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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王,这个秘使就是为臣自己。愿以九族性命,担保所言不虚。”
齐威王沉默良久,脸色越来越难看。
“我王,请看臣可算齐国美男?”驺忌突然问。
齐威王与田忌都不禁一笑,“丞相真有闲心哪。你身长八尺 ,伟岸光华,何明知故问也?”
驺忌笑道:“我王容臣一言。今日清晨,臣在镜前整衣,臣妻在旁侍奉。臣问妻,我与城北徐公孰美?臣妻笑曰,夫君雄姿英发,俊逸非凡,徐公岂能相比?臣出寝室,在正厅遇妾,臣又问妾,我与徐公孰美?臣妾羞颜笑答,夫君天上骏马,徐公地上狐兔耳,何能相比?臣出门于庭院遇客人,又问客人,客人答曰,公乃人中雄杰,徐公一介寒素士子,自然驺公大美。却不想方才过市,偶遇徐公,两相寒暄,臣自觉不如徐公之飘逸俊朗。市人亦围观品评,皆说臣不若徐公之美。然则我王,何以臣之妻妾客人,都说臣比徐公美呢?”
齐威王沉吟着不说话,只是看着驺忌,等他继续说下去。
驺忌收敛了笑容,“以臣思虑,臣妻说臣美,她是爱臣过甚。臣妾说臣美,她是怕失去臣之宠爱。客人说臣美,是有求于臣。爱臣、怕臣、有求于臣者,皆说违心之言讨好于臣。齐国千里之地,一百余城。宫中妇人都喜爱我王,朝中之臣都惧怕我王,境内之民都有求于我王。可想而知,我王究竟能听到几多真话?”
齐威王离席,肃然拱手,“丞相为我拨云见日,我当不负丞相忠诚谋国。”
驺忌深深一躬,“如此,臣请我王广开言路,整饬吏治,固齐根基。”
这一则寓意颇深的故事,使齐威王几日都不能宁静。阿城令与即墨令的果真相反么?他真不敢相信。整饬多年了,齐国应该是吏治清明了啊,如何竟有此等荒诞的欺瞒?长此以往,齐国岂非要不知不觉的跨下去?想着想着,齐威王便觉得脊背发凉,悚然憬悟,战国之世,吏治一旦滑坡,国君不能令行禁止,就等于这个国家崩溃了!当晚,齐威王便轻车简从,秘密来到稷下学宫,与学宫令邹衍秘密商谈了一个时辰。次日清晨,十多名布衣士子便络绎不绝的出了稷下学宫,到齐国游学去了。
一个月后,齐市面对王宫的木栅栏被拆掉,市人潮水般涌到了王宫前的车马场。
车马场中央立起了一口一丈多高的大铁鼎。鼎下大块的硬木材燃烧起熊熊火焰,鼎内热气蒸腾,沸水翻滚。大鼎四周三层甲士围成了一个马蹄形阵式,只有面对王宫的一面敞开着。高大的王宫廊柱下站满了矛戈甲士,田忌抱着红色令旗伫立在中央王案之前。看这场面,一定是要发生大事情了!临淄市人闻听消息,万人空巷,竟一齐聚到了王宫周围。偌大齐市的外国商人们也齐齐的关了店铺,涌到广场看热闹。北面的王宫与南面的稷下学宫之间的广场上,竟是人山人海。齐市的房顶上站满了人,学宫门前的那片大树上也挂满了人。
午时刚到,王宫东廊的大铜钟轰然撞响!
“齐王驾到——!”内侍一声长喝,齐威王与丞相驺忌从王宫大殿从容走了出来,肃然站立在白玉平台的中央。左右亲信吏员与内宠、侍臣们,在齐威王身后站成了两排。他们兴奋的望着场中大鼎,相互对视着不断的抽搐着嘴角。这些宫廷中人在这种特殊场合,痉挛式的抽搐,便是他们的笑。对生杀诛灭这类事儿,他们是从来不出声笑的,那是他们轻蔑这些臣子的特殊方式。齐国的大臣们也早已经在平台两侧列队等候,惴惴不安的望着国君,不知道今日这阵势对着何人?
驺忌对齐威王微微一点头。
齐威王大袖一摆,走到王案前,“宣阿城令、即墨令。”
内侍尖锐悠长的声音便响彻了广场,“阿城令、即墨令晋见——!”
十六级台阶下,地方大臣的队列中走出一个大红长袍、高高玉冠的白皙中年大臣,他神采飞扬的朝着向他低声祝贺的同僚们点点头,疾步走上高台拜倒在地,“臣,阿城令田榫参见我王——,我王万岁——!”
