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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恰已经举兵起事,项梁很想联结甚或收服这股军马以共同抗击秦军,至少缓急可为相互援手。联结东阳,项梁派出了刚刚投奔自己的一个奇人范增。
这个范增,原本是九江郡居巢人氏,此时年已七十,须发雪白矍铄健旺,一身布衣而谈吐洒脱,恍若上古之太公望。项梁曾闻此人素来居家不出,专一揣摩兵略奇计,只是从来没有见过。向西渡江刚刚接到陈胜身死消息,这个范增风尘仆仆来了。项梁素来轻蔑迂阔儒生,然却很是敬重真正的奇才,立即停下军务,与这个范增整整畅谈了一夜。
此前,陈胜的博士大臣叔孙通曾来投奔项梁,说陈胜没有气象必不成事,要留在项梁处共举大事。项梁恭谨诚恳地宴请了叔孙通,说了目下江东的种种艰难,最后用一辆最好的青铜轺车再加百金,将叔孙通送到已经举事称王的齐国田氏那里去了。项羽对此很是不解,事后高声嚷嚷道:“叔父整日说江东尚缺谋划之才,何能将如此一个名士大才拱手送人?”项梁正色道:“你若以为,赫赫大名高谈阔论者便是名士大才,终得误了大事!真名士,真人才,不是此等终日出不了一个正经主意,却整天板着脸好为人师的老夫子。而是求真务实,言必决事之人。陈胜之败,滥尊儒生也是一恶。战国以来,哪一个奇谋智能之士是儒家儒生了?此等人目下江东养不起,莫如拱手送客。”
那夜,范增对大局的评判是:陈胜之败,事属必然,无须再论。此后倒秦大局,必得六国世族同心支撑。六国之中,以楚国对秦仇恨最深,根源是楚国自楚怀王起一直结好于秦,而秦屡屡欺侮楚国,终至灭亡楚国。楚人至今犹念楚怀王,恨秦囚居楚怀王致死。故此,反秦必以楚人为主力。范增最大的礼物,是给项梁带来了一则最具激发诱惑力的流言。这是楚国大阴阳家楚南公的一则言辞:“楚虽三户。亡秦必楚!”项梁向来注重实务,不大喜好此等流言,听罢只是淡淡一笑。范增却正色道:“将军不知,此言堪敌十万大军耳!”项梁惊讶不解。范增慷慨道:“此言作预言,自是无可无不可,不必当真。然则,此言若作誓言,则激发之力无可限量!十万大军,只怕老夫少说也。”项梁恍然大悟,当即起身向范增肃然一躬,求教日后大计方略。
“倒秦大计,首在立起楚怀王之后,打出楚国王室嫡系旗号!”
“楚怀王之后,到何处寻觅?”项梁大是为难了。
“茫茫江海,何愁无一人之后哉!”范增拍案大笑。
项梁又一次恍然大悟了。这个老范增果然奇计,果能物色得一个无名少年做楚王而打出楚怀王名号,既好掌控,又能使各方流散势力纷纷聚合于正宗的楚国旗号之下,何乐而不为哉!相比于范增对策,其余五国老世族后裔那种纷纷自家称王的急色之举,便立即显得浅陋之极了。诚如范增所言,“将军世世楚将,而不自家称王,何等襟怀也!楚怀王旗号一出,天下蜂起之将,必得争附将军耳!”
