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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傻瓜,怎么可能!”幸博一边雕刻着洋葱,一边回答。
“但是这里写着有百年历史啊。”
“历史”这词刚刚在学校学过。
“历史是指牛肉丁盖浇饭的历史。你不知道吧,牛肉丁盖浇饭是日本人发明的料理。说起横须贺,就会想到海军咖喱。但是,日本人的话还是必须要用日本人发明的料理决胜负啊。”
“嗯。但是这段话好像在说我们家的牛肉丁盖浇饭有百年历史。”
“只是看起来像,我可没这么写。没关系啦,是客人自己误解的。”这么说着的幸博哈哈大笑了起来,圆滚的肚子也随之抖动。
功一他们的爸爸是个对于细枝末节相当草率的人,非常健朗,从不给他人添麻烦,也不指责孩子们。在功一的记忆中,爸爸从未说过“快去学习”或者“过来帮忙”之类的话。
爸爸好像不是块做生意的料。塔子妈妈总是偷偷跟孩子们抱怨。
“爸爸真不会做生意。连客人都说定价可以再高一点的。他却回我说店的特点就是物美价廉,就会逞威风。如果用便宜的材料还说得过去,却说什么做好吃的料理不能用这种不三不四的东西。这些可都是要花钱的!他到底懂不懂自己在干什么。”
虽说明白塔子的话,但是对于粗枝大叶的幸博而言,料理是特别的。素材也好,烹饪方法也好,都要一贯而之,绝对不会妥协。
实际上幸博是第二代,他父亲开创了“有明”。虽是简陋小店,味道却得到认可,不乏千里迢迢赶来的客人。既然继承了这店,幸博最讨厌第二代的味道大不如前这样的事发生了。
“今天的客人从父亲那代就光顾了。他说比起上一代,口味变辣了。为什么会这样?我的舌头到底怎么了?”像这样发火的事也有过。
虽然功一没有亲眼目睹,却也知道不仅有同行前来偷师,而且想要学习食谱的人络绎不绝。这些都是从塔子那听说的。
“‘年轻人啊,虽然你真诚地前来,但我还是不能告诉你’爸爸如是解释,‘如果是我自己想出的食谱还说得过去,从父亲那里继承的东西,怎么可以……’听说你们爷爷只传授了爸爸一个人。”
功一至今仍不清楚这食谱有多少价值,他只知道对于爸爸而言相当重要。父母的房间里有个小小的佛龛,佛龛的抽屉中放着本古旧的笔记本。幸博时常从抽屉中取出来翻阅,有时也会记几笔。不用说,自然是在写料理的制作方法。
有次,功一偷偷翻出来看,被突然闯入房间的幸博逮个正着,他弹了弹功一的脸颊:“以后你有心继承我的衣钵,我会教你。不要鬼鬼祟祟像小偷一样偷看。”
功一咬紧牙关,忍着不让眼泪流下。幸博问他为何要偷看这本本子。
“有人说谁都能做。”
“谁都能做?怎么回事?”
“昨天在学校,有人说只要知道了制作方法,谁都能做出好吃的料理。”
“谁说的?”
“朋友。”
“所以,你想要做做看?”
功一点点头。
“在哪?”
“朋友家。”
“打算做什么?”
“牛肉丁盖浇饭。”
幸博咂了咂嘴,叹了口气:“想法真天真。”
但随即,他起身对着功一说:“过来。”
跟着进入厨房的功一接过爸爸递过来的菜刀。“切菜。”幸博说。
“我来教你。从头教你牛肉丁盖浇饭的做法,是不是谁都能做,你到时再好好想想。”
幸博临时关了店,吃了一惊的塔子想要劝阻他,他却置若罔闻。
功一想要临阵脱逃,他觉得这次真的要挨揍了。
幸博从最基本的汤开始烹饪。步骤的复杂、火候、味道浓淡的细微差别,功一看得目瞪口呆。原来爸爸每天都像这样细心地烹饪着,想着这些,功一的思绪游离了。
明明是从上午开始的,待到完成时,夜幕已经降临。幸博说:“其实本来应该花费更多时间的。”
“尝尝看”幸博边说边把刚刚出炉的牛肉丁盖浇饭放到功一面前。
功一用调羹大口大口地吃着,果不其然,还是和平日一样的牛肉丁盖浇饭。
“好吃。”
“怎么样,还是认为谁都可以做出来吗?”幸博问道。
功一摇了摇头。
“做不出。这样好吃的牛肉丁盖浇饭,即使知道怎么做,除了爸爸以外,谁也做不出。”
听到这句话,幸博满足地点了点头,笑着说:“这样想就对了,你也可以做出哦。”
“真的?”
