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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沛看了看,说:“没有。”——他也长大了,长得很高,穿着一件类似中山装的衣服,面容俊朗,看起来简直就是另一个人。
他们骑到街中间的时候,“妈妈”不见了,张沛突然说:“袁青山,我带你去峨眉山爬山好不好。”
袁青山说:“明天吧,我妈还等着我回去吃饭呢。”
那一天,袁青山醒来之前,作的就是这样的梦。
整个早上,她都像还没睡醒一样,想着这个梦,想着张沛说到的话——袁青山,我带你去峨眉山爬山好不好——虽然她不明白为什么梦到的人是他,但这句话让她深为感动。
其实,她仔细想一想,就会明白,这个梦都是发生在下大雪那天——那应该是袁青山有记忆以来,镇上下的第一场雪。早上醒来,一切都白了,袁清江推开门,吓得尖叫起来。
那天下午父亲很早就从幼儿园接了袁清江,到平乐一小来找她去照相。凤凰照相馆外面等了好几拨人,他们排在那里,看见整个镇上的人好像都凝固了,所有人的行动都变得缓慢。那天袁华心情很好,他一手拉着一个女儿,说:“以前我跟我你妈谈恋爱的时候去爬峨眉山,就见过这么大的雪。”——他说完,自己就愣住了,然后什么也没有再说。
他们照了相,两个孩子还拿着气球。袁清江先拿了一个气球,然后指着袁青山说:“姐姐!姐姐!”——袁华就又拿了一个黄色的气球给袁青山。
那时候的照片已经洗出来了,压在家里唯一一个写字台的玻璃下面,还有袁华用漂亮的钢笔字给袁青山抄下的九九表、拼音表和几首唐诗。
袁青山从写字台上把昨天的作业像倒垃圾一样扒到书包里面,匆匆忙忙地上学去了,父亲正在给袁清江穿鞋子,一边穿,一边喊:“午饭钱拿了吗?路上小心点!”
袁青山头也不回地跑下了楼。
还没出院子门,她破天荒地遇到了张沛,今天他居然自己走路上学。她小跑了两步,赶上去,叫他:“张沛!”张沛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半眯着眼镜,穿着一件蓝色防寒服,上面有一些黄色的条纹。他回头看见她,随便点了个头。
两个孩子肩并肩走着,袁青山说:“今天你爸怎么没送你啊?”
“今天兰花市啊,他才没空送我。”张沛用一种老气横秋的口气说,“最近兰花火爆得很,我爸又赚了一笔,又要去买新的苗子。”
“哦,”袁青山点头,“那你昨天的数学作业最后一道大题做完没有?”
“当然做完了。”张沛不屑地说。
“那,你借给我看看好不好?”袁青山低着头,看着比自己矮大半个头的张沛,可怜兮兮地说。
“好啊。笨哦你。”张沛瞟了她一眼。
他拿起胸前挂着的电子表看了一眼,说:“快点走,你还要抄作业,要来不及了。”
他们加快的脚步,冬天的街道还没亮开,几乎是黑漆漆一片,不时有中学生骑着自行车飞快地过去。
看着那自行车,袁青山又想到了自己的梦,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张沛也作了和她相同的梦。她这么想着,就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偷偷看着张沛。
他胸前那个昂贵的电子表随着他的走动跳跃着,好象那是他破出来的一颗心。
教室里面本来没有几个人,袁青山刚刚抄完张沛的作业,人就来了大半。余飞随着人潮涌进来狠狠拍了一下袁青山的头,说:“喂!作业给我抄!”
袁青山看了他一眼,说:“你怎么又拍我?”
“我拍我的马子怎么了!”余飞说。
“谁是你马子!”袁青山又羞又恼,摸着后脑勺,瞪她。
“快给我抄作业!”余飞一屁股坐下来,从书包里面翻出一只笔,用脏兮兮的手把袁青山桌子上的一堆本子拉了一本过去。
袁青山还是在千钧一发之际抢下张沛的本子,她把它和别的小组同学交的作业一起收到抽屉里面,然后重新拿了一本给余飞。“抄这本。”她说。
余飞并不在乎抄谁的,反正有的抄就好,他埋头工作了起来。
以前的打过他的大孩子早就毕业了,余飞现在成了学校里面的一个大哥大,他带着一帮低年级的学生,成立了一个青龙帮,还在二三年级每个班给自己找了一个马子。他在三年级三班的马子就是袁青山。第一次的时候,余飞问她:“袁青山,你给老子当马子嘛。”
“什么是马子?”袁青山说。
“马子就是女朋友。”余飞得意地说。
还有一次,余飞说:“袁青山,我教你说英语嘛。”
“你会说英语?”袁青山一点都不相信。
“我当然会。”余飞拿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了“I LOVE YOU”,他说:“这个是‘I LOVE YOU’,你知道是什么不嘛?”