项梁后来得知,范增收服东阳军也是以攻心战奏效的,由是更奇范增。
这东阳举事的首领,原本是东阳县县丞,名叫陈婴,为人诚信厚重,素来被人敬为长者。陈胜举事后江淮大乱,东阳县一个豪侠少年聚合一班人杀了县令,要找一个有人望者领头举事。接连找了几个人,都不能服众。于是经族老们举荐,一致公推陈婴为头领。陈婴大为惶恐,多次辞谢不能,竟被乱纷纷人众强拉出去拥上了头领坐案。消息传开,邻县与县中民众纷纷投奔,旬日间竟聚合了两万余人。
原先那班豪侠后生,立即拉起了一支数千人的苍头军,要拥立陈婴称王。盖苍头军者,战国多有,言其一律头戴皂巾也。当年魏国的信陵君练兵,便是士兵一律苍头皂巾。故《战国策》云:“魏有苍头二十万。”因陈胜的护卫军吕臣部也是清一色苍头,也冠以“苍头军”名号,且在陈胜死后两次战胜秦军而威名大震,所以举事反秦者纷纷效法,只要自认精锐,便打出苍头军名号。后生们新起苍头军,自认精锐无比,立即急于拥戴陈婴称王,欲图早早给自家头上定个将军名号。
范增进入东阳,正逢陈婴举棋不定之际。范增已经一路察访了陈婴为人,没有找陈婴正面苦劝,却郑重拜谒了陈婴母亲,大礼相见并叙谈良久。当夜,陈母唤来了陈婴,感慨唏嘘地说出了一番话:“儿啊,自我为你家妇人,未尝听说陈家出过一个贵人。目下,你暴得大名,还要称王,何其不祥也!为娘之意,不若归属大族名门,事成了,封侯拜将足矣!事不成,逃亡也方便多也!不要做世人都想的王,陈胜倒是做了王,还不是死得更快?我本庶民小吏之家,娘也没指望你这一世能有大名大贵也!”陈婴反复思忖,终觉老母说得在理,于是打消了称王念头,召集众人商议出路。陈婴说:“目下,江东项梁部已经开到了东阳驻屯。项氏世世楚国名将,若要成得大事,非项氏为将不成。我等若能投奔项氏,必能亡秦也!”一班豪侠后生想想有理,便一口声赞同了。于是,范增尚未出面,陈婴便率军投奔了项梁。
没过月余,章邯大军南下风声日紧,已经举事的江淮之间的小股反秦势力纷纷投奔项梁部。最大的两股是黥布军与一个被呼为蒲将军的首领率领的流盗军。至此,项梁人马已经达到了六七万之众。项梁与范增商议,立即北渡淮水,进兵到下邳驻扎了下来。这是范增谋划的方略:章邯军既然南下,我当避其锋芒北上,相机与魏赵燕齐诸侯军联兵,不得已尚可一战,不能在淮南等秦军来攻。
项梁没有料到,北上的第一个大敌不是秦军,而是同举复辟王号的同路者。
项梁大军进驻下邳,立即引来了“景楚”势力的警觉。这个景楚,便是原本属于陈胜张楚国的秦嘉部势力。这个秦嘉,原本是一个东海郡小吏,广陵人。秦嘉上年投奔了张楚,九月末奉陈胜王命率一部军马南下徇地。然则不出一个月,秦嘉便找到了一个楚国老世族景氏的后裔景驹,立景驹做了楚王,自己则将相兼领执掌实权。秦嘉的根基之地便是泗水重镇彭城。下邳彭城,同为泗水名城。下邳在东,在泗水下游;彭城在西,在泗水上游,两城相距百里左右。项梁数万人马部伍整肃地进驻下邳,在陈胜大军溃散后可谓声势显赫。秦嘉立即亲率景楚全部六万余人马,驻屯于彭城东边三十余里的河谷地带,其意至为明显:预防项梁图谋吞并景楚。
“景楚军马出动,项公机会来矣!”
一得秦嘉军消息,范增立即向项梁道贺了。项梁问其故,范增道:“倒秦必得诸侯合力,合力必得盟主立威。项公若欲为天下反秦盟主,请以诛灭张楚叛军始也。”
项梁思忖片刻,悟到了范增真意,立即在幕府聚集了各方大将,慷慨激昂地宣示了要讨伐秦嘉。项梁的愤然言辞是:“彭城秦嘉,天下负义之徒也!陈王首事反秦,为诸侯并起开道,也为秦嘉发端根本。然陈王战败,未闻秦嘉何在!秦嘉不救难陈王,是张楚叛逆!秦嘉自立景驹为楚王,又是楚国叛逆!如此叛逆不臣者,反秦诸侯之祸根也,必得除之而后快!”诸将一片咒骂轰然拥戴,项梁立即下令进兵彭城。
两军在彭城郊野接战。景楚军人数虽与项梁军不相上下,然秦嘉却徒有野心而一无战阵之才,立国数月未曾认真打过一仗。猝与这支以江东劲旅为轴心的大军接战,秦嘉全然不知如何部署,大呼隆漫山遍野杀来,不消半个时辰便告大败溃退。向北逃到薛郡的胡陵,秦嘉退无可退,率残军回身,拼死与随后追杀不歇的项梁大军再战。一日之间,景楚军全部溃散降项,秦嘉被项羽杀于乱军之中。那个楚王景驹落荒逃向大梁,也被项梁军追上杀了。此战之后,项梁收编了秦嘉军余部,实力又有壮大,便在胡陵驻屯下来整肃部伍粮草,准备与尾追而来的章邯秦军作战了。