“真的,不骗你。”幸博严肃地说,“不要在朋友家做,在这里!做完给别人吃,然后收钱。我们家的牛肉丁盖浇饭不是单单为了饱腹而做出来的。”说罢,他又笑脸逐开。
本店值得推荐的牛肉丁盖浇饭,拥有百年历史,敬请享用。
眺望着菜单,功一的脑海中浮现了各种各样的回忆,全是些开心得忍不住“扑哧——”偷笑的回忆。
但是所有的回忆,在视线从菜单上抽离的那一瞬就被打得粉碎。客人们享用幸博的料理的地方现在被表情凝重的警察们所占据了。
“是有明功一吗?”
功一顺着声音的方向,抬起头,看到眼前站着两个高个男人。
两个男子是刑警。谁都没有自我介绍就坐下了。一头短短白发的男子在功一的正面坐下,高个的年轻男子在他身旁入座。
过了不久,走进了另一名男子,他拉开邻桌的椅子坐下。功一认识这个人,因为他来过店里几次,记得最近也有光顾过。好像和幸博挺熟稔的样子,经常绕过收银台一起聊高尔夫。但是,直到今晚才知道他原来是个刑警。在店前等待的时候,最早赶到的也是他。也是在那个时候,知道他叫柏原。
“可以笔录吗?”白发男子问道。
功一望了望柏原,大致的情况已经和他说过了。
“今天不行的话,明天如何?”柏原小心翼翼地问着。
功一微微摇摇头:“没关系。”
其实他现在很想马上回到弟弟和妹妹的身旁。但是他担心万一没有自己的证词会无法逮捕犯人,可不能让他逃了。
“今晚的事,尽可能详细地告诉我们。”白发男子如是说。
“嗯……从哪里开始说好呢?”功一的声音有点嘶哑,他用尽全力地问道,连自己都被自己吓到了,这才意识到身体竟不受控制地在颤抖着。
即使这么询问着,脑海中仍乱做一团,无法好好思考。功一再次望着柏原。
“从那里开始说怎么样?就是从家里溜出去开始。”
啊,功一点着头,目光抽回白发男子身上。
“十二点左右,我和弟弟从窗户那溜了出去,为了看英仙座流星雨。”
“这样啊,这件事自然是瞒着父母的吧。”
嗯,功一点点头。
“溜出家的时候,父母在哪里呢?”
“在这里说话。”
“表情如何?”
“没什么特别的,和平时一样。”
昨晚,溜出家前,功一偷偷瞄了下一楼的情形,父母当时在店里说话。两个人窃窃低语着,不知在说些什么。大概在聊生意上的事情吧,功一想。他注意到每次谈这类话题,父母总相当谨慎以免让孩子们听到。
“看好流星回到家是几点?”
“没看到。”
“嗯?”
“天公不作美,没看到流星就回家了。”
“啊,这样啊,回来的时候是几点?”
“2点吧。不是特别确定,过了很久才看钟的。”
“没关系。溜出门的时候是从窗口出去的,为什么回来的时候要从这个门进来呢?”
“因为妹妹也在。我和弟弟两个人的话就会从窗口溜进来了,带着妹妹没办法。而且,妹妹在途中睡着了。”
“你带了钥匙?”
“嗯。”
“一直都带在身边的?”
