要人物。若干年后,此人根据记忆与私家典藏,为西汉开国皇帝刘邦恢复了秦始皇的即位朝仪,由此跻身大臣之列。
据叔孙通所复制的朝议,始皇帝的即位大典大体是这样进行的。
天亮时分(平明),大臣们一律着朝服在大殿外车马场列班等候。而后,由谒者(掌宾客官员)以爵位高低,分班次将大臣们分别领上大殿平台,再分列等候。殿门平台直到大殿两厢,整肃分列着皇室甲士并特定旗帜。大臣引导完毕,胪传(上下呼传礼仪官)之呼声从大殿内迭次传出:“趋——趋——趋——”如天音呼唤,庄严肃穆。随着迭次呼声,一队队殿下郎中(皇室侍卫官)整肃开出,从大殿门口分列两厢直达殿内陛(帝座红毡高阶)下,在广厦之下形成一条宽阔的甬道。此时,悠扬肃穆的钟鼓雅乐声起,谒者导引着大臣们始从郎中夹道中走进殿门,直达陛下。武臣以通武侯王贲为首,依爵次列于陛下西方;文臣以彻侯王绾为首,依爵次列于陛下东方,两两相向肃立。所有大臣列就,谒者仆射(总掌赞礼官)面向大殿屏后一躬,高呼:“皇帝御驾起——”几名胪传遂接连高呼,呼声迭次向后荡出。传呼声落点,皇帝坐在特制的车辆(辇)中,由六名内侍推车,六名侍女高举着车盖一般的伞盖徐徐而出,恍若天神。帝辇一动,殿中的皇室卫士一齐高举旗帜,郎中们一齐长呼:“警——”皇帝辇徐徐推至帝座前,头戴通天冠,身着特定御服,腰系长剑的皇帝被内侍扶持下辇,稳健地步登帝座,肃然面南。皇帝坐定,谒者仆射高宣:“皇帝即位,百官奉贺——”于是,天子雅乐大起,谒者导引着两列大臣分三班向皇帝朝贺:首班最高侯爵,次班大庶长至左庶长,再次五大夫至官大夫;每班朝贺皆扑拜于地,高呼:“皇帝万岁——”谓之山呼。分班次朝贺完毕,大臣们依爵次鱼贯进入事先写好名号且各自固定的座案就座。百官坐定,谒者仆射又高呼:“法酒上寿——”雅乐再度大起,谒者依次导引爵位最高的九位功臣,分别向皇帝贺寿,颂祷皇帝万岁万岁;每贺,其余百官必须高声同诵万岁。此谓之觞九行,或谓之九觞。整个朝仪过程,有执法御史不断巡视,举凡仪态不合法度之官员,立即被导引出大殿。故此,没有一个人敢轻慢喧哗,肃穆得太庙祭祀一般。九觞之后,谒者仆射高呼:“罢酒——”于是,酒具撤去。
谒者仆射再度高呼:“皇帝下诏——”这才轮到皇帝开口了。
“太过繁冗。明日重新大朝,再议国事。”
轮到皇帝开口,皇帝却烦躁了,拍案两句话,不坐帝辇径自走了。
皇帝挥汗如雨地走了,举殿大臣哄然笑了起来,一边纷纷攘攘地擦拭着额头汗水,一边揶揄嘲笑着煞有介事的博士们。“热死人也!大热天硬教人穿这大袍子!”“这叫甚庆典,折腾得人路都不会走了!”“鸟个典!摆着酒不教人喝!活馋人!”“那叫法酒!你不是九侯能喝么?”“九侯如何,也才一人一爵!”“谁弄的这朝仪?气死人也!”“不折腾我等老胳膊老腿,人博士凭甚立功?”“博士博士,狗屎不如!”