一战而灭声势甚大的秦嘉景楚军,项梁部声威大震。各方流散势力纷纷来投,有陈胜张楚军的流散部将吕臣、朱鸡石、馀樊君等残军余部,有不堪复辟非正统王室的六国老世族子弟的星散人马,也有原本独立的流盗反秦势力。已经各称王号的赵、燕、齐、魏四国新诸侯也迫于秦军压力,纷纷派出特使与项梁联结,声称要结成反秦盟约。一时间,小小胡陵俨然成了天下反秦势力聚结的轴心,确如范增所言:“楚地蜂起之将,皆争相附君耳!”其中为项梁所看重者,独有沛公刘邦。所以如此,并非刘邦兵强马壮,而是刘邦本人及其几个追随者所具有的器局见识大大不同于寻常流盗。
那日,司马禀报说沛公刘邦来拜,项梁原本并未在意。
刘邦只带了百余人的一支马队前来,并非投奔项梁,而是要向项梁借几千兵马攻克丰城。项梁与刘邦素来无交,却也听说了这个自号沛公的人物的种种传闻。
若就出身而言,贵胄感很强的项梁,是很轻蔑这个小小亭长的。然就举事后不停顿作战拓地且能与秦军对阵而言,项梁又是很看重这个沛公的。洗尘军宴上,刘邦谈吐举止虽不自觉带有几分痞气,但却挥洒大度谈笑自若,全无拘谨猥琐之态。刘邦坦诚地叙说了自己的窘境:上年曾攻占了胡陵、方与两城,又被秦嘉夺了去;后来与秦军小战一场,攻下了砀县,收编了五六千人马,又拿下了小城下邑;今岁欲攻占丰城为根基,却连攻不下,故此来向项公借兵数千。刘邦说得明白,项公的兵马可由项公派出部将统领,只要与他联手攻克丰城,项公兵马立刻归还。
“沛公欲以丰城为根基,其后何图?”旁边范增笑问一句。
“其后,刘邦欲奉楚王正统,立起楚国旗号,与秦死力周旋!”
“何谓楚王正统?”
“楚怀王之后,堪为楚国王族正统也!”
“沛公何有此念?”项梁心下很有些惊讶。
“刘季以为,陈胜也好,秦嘉也好,虽则都打楚国旗号,然都是不足以聚结激发楚人。根本缘由,便是楚国旗号不正,没有聚结激发之力。‘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楚南公这句话原本便是因楚怀王仇恨而出,若不尊楚怀王后裔为正宗楚王,只顾自家称王,舍弃正道自甘邪道,岂能成得大事!”
“敢问沛公几多人马?”范增突然插了一句。
“目下不到两万,大多步卒。”
“两万人马,便想拥立正宗楚王?”范增冷冷一笑。
“大事不在人马多少,只在能否想到。人马多者不想做,又能如何?”
“沛公,老夫原本亦有此意!”项梁突兀拍案,“我等联手拥立楚王如何?”
“项公偌大势力,不,不想自立为楚王?”刘邦惊讶了。
“有天下见识者,不独沛公也!”项梁大笑了。
“沛公似已有了楚王人选?”范增目光闪烁。
“楚怀王之孙芈心,刘邦访查到了。”
“目下何处?”范增立即追问一句。
“听说在一处山坳牧羊,尚不知详情也。”刘邦淡淡笑了。
“果真如此,天意也!”
项梁拍案一叹,当即拍案决断,拨给刘邦五千人马,派出十名五大夫爵位的将军统领,襄助刘邦夺取丰城。刘邦亦慨然允诺,攻占丰城后立即送来楚怀王之孙,两方共同拥立正宗楚王。刘邦走后,项梁立即派出一名司马领着几名精干斥候,乔装混入刘邦部探察实情。其后,消息接踵而来:刘邦的左膀右臂是萧何张良,萧何主政,张良主谋。韩国老世族子弟张良是去冬追随刘邦的,举楚怀王之后为楚王的方略,正是张良所谋划。这个张良,在上年八月的震泽聚会后回到了旧韩之地,聚结了百余名旧韩老世族的少年子弟,却不打任何旗号,只是寻觅可投奔的大势力。
去冬时节,张良到了泗水郡,欲投已经拥立景驹的秦嘉部,不想在道中与刘邦人马相遇,两人攀谈半日,张良便追随了刘邦,名号是厩将。张良多次以《太公兵法》论说大势,刘邦每次都能恍然领悟,每每采纳其策。张良多次说与他人,他人皆混沌不解,张良感喟说:“沛公殆(近于)天授也!”为此,张良与这个刘邦交谊甚佳,不肯离去。
“这个张良,如何不来江东与老夫共图大业?”