“和钱包放在一起。”
连这也问到了,不知道这些能够起到什么作用呢。功一边想边一一作答。
“接着,说说走进店里时的情况吧。”白发男子口吻略微慎重地询问着。
“店里的灯都关了,我想父母大概都入睡了吧。于是,开了门就进来了。这时,发现那扇门微微开启着,里面的灯亮着。”
功一回头望着收银台方向,凝视着那里的门。
“然后以为父母都起来了,没办法,做好了挨骂的准备才开了门,因为不经过那间房间就不能上楼……”
推开门,可以看到约三个榻榻米大小的空间,这里是预先准备料理的地方。在右边处脱了鞋,然后进入家中。楼梯正对玄关,左边是客厅兼父母的卧室。站在玄关,一打开里面的门,就可以看到一条通往深处的通道。
功一偷偷张望的时候,发现父母房间的推拉门半开着,心想这下糟了,父母睡觉时肯定会把门关上的,不会是察觉他们偷偷溜出家,等着回来训斥他们吧。
背着静奈,功一蹑手蹑脚地偷瞟了一眼房内,然后——
“看到了脚。”他对刑警们叙述着。
“脚?”白发男子若有所思状。
“妈妈的脚。穿着袜子。心想怎么会这样就睡着了呢,就探了探房内的情形,结果……”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接下来的状况,功一语塞了。
最初映入他眼帘的是染着鲜血的白布,一瞬间功一还误以为是太阳旗。白布裹在塔子上身,功一无法看清她的脸。
当他意识到这原来不是旗而是染上血迹的围裙的那一刻,倒在里面的厨房的爸爸的身影也映入了眼帘。幸博脸朝下躺着,背部的T恤上满是血。
爸爸也好,妈妈也罢,都纹丝不动地躺着。功一不能动弹了,身体仿佛被冰冻住了,凝固了。
解除他紧紧被束缚住的身子的是背后传来的声响,那是开关店门时发出的几不可辨的吱吱嘎嘎声。从小就对这个声音就习以为常的功一有了反应。
他背着静奈一点一点后退,穿上鞋,回到店里,正好是泰辅站着的地方。
功一似乎对弟弟说了些什么。具体内容,功一已经无法记清了。然而,他记得自己的话让泰辅面色苍白、身体开始颤抖。
“因为太意外了,所以什么都变得模糊不清了。”功一低着头默默说道,“我把弟弟和妹妹带到二楼,然后用店里的电话打了110,接着就在店前等着。”
白发男子沉默了。耷拉着头的功一无法知道他的表情。
“今晚就到这里吧。”柏原说,“稍微冷静一下,兴许会想起些什么。”
“是啊。”白发男子点头赞同,“今晚,孩子们在哪休息?”
“还不知道。根据调查,附近似乎没有亲戚。总之,我已经先联络了功一的班主任。”柏原答道。
“那么,决定之后请告诉我一下。——功一君。”白发男子直呼其名道。功一抬起头,看到他一脸抱歉的模样。“不好意思,让你受累了。但是,叔叔们也想早日捉到犯人。”
功一默默地点头。
两个刑警起身离去,柏原移到了空出的座位。“口渴吗?”
功一摇摇头。
“叔叔……”
“怎么了?”
“我可以回到弟弟他们身边吗?”
柏原有些不知所措。
“啊,怎么才好呢。事实上,随后我们也要检查一下二楼。所以呢,相反地,必须让弟弟他们把房间空出来。”
功一看着柏原。
“不能呆在那里吗?我们不会添麻烦的。”
“不好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们想尽可能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今晚的房间,我们会准备的。”
“静……我妹妹大概还在睡,那家伙,非常能睡。”
“吵醒的话怪可怜的吧。”
“平时的话无所谓,只是今晚想让她好好睡着。因为,那家伙还什么都不知道,甜甜熟睡着,至少今晚想让她无忧无虑地睡觉。”
说着说着,功一突然感觉胸中如同有一把火在燃烧,脑海中浮现静奈熟睡的表情,想着必须要告诉她父母遇害的事情,他的心开始激烈地挣扎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的功一心生绝望之情。
所有的事情涌上心头,化作泪水横溢脸颊。就算亲眼目睹父母的尸体时,功一也没有流泪,为什么现在眼泪就止不住呢。他狠狠抓住身旁的餐巾,盖在脸上,终于没有忍住,开始放声嚎啕。