不知谁高声贬损了一句,殿中一阵哄然大笑,大臣们纷纷抹着汗水去了。渐渐地,大殿中只有博士仆射周青臣与叔孙通等一班博士了。周青臣很是难堪,大步走向还在归置大殿的谒者、御史与郎中们,黑着脸高声道:“群臣对皇帝大不敬,御史亲见,为何不缉拿问罪!”领班御史丞转过身来哈哈大笑道:“朝仪已罢,说几句闲话也问罪?亏了你老博士饱读诗书也!”其余郎中谒者也纷纷笑嚷:“受教受教,皇帝没盖偌大国狱,拿人关到博士府去,你管饭也!”旁边叔孙通颇是机变,过来一拱手低声道:“禀报仆射,丞相拜谒学宫,尚等我等议事。”周青臣心头惊喜,佯作气哼哼一甩大袖,就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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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给事中,秦王室官职,掌宫内事务,多由宦官担任。吕不韦时期,嫪毐任此职。
②典则,意同典章,出自《尚书·五子之歌》:“有典有则。”典章一词,后世隋代始有。
四、吕氏众封建说再起 帝国朝野争鸣天下治式
整整一个午后,博士学宫都弥漫着一种亢奋气息。
丞相王绾亲自拜谒学宫,本来就是一件非同小可的盛事。然最令学宫感奋的,还是丞相亲邀博士们会商一件根本大事:新朝图治,当在天下推行何种治式?老丞相说得很明白,典则也好,朝仪也好,皆无涉根本,无须纠缠。国家根本在治式,透彻论定治式,才是博士学宫真正功劳。年余以来,博士们已经察觉出,新朝的大势越来越微妙了。博士们原以为天经地义的诸侯制,在新朝却被莫名其妙地搁置了,秦王首朝封赏,竟然没有诸侯一说。然则,秦王也没有说不行诸侯制,放下的话是,容后一体决之。这就是说,事情尚在未定之中,各方还都没有形成政见方略。同时,法权在握的廷尉府传出的消息是:李斯与一班亲信吏员日夜揣摩天下郡县,似有谋划郡县制之象。此时的秦王,依旧没有明白定策。从南海归来后,秦王除了确定典则与皇帝大典朝仪,对最为重大的治式事宜,始终未置可否。如此微妙情势之下,又逢皇帝刚刚即位之日,位高权重的老丞相亲自拜谒学宫且明白会商大事,此间究竟蕴藏着何等奥秘?
在从王城回来的路上,周青臣着意邀叔孙通同车。车行幽静处,周青臣突兀问:“足下以为,丞相府廷尉府,孰轻孰重?”叔孙通以问作答:“江水河水,孰大孰小?”周青臣一笑:“江亦大,河亦大,奈何?”叔孙通答:“两大皆能入海,唯能决之者,长短也。”周青臣恍然:“如此说,谋之长远,其势明矣!”车行辚辚,两人不约而同地大笑了一阵,又异口同声说了一句:“正道悠长,《吕氏春秋》也!”
柳林中摆开了恭贺皇帝即位的盛宴,酒是丞相府赏赐的。
王绾已经白发苍苍了。自从对六国大战开始,十年之间,王绾全副身心地运筹着秦国政事,从未在四更之前走进过寝室。战国通例,官员奉事五日歇息一日,此所谓“五日得一休沐”也。秦国勤政,六日歇息一日。可王绾自从做了丞相,却从来没有歇息过一日,纵是火热的年节,都守在政事厅不敢离开也不能离开。王绾只有一个心思,丞相府须得一肩挑起千头万绪的政事,好教秦王李斯等全力谋划战胜之道。然则,不知从何时起,王绾有了一种感觉——对这个秦王,他越来越陌生了。灭楚之后,这种陌生感突兀地鲜明起来。就实说,王绾与秦王从来没有过重大歧见,诸般政事之默契一如既往,然则,这种陌生感却挥之不去。思绪飘向远方,不经意间,王绾似乎也想明白了:秦王事事图创新,自己却似乎事事都循着常规与传统。陌生之感,由此生焉。十几年来,自己似乎没有出过一次令人耳目一新的谋划。与李斯尉缭两位大谋臣相比,自己确实少了些独具慧眼的长策大略。在预谋政事上,王绾也似乎总跟不上秦王大跨度的步幅,至少是很感吃力。凡此等等,都是实情,但王绾依然相信,这不是陌生之感的源头。以秦王秉性,若仅仅是如此这般,他早早已经明说了。