“不知道。”袁青山说。
“意思就是‘我爱你’。”余飞凑过来说。
虽然他是那么一个脏兮兮的孩子,虽然他的嘴里面发出了一股腥臭,但袁青山的脸还是狠狠地红了。
现在袁青山也红着脸,不过她在想的是另外的事情。她在抽屉里面把刚才被余飞弄皱的作业本一点点抚平了。
上课以前,她像一个勤劳的农夫那样收完了自己小组所有同学所有科目的作业,把它们交到课代表那里去了。张沛是数学课代表,她交完了语文作业,又把数学作业交到他那去——他正跟做在他前面的乔梦皎讲话,像每一个顽皮的男孩子一样,他也喜欢拉前面女生的头发。他们说了什么,两个都突然转头过来看袁青山,她抱着本子交到张沛桌子上,听见张沛问她:“袁青山,今天吃了晚饭我们去旱冰场滑冰嘛?”
袁青山吓了一跳,把作业本几乎是丢在了桌子上。
平乐镇去年新修了一个室内旱冰场,还可以在里面唱卡拉OK,只有镇上风头浪尖的年轻人才去那里。
“啊?”她呆呆地说。
“晚上去滑冰啊。”张沛笑眯眯地说,“我请你去。”
袁青山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张沛的话像某个秘密那样突然裂开了,在这个秘密里面,张沛没有带她去爬峨眉山,他就是说:“去吧,你不会滑我还可以教你。”
“好,好啊。”袁青山终于说。
“那晚上七点半滑冰场见。”张沛说,一边说,一边看了乔梦皎一眼,乔梦皎看着袁青山。
袁青山什么都没看见,她呆呆地走回了自己的位置,脑子里面想到了非常遥远的事情。
余飞在抽屉里面玩一把蝴蝶刀,这东西在小镇上是很少见的,所有的孩子都觉得那把刀几乎是一个圣物了,现在余飞把那把刀伸过来划了划袁青山的衣服,问她:“你怎么了?”
“没什么。”袁青山,说,“我要看书了。”
杨老师走进教室来上早自习,看见的就是孩子们埋头学习的样子。她满意地点点头,在讲台上面开始领读一篇课文。她的第一批孩子们就这样慢慢长大了,她看着他们天真可爱的样子,微笑了起来,她怎么知道他们的抽屉里面居然有那么多千奇百怪的东西。
这就是平乐一小里面再普通不过的一天,一间间教室响起了琅琅的读书声,两个校工扫着院子里面的落叶,因为雪才刚刚化完,泥土显得非常松软湿润。他们都对这学校的一切感到熟悉了,因为熟悉,事物都成为了幻影。上课的孩子们总是一个样子,那些说话的孩子都被请出了教室。下课的时候要躲开打闹的孩子,有特别野的孩子在教室后面的暗巷里玩纸牌游戏赌钱。一年级的孩子转眼就成了六年级的孩子,没有几个是他们记得住的孩子。
校工扫完了地,就下课了。
三年级三班的没有一个学生出来,因为他们在数学考试,黄元军带着几个人走到他们教室门口去看余飞,三年级二班和一班的学生占满了整个楼道,但他们周围没有人靠近,终于一班的岑仲伯走过去,问他:“耗子,你们在干啥哦?”黄元军转头就给了他一下,说:“耗子都是你喊的!”他继续往里面看,看见余飞就坐在袁青山的旁边,他没有做题,正在抽屉里面玩什么东西。他还想看的时候陈老师就走出来了,像赶鸭子一样赶着孩子们:“快点走了!看什么看!”
黄元军只好带着自己的人走了。
他差点撞到教体育的高老师,高老师认得他,说:“黄元军,你不在你们五年级玩跑到三年级来干嘛?
“嘿嘿。”黄元军笑了一下,赶快逃走了,上次他被高老师打在头上的那拳还在隐隐作痛。
他不知道的是余飞并不是没有看见他,余飞只是来来回回玩着自己的蝴蝶刀。
与此同时,何斌在桌子下面看漫画,他的同桌马一鸣老老实实地把答案写得又黑又大,方便他等一下来抄。他看几眼漫画,就警觉地抬头看看陈老师,发现她终于又把近视眼镜放到了桌子上,继续戴着老花镜批改昨天的作业,他就再次放心地看起来——陈老师两个眼镜的秘密,是他哥哥好久以前就告诉他的。
何斌知道在整个班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他得意地笑了起来。
袁青山不知道何斌在笑什么,她皱了皱眉毛,继续在草稿本上算那道应用题,她刚刚的答案居然除不尽,虽然天气很冷,但教室里面的孩子挤得热气腾腾,她的额头上几乎冒出了汗珠。
她觉得这一刻是多么难熬,往下面还有半张卷子,一节数学课,然后是语文和美术,然后是下午的课。她是那么绝望,又再次发现她列出来的式子最后除不尽。
袁青山不由抬头看了看张沛,他的背影看起来尽很惬意。“他肯定快做完了。”袁青山想。
张沛的成绩是什么时候就变得那么好呢?袁青山想不起来了,她甚至不记得来上小学的第一天自己是什么样子了,但她有预感她会一辈子记得今天,一定是这样的。