在横须贺警署,第一次召开搜查会议的时候已是早上八点多了。赶去现场的搜查人员几乎一宿没睡。萩村就是其中一员。他和山辺来回在“有明”附近调查,却一无所获。不管怎样,光是寻找起床的人就相当辛苦了。虽然去了便利店、拉面摊等询问,还是没有收集到有用的情报。
其他的搜查员亦如此。没有从机动搜查队那得到太多的资料。就连召开会议的县本部系长脸上也流露出焦急的表情。
根据长男的证词,有明夫妇遇害时间为半夜零点到2点之间。接到报警电话是半夜2点10分,和他发现尸体没多久便报警的证词相吻合。
夫妇都在客厅兼卧室遇害,然而,凶器并不相同。有明幸博被菜刀从背部刺杀,刀约长30公分,刀刃贯穿身体,胸口露出刀尖。根据法医推测,应该是当场死亡。
塔子也是被菜刀刺杀,一把可以被称为小刀的刀。和丈夫相反,是从胸部刺入。她的脖子上残留着用手紧紧掐过的痕迹,也许是为了给予致命一击才补上一刀的。
凶器仍在两个受害者的身上,兴许犯人觉得拔下来太费时费力了,但比起这个理由,更大的可能是犯人没有意识到留下凶器的危险性。凶器都是直接从“有明”的厨房取来用的,上面没有指纹,作案时可能带着布手套。鉴证科人员如是推测。
案发时似乎发生过搏斗,但室内没有痕迹留下。因为没有找到用来存放营业额的保险柜,罪犯可能从店的收银台直接偷走了手提式保险柜。这点唯有稍后向长男他们确认了。
是单独作案还是多人作案,根据目前的信息还无法作出结论。是否熟人作案也同样不可知。而且,根据案发地点,无法从犯人没有准备凶器这点断言他事先没有计划杀人。因为谁都知道洋食屋肯定有菜刀。
无论如何,今天一天的调查是相当重要的。
会议结束后,决定本案以县本部的搜查一课为中心,分工也安排下来了。萩村他们带领的刑警也被编入中心组。
萩村望了望坐在身旁的柏原,只见他托着腮,闭着双眼,手指不停地敲打着桌面,可知他并没有睡着。
“孩子们怎么样了?”萩村小声问着。
“在旅馆里。”柏原含糊作答。
“旅馆里?”
柏原抽出了托着腮的手,挠了挠后脑勺。
“在汐入的一个旅馆。长男的班主任应该也在。”
“你带去的?”
“没,我只是送他们上了警车。”
“状态如何?”
“孩子们?”
“嗯。”
柏原轻轻叹了口气。
“妹妹还在睡觉。长男让我们别吵醒她。所以,就让警察抱着上了警车。”
“父母被杀的事,妹妹……?”
“还不知道。长男是这么说的。”柏原看了看手表,“大概还没跟她说吧。不知那个班主任说了没有。看起来好像不太可靠的样子,担心啊。”
究竟如何告诉小女孩这个惨剧才好,萩村一筹莫展,幸好他不用担当这个角色。
“长男、次男怎样?”
“长男还好,可以回答一课的同事的提问。在旁听着,真觉得这孩子厉害啊。”
“弟弟呢?”
“弟弟啊——”柏原摇着脑袋,“一言不发的。乘上警车的时候像个人偶,木如死灰。”
这种时候居然在旅馆里——看着打理得相当精致的庭院,功一想着。名目繁多的树木林立,小巧玲珑的灯笼点缀其中,巨石随处可见,上面青苔滋生。
“考虑了很久,当作火灾处理如何?”野口老师说道。
功一的视线移向班主任,“火灾吗?”
“嗯。你们家发生了火灾,父母被送入医院,然后你们被带到了这儿。总之,先这样解释吧。”野口温柔地征询着。素来嗓门很大的他,今天刻意压低了音量。如果总是这样的口吻,就不会有“大喇叭”(ホイッスル)这样的绰号了吧,望着他削瘦的脸,功一暗自想着。
两人坐在旅馆一楼的门廊上,没有其他人的身影。
“你觉得可行吗?”野口再次询问。
“瞒着我妹妹吗?”
“只是现在。总之,现在先蒙混过去。你妹妹还小,如果知道实情,会受到怎样的刺激呢?”
“但是,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当然,总是要告诉她实情的。但是呢,我觉得现在先这样解释比较好。有必要向她说明为什么会在这里。父母的事情也必须做个说明。然后等你妹妹冷静下来,找个时机再告诉她实情不是很好吗?”
功一低着头,十指交叉着。
并不是不明白野口的用意。的确,向静奈坦白是件相当辛苦的事。也曾想过以后再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