灭楚之后,秦王将李斯擢升为廷尉,且显然将廷尉府变成了统筹新治的轴心,这教王绾很不是滋味。李斯的功绩才具,王绾是认同的。就廷尉府的职责权力而言,秦王也没有逾越法度。然则,新朝图治这般重大而涉及全局的谋划,廷尉府难道比总揽国事的丞相府更合适么?显然不是。此间之要,人事也。人事之要,政见心界也。
王绾与秦王之间,有着一道双方都明白的心界鸿沟。这道鸿沟,与其说是实际政见不合,毋宁说是所奉信念不同。王绾信奉《吕氏春秋》,秦王则信奉《商君书》。这两部治国经典的差异,生发了王绾与秦王之间难以弥合的心界鸿沟。两部经典的差异有多大,这道心界鸿沟便有多深。当年,王绾是奉吕不韦之命,到太子嬴政身边做太子府丞的。很长时间里,王绾都是吕不韦与少年太子少年秦王之间的有效桥梁。秦王亲政后,《吕氏春秋》事件发作,王绾没有跟吕不韦走,而是选择了辅佐秦王。但是,王绾却不因人废言,对《吕氏春秋》所阐发的治世大道,王绾始终是信奉的。即或在秦王面前,王绾也从来没有隐瞒过。对此,秦王当然是清楚的。可是,秦王从来没有因为王绾信奉《吕氏春秋》而减弱对王绾的倚重。否则,王绾何以能做十余年的丞相?直至封赏功臣,直至秦王变成了皇帝,王绾的丞相之职也未见动摇迹象。
久历风霜的王绾看得明白,秦王对自己,一如当年对吕不韦:只要你不将治学信念化作不同政见,不将政见化作事端,永远都不会有事。也就是说,只要王绾目下安于现状,不将自己心头突突蹿跳的信念搬出来变为政见,天下首任丞相是无可动摇的。
难处在于,王绾摁不住这头在心头蹿跳的巨鹿。
灭楚之后,王绾有了一种越来越清晰的感觉:天下到了歧路亡羊之时,必得有人出来说话!目下,能够担当这个说话者职责的,大约只有自己了。博士们分量不足,奏对又往往陷于虚浮。元老大臣们失之浅陋,无以论证大道。即或是目下领事的一班重臣。其学问见识也没有一个人足以抗衡李斯,不足以发端大事。只有王绾,根基是老秦名士,少年入仕而历经四王,资格威望足以匹敌任何元老勋贵,论治学见识,王绾是吕不韦时期颇具名望的才士。最要紧的是,只有王绾清楚地明白新朝图治的实际要害何在,不至于不着边际地虚空论政,反倒引起群臣讥讽。王绾隐隐地觉得,这是上天的冥冥之意,这是无数圣贤典籍的殷殷之心。天道在前,圣贤在前,丞相权力彻侯爵位何足道哉!
“诸位,皇帝即位,图治天下,何事最为根本?”
“治式——”
酒宴刚一开始,王绾一句问话便将来意揭示明白。博士们不约而同地昂扬应答,显然也明白告诉了王绾,他们是有准备的。王绾一时大为欣慰,一改很少痛饮的谨慎之道,与博士们先连饮了三大爵,以表对皇帝即位的庆贺。置爵于案,王绾慨然道:“老夫今日拜谒学宫,一则,感念众博士为国谋治,刷新典则、创制朝仪有功!二则,共商新朝图治之根本。诸位皆饱学之士,尚望不吝赐教。”
“鲍白令之敢问丞相,天下大道几何?治式几何?”
“天下大道者二,王道,霸道。天下治式者二,诸侯制,郡县制。”
“淳于越敢问丞相,人云廷尉府谋划郡县制,丞相何以置评?”
“图治之道,人皆可谋可对。廷尉府谋郡县制,无可非议也。”
“伏胜敢问丞相持何等主张?诸侯制乎,郡县制乎?”
“诸位以为,老夫该当何等主张?”
王绾揶揄反问,柳林中荡起了一片笑声。诘难论战原本是战国之风,博士们已经在几个回合的简单问答中大体清楚了老丞相的图谋,正欲直逼要害,却被王绾轻轻荡开,不禁对这位老丞相的机变诙谐显出了几分由衷的佩服,一时笑出声来。
“在下叔孙通有对。”一个中年士子站了起来。
“先生但说。”
“谋国图治,当有所本。秦国图治之本,在《吕氏春秋》!”
“何以见得?”王绾淡淡一笑,掩饰着心头的惊喜。
“天下治式两道,诸侯制源远流长,郡县制初行战国。”叔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