随后的即墨令,却是一身布衣面色黝黑且风尘仆仆,与前边的阿城令相比,竟象一个颇为寒酸的布衣士子。他按照常礼深深一躬,“臣,即墨令晏舛参见我王。”
“二位站过,本王自有发落。”齐威王面无表情的离席起身,走到王案前对着广场招手,场中顿时肃静下来,“齐国臣民们,朝野皆知,在齐国二百多名地方大员中,有两个最引人注目。一个是阿城令田榫,王族臣工。我的亲信宠臣与许多大员,都说他政绩卓著、勤政爱民、阿城富庶、万民受惠!”
广场上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纷纷叫喊,声若潮音。吏员队伍中却有许多人点头微笑。齐威王身后的亲信宠臣们嘴角抽搐的更厉害,眼睛大是放光。田忌令旗挥动,高声道命令,“切勿喧哗——,听我王宣示——!”场中便渐渐平息下来。
齐威王依旧面无表情,“另一个,即墨令晏舛。我的亲信和朝臣们都说他不理民事、残苛庶民、贪赃枉法、民众深受其荼毒!”
场中再次骚动,轰轰嗡嗡,愈显怒色。田忌再次挥动令旗,人群又渐渐平息了。
“为此,本王派出二十余名稷下学宫的正直士子秘密查访,本欲晋升阿城令为上卿,欲治即墨令死罪。然则,天道无私,查访实情正好相反!阿城令用国库税收大行贿赂,博取官声政绩,致令田野荒芜、庶民怨恨。即墨令则勤政爱民,百业兴旺,民众富庶!”齐威王喘息着顿了一顿,扫视广场中鸦雀无声的人山人海,嘶哑高亢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齐国吏治整饬多年,竟有阿城令此等国贼,竟有公然蒙骗本王的朝中吏员,本王深感痛心!为重整吏治,广开言路,本王晓谕:封即墨令万户,自即日起晋升为齐国司寇——!”
话音落点,广场中民众欢腾,纷纷脱下衣衫摇动着向国君欢呼。即墨令双泪长流,深深拜谢。阿城令和齐威王身后的亲信们吓得瑟瑟发抖,嘴角真正的抽搐了起来。台下吏员中也有大汗淋漓者惶惶不安。
齐威王冷冰冰下令,“为惩治恶吏,根除口舌杀人之歪风,将阿城令投鼎烹杀!”
田忌令旗一挥,四名力士大步走上十六级台阶,四面叉起面如死灰的阿城令,一声号子,骤然发力,竟将一个大活人弹丸般抛向广场中的大鼎之内!只听一声尖利的惨呼,顷刻之间,大鼎翻滚蒸腾的沸水中便泛起了白骨一具!
“万岁——!”“齐王万岁——!”场中骤然欢腾雀跃!烹杀王族大臣,这在任何国家都是不可能的事情!可它就发生在眼前,谁又能不相信?那特殊的焦臭肉腥味儿分明还在鼻息间弥漫,竟是深深震撼了齐国民众和外国客商。平素为阿城令鼓吹的内侍、宠臣与官员们,早吓得软成了一堆肉泥,黑压压一片瘫跪在地,哀求饶恕,涕泪交流,更有屎尿横流者丑态百出。齐威王却是毫不动心,指着这些往昔亲信们狞厉的冷笑着,“本王将尔等视为亲信耳目,尔等却将本王视作木偶。若饶恕尔等,天理何在?法制何在?上将军,将本王划定之人,一律烹杀!”