项梁明白了刘邦的人才底细,一团疑云不期浮上心头。张良虽则年青,在六国老世族圈子里却因博浪沙刺杀秦始皇帝而大大有名,很得各方看重,然此人却从来没有依附任何一方。在项梁眼里,张良是个有些神秘又颇为孤傲执拗的贵胄公子,更是个孜孜醉心于复辟韩国的狂悖人物。项梁料定,此等人其所以不依附任何一方,必定是图谋在韩国称王无疑,谁想拉他做自家势力都是白费心思。故此,项梁从来将张良看做田儋田横武臣韩广一类人物,从来没有想到过以张良为谋士。倏忽大半年过去,纷乱举事之中,唯独韩国张良没有大张旗鼓举事,也唯独韩国尚未有人称王。项梁原本以为,这是张良在等待最佳时机,不想与陈胜的农夫们一起虚张声势。项梁无论如何想不到,张良直到天下大乱三个月后,也才只聚结了百余名贵胄子弟游荡,还四处寻觅可投奔的主人,声势苍白得叫人不可思议。按说,以张良的刺秦声望,在中原三晋拉起数万人马当不是难事。何以张良只凑合了一帮贵胄少年瞎转悠?以张良对天下老世族的熟悉,要投主家也该是江东项梁才是,为何先欲秦嘉后随刘邦?秦嘉不说了,好赖还是个拥立了景楚王的一方诸侯。可这刘邦,一个小小亭长,一身痞子气息,区区万余人马,所赖者本人机变挥洒一些罢了,张良何能追随如此这般一个人物?
项梁百思不得其解,这日与范增叙谈,专一就教张良之事。
“此等事原不足奇也!”范增听罢项梁一番叙说,淡淡笑道,“项公所知昔年之张良,与今日觅主之张良,已非一人也。老夫尝闻:博浪沙行刺始皇帝后,张良躲避缉拿,曾隐匿形迹,隐游至下邳。期间,张良恭谨侍奉一个世外高人黄石公,遂得此公赠与《太公兵法》。此后,张良精心揣摩,常习诵读之,遂成善谋之士也。善谋者寡断。昔年勃勃于复辟称王之张良,世已无存矣!究其变化之由,张良不举事,不复辟,不称王,非无其心也,唯知其命也。譬如老夫,也可聚起千数百人举事反秦,然终不为者,知善谋者不成事也,岂有他哉!”
“善谋者不成事?未尝闻也!”项梁惊讶了。
“项公明察。”范增还是淡淡一笑,“天下虽乱,然秦依然有强势根基,非流散千沙所能灭之也。终须善谋之能士,遇合善决之雄才,方可周旋天下成得大事。人言,心无二用。善出奇谋者,多无实施之能也。善主实务者,多无奇谋才思也。故善谋之士,必得遇合善决之主,而后可成大业也。张良既言刘邦天授,此人必善决之主也。日后,此人必公之大敌也。”
“善谋之士,善决之主,孰难?”
“各有其难。善谋在才,善决在天。”
“善决在天,何谓也?”
“决断之能,既在洞察辨识,更在品性心志。性柔弱者无断,此之谓也。是故,善决之雄才,既须天赋悟性,否则不能迅捷辨识纷纭之说。更须天赋坚刚,否则必为俗人众议所动。故,善决在天。陈胜败如山倒,正在无断也,正在从众也。商鞅有言,大事不赖众谋。一语中的也。”
“先生与张良,孰有高下?”项梁忽然笑了。
“果真善谋之士,素无高下之别。”老范增一脸肃然,“世人所谓高下者,奇谋成败与否也。然谋之成败,在断不在谋。故,无谋小败,无断大败。譬如老夫谋立楚怀王之后,张良亦谋立楚怀王之后。刘邦听之当即实施,业已在月余之内访查出楚怀王之孙。项公听之,则直到日前刘邦来拜方有决断。此间之别,在老夫张良乎?在项公刘邦乎?”
第一次,项梁大大地脸红了。项梁素来桀骛不驯,轻蔑那些出身卑微的布衣小吏,更轻蔑那些粗俗不堪的农夫,若非大乱之时迫不得已,项梁是根本不屑与这些人坐在一起说话的。然则,老范增一个简单的事实,却使他与刘邦这个小小亭长立见高下之分,项梁很觉得有些难堪。但项梁毕竟是项梁,血战亡国流窜多年的血泪阅历使他至少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奇才名士是没有阿谀逢迎的,不听其言只能招致惨败。是故,项梁虽然脸红得猪肝一般,还是起身离案,向老范增深深一躬:“项梁谨受教。”
当夜,项梁设置了隆重而又简朴的小宴,请来范增尊为座上大宾。项梁郑重其事地教侄儿项羽向老范增行了拜师礼,且向项羽明白言道:“子事先生,非但以师礼也,更以子礼,以先生为亚父也。自今而后,先生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