一场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酷烈烹杀开始了。
田忌左手持一张羊皮纸名单,右手挥动令旗,喊出一个,力士们便向沸腾翻滚的大鼎发力抛进一个……片刻之间,便连续烹杀十五名亲信侍臣、十三名朝臣与地方官员!烈火浓烟,热气蒸腾,大鼎内白骨翻翻滚滚。几名甲士挥动长长的铁钩,不断向外钩出一具具白森森的骷髅。不消顿饭功夫,大鼎旁的白骨已经摞成了一座小山!血肉腥味儿夹着滚滚浓烟,弥漫了整个广场。随着一个又一个烹杀,欢呼声没有了,一种不安和恐怖的气氛四散蔓延开来,女人们开始呕吐,男人们惴惴不安,有人低声的呼妻唤子,竟是悄悄的走了。衣饰华贵见多识广的外国商人们也连连呕吐,掩着鼻子急忙逃出了广场……
齐威王却始终站在烟雾中,铁铸一般,寸步未移。
第二天,当临淄城还飘荡着烹杀的腥臭时,大街两旁便张挂起了《许民诽谤令》。根据这道法令,齐国大小一百余座城池的主要大街,纵横齐国全境的十余条官道两旁,都立起了“谤木”。这种“谤木”与人等高,官道旁每隔五里立一块,城池街道每隔三十丈立一块。实际上是在一根粗大的木柱上方,钉一块大大的方形木板,专门供民众在上边或写或画或刻,评点官员,抨击时政,或提出自己的国策主张。这便叫“诽谤”。谤木写满,便有吏员随时更换,写有字画的谤木必须全部上缴王宫官府,不得在任何地方官署扣押。
齐威王的这一道《许民诽谤令》,的确是广开言路的旷古创举!它大大激扬了齐国的民气,人人都觉得自己可以向国王进言。大小官吏则觉得时时有万民督察,不敢有丝毫懈怠。事实上,齐国真正清明的吏治,正是从“许民诽谤”开始的。但在齐威王死后,“谤木”就莫名其妙的升高了。后来便越来越高,经过千百年演变,“谤木”竟然变成了白玉雕刻的高不可攀的华表,“诽谤”也演变为恶意攻击的专用词。历史真是万花筒,令人啼笑皆非。
四、稷下学宫的人性大论战
不到五年,齐国已经是生机勃勃,百业兴旺,文明昌盛,隐隐然成为与魏国并驾齐驱的第一流大国。这时候的齐国,朝堂大臣有驺忌、田忌、邹衍、晏舛、段干朋等名臣名将,地方大臣更是清明勤政人才济济。然更令齐国雄视天下的,却是他们的稷下学宫。历经二十余年精心培植,稷下学宫已经是名士绘萃,精英云集,成为齐国取之不竭的人才宝库。视人才为国宝的齐威王,每每说到稷下学宫,便豪气勃发,“稷下学宫收尽天下英才,齐国岂能不一统天下?”
世间事锦上添花。就在齐国沐浴着海风崛起的时候,两位名震天下的人物来到了临淄。一个是大张旗鼓堂堂正正来的,一个却是无声无息秘密来的。
齐威王接到两路禀报,精神大振,霍然离席道:“丞相、学宫令随本王迎候大师。上将军安排先生便是。”田忌答应一声,便兴奋的走了,毕竟那位神秘人物对他这个上将军来说是太重要了。齐威王便和驺忌各乘轺车,急急赶到城外。
临淄南门外的迎送亭已经隆重的布置了起来。齐威王站在亭外轺车上,遥遥望着通往鲁国的官道。大臣们则分列站在亭外,纷纷低声议论着,显得很是有些激动。齐国就差这么个大宗师,而今他终于来了!
“禀报我王,车骑已现!”
“丞相,随本王迎上。”齐威王一跺脚,轺车辚辚驶上官道。
迎面烟尘大起,一支没有旗帜的车队隆隆北来。遥遥可见每辆车都是两马驾拉,驭手全是长衫布巾的儒生打扮。战国时代,便是大国特使,除了骑士护卫,寻常也只有一辆轺车和两辆行李车。寻常名士周游,能有一车就算是极大的排场了。这支车队却有十三辆双马快车外加一辆青铜轺车,虽然没有旗帜,却也是气势非凡,绝非寻常学派名士可比。青铜轺车下肃然端坐的是一个五十多岁须发见白的男子,面目清朗肃穆,三绺长须被风吹起,显得潇洒凝重而极有内涵。
迎来的齐威王不禁高声赞叹,“孟夫子果然不凡!”
来者正是名动天下的孟子车队!这位高才雄辩洒脱不羁而又坚如磐石的儒家领袖,在战国之间已经奔波了二十多年。象当年的孔子一样,他的奔波使儒家的学问种子撒遍天下,但却始终没有实现自己的实际追求——为政一国并以儒家理想治国安邦。但孟子没有灰心。他坚信在这大争之世,天下必有他一展报复的礼仪大邦。魏国他去过多次,原以为富庶风华的魏国最需要儒家名士,不想魏惠王 对他奉若上宾,每天和他谈天说地议古论今,却从来不问他治理邦国的大政方略,看样子大有将他当作食客养起来的光景。孟子雄心勃勃,肩负中兴儒家的大任,岂容得此等难堪与尴尬?但孟子毕竟是孟子,他彬彬有礼的向魏惠王告别,说明了重新出游的愿望。魏惠王竟是哈哈大笑,“好啊好啊,儒家博学,正是从游历天下中得来!本王相赠夫子书车十辆,黄金百镒,以资行色!”孟子内心发凉,便长长一躬,断然离开了安邑。他久闻齐国稷下学宫的名声,便借着游学名义到齐国来了。
“夫子,好象有人迎接?好象是大臣!”驾车的万章颇为惊讶,高声回头提醒老师。
后面车上一个弟子站起来了望,“啊!是齐王!没错,王旗,是齐王!”
万章知道公孙丑的眼力极好,便“吁——”的一声挽缰停车,回身拱手道:“夫子,齐王在官道迎接,要否下车,列队缓行?”
孟子微微睁开眼睛,略微思忖,“照常行进。”
“是。”万章向后高声道:“照常行进,切勿喧哗。”一抖马缰,车队辚辚启动。
官道边的齐威王君臣却已经下车,在道边肃然拱手迎候。见孟子的青铜轺车辚辚驶来,齐威王当道拱手高声道:“齐王田因齐,恭迎夫子莅临——!”
万章机警细致,早已经将车速减缓,此时正好将轺车停稳。孟子霍然从轺车伞盖下站起,深深一躬,“不知齐王在此,孟轲唐突挡驾,多有得罪了。”
“夫子,田因齐专程来迎,非有他事。”齐威王笑着上前来扶孟子下车。
孟子大礼拜伏在地,“孟轲何德何能,竟劳齐王迎候郊外?”
齐威王连忙扶起孟子,爽朗大笑,“夫子学问,天下魁首,田因齐自当敬贤礼遇。夫子,这位是我齐国丞相驺忌。这位是稷下学宫令邹衍。”
驺忌、邹衍一齐拱手,“见过夫子。”
孟子恭敬还礼,“得见二位大人,不胜荣幸之至。”
说话间,已到迎送亭外,跪坐在大红地毡上的乐队奏起了祥和宏大的乐曲,孟子肃然拱手,“齐王,此《小雅》乃天子迎送诸侯之乐,孟轲如何敢当?”
齐威王大笑,“夫子啊,乐礼等级当真不成?好听罢了。”
邹衍笑道:“夫子啊,恪守礼制,何有今日之天下?”
孟子也豁达的纵声大笑,“笑谈笑谈,孟轲又迂腐了一回。”
孟子的坦诚爽朗,使略微拘谨的气氛顷刻消散。齐威王笑道:“夫子远来,车行劳顿,先行歇息,来日我当亲为夫子主持论战大会,一睹夫子风采。”
孟子谢过,便由稷下学宫令邹衍陪同着进了临淄城。
齐威王对驺忌一挥手,“丞相,还有一位,随我去看。”
君臣二人轻车简从,绕道西门进得临淄,便到了一座清幽的府邸前。这座府邸门口没有森杀肃立的卫士,倒象是一座清净的书院。要不是齐威王路上说明,驺忌真不敢相信这是威势赫赫的上将军田忌的府邸。田忌是王室贵族,是齐威王的庶兄,是田氏王族中很有实力的一支。田氏本是在姜齐内部割据成长起来的贵族势力,夺取齐国政权后,田氏成为王族,内部却仍然保持着各自的地域势力。这种地域势力被长期默认为田氏各支脉的封地,国家(王室)和“封地”贵族各收取一半赋税,“封地”的官吏也是贵族推荐国君委派,既听命于王室,又听命于贵族。王权强大的时候,这种“封地”与国家土地没有两样。王权衰落的时候,“封地”贵族便成为几乎完全自治的一方势力。期间变数,完全取决于政权势力的此消彼长。齐国在王族封地这一点上,与天下诸侯及魏楚燕赵韩没有更大的不同,基本上维持在人治的框架内。正因为如此,田忌这种王族大臣,不象驺忌这种士人出身的官员,他们即或不在王室做官,也有世袭的封地,在临淄依然会有很豪华气派的生活。田忌又做了上将军,其府邸无论豪华威势到何种程度,人们也不会觉得惊奇,倒是这种书院般的高雅脱俗,倒使驺忌大大的出乎预料。寻常同朝共事,驺忌对王族大臣总是有着一种本能的戒备,一律不与这些大臣私人交往,自然也从来没有来过上将军府。今日一看,对田忌的本能戒备竟是减轻了许多。
也没有人通报,便见大门打开,田忌匆匆迎出,深深一躬,将二人接进正厅。
“先生如何了?”齐威王急切问道。
“禀报我王,先生伤残严重,状况不佳,急需治疗修养。”
“太医来了么?”
“太医令亲自前来,已为先生剔去两腿腐肉碎骨,目下先生正在昏睡。”
齐威王喟然叹息,“一世名家,竟至于此,令人痛心也。”
田忌思忖有顷道:“臣以为,先生入齐之事,暂且不做透漏。先让先生住在臣府疗伤,痊愈后再做计较。”
齐威王点点头,“先生乃我齐国人杰,务必倾尽全力,恢复先生身体。”
“臣明白。”田忌肃然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