她并没有来得及确认自己要记得它,上课铃就响起来了。上课了以后,没有下课的孩子也不会惹人注意,整个小学陷入的是同一种声音,孩子们的普通话里面多多少少地带着的那种平乐镇的方言。
袁青山用了很久才学会不要把“一遍”念成“一片”。
每天中午放学以后袁青山都是全校最后几个走的人,因为反正她也不用回家。从袁清江上幼儿园以后,父亲每天中午都在单位上主动值班,这样就可以多拿一点值班费。最开始她很不习惯中午不回家的日子,好像没有看见自己那张床就觉得缺了点什么,但她终于学会慢慢地收拾好书包,避开人潮走出校门,在门口向准备下班回家的大队辅导员韩老师打招呼,去玉兰快餐店午饭。
今天她只吃了一两刀削面,来吃饭的人很多,她不得不和人拼桌,跟她一起吃饭的叔叔长得很胖,一口气吃了四两饺子。
她又回了学校,冷冷清清的校门口一个人也没有,她去上了厕所,回教室把上午留下来的作业先做了,然后她走出教室,穿过操场,爬到篮球架的篮板后面去了。
这是袁青山的一个秘密,在全校的人都走了以后,她就可以爬到篮球架最高的那个地方,坐下来,让篮板挡着自己,一只手臂绕着旁边的铁杠看书。她一边看,一边晃着自己的腿,她看的是从何斌抽屉里面偷偷拿来的漫画书。
实际上,袁青山用了很久才找到中午不回家的乐趣。她鼓起了好几次勇气才把何斌那些她一直想看的漫画书拿出来看了一眼,后来她就在他桌子旁边看,以便于一听见什么声音就塞回去,过了几天她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看了,直到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全校最神气的地方看了。她坐在高空中,晃着双腿,感到十分危险,但是很开心。
中午的学校一个人都没有,好像整个平乐镇都在睡午觉——还在读幼儿园的时候,袁青山就是那个班上唯一睡不着午觉的人,她学会了把自己的头蒙在被子里,给自己讲故事消磨时间,她还学会了在老师来查房的时候不让闭着的眼睑抖动一下,做出睡得很熟的样子,但她始终学不会如何睡午觉。
有一次,袁青山还问了袁清江:“妹妹,你们睡午觉吗?”
“嗯!”袁清江皱着眉毛说,“我隔壁的江乐恒每次睡着都要踢我!”——她撅着粉红色的嘴巴,上面还挂着一粒米。
袁青山以一种过来人的心态帮妹妹把米拿掉了,她想:“现在的孩子真不听话!”
早上的时候,袁清江给袁华闹了,说她要穿新皮鞋上学。袁华说一定要等化雪的土都干了再穿,她差点就哭了。袁青山在旁边看着,再想了一次:“现在的娃娃太不听话了!”
漫画的内容是恐龙特警打击外星人的故事,这是最近很流行的漫画,男孩子们每天讨论的都是这个。袁青山没来头地喜欢里面一个金色头发的男人,她总是看一会,就停下来,想象自己也在那本漫画里面,她是一个公主,于是所有的战士都会到北二仓库他们家来找她,跟她做最后决战前的告别。她站在楼道的上,把张沛家才有的那个五彩斑斓的孔雀灯拿来点上,让它在她身边闪闪发亮。等到他们走的时候,她也抱着那个灯下楼去送他们,并且,眼睛里面饱含着泪水。
每天中午她就想着这些浪漫的事情很快过去了,在孩子们来上学之前她就会警觉地爬下篮球架,把书放回原处,继续木讷地看自己的课本。
但是今天她没来得及这么做。
袁青山发现余飞站在篮球架下面,看着她,还是玩着那把蝴蝶刀。
余飞说:“袁青山,你居然跑到这来了!”
袁青山张了张嘴,连忙把漫画书往自己怀里塞去,她把身子往后一仰就想翻下去,却发现余飞像一只猴子一样爬上来了,他爬得很快,甚至比自己还快。
过了一会,他们两个人像两只猴子那样分别坐了铁杠的两边,陷入了沉默。
余飞终于说:“今天是老子的大日子了。”
“什么啊?”袁青山问。
“今天是我们青龙帮跟他们斧头帮决斗的日子。”余飞庄严地宣布。
“斧头帮不是五年级那些人吗?你要给跟他们打架?”袁青山吓了一跳。
“嗯。”余飞庄严地说,“你放心,他们不敢动我的马子。”
袁青山的胃里面涌出一股陌生的感觉,一股混合着胃酸的暖流几乎冲破了她的横膈膜,但她依然觉得“马子”这个说法让她想起的只有那种平乐镇上夏天上街只穿内裤的二流子,她什么也没说。
余飞突然伸手过来摸了摸袁青山的肩膀,他用一种很让人恶心的表情说:“袁青山,其实我觉得你长得多漂亮的。”
袁青山终于觉得自己是在恶心,她骂余飞:“你神经病!”她爬下篮球架,跑回教室。他们的教室已经搬到了二楼,她用最快的速度冲上楼梯。
她坐在教室里面,喘着气,觉得自己是一个苦命的女人。过了十几分钟,早到的同学都来了几个了,余飞才回来了。
下午上课,第一件发生的事情是何斌发现自己抽屉里面的漫画有点皱巴巴的,他问马一鸣:“你是不是把我的漫画拿去看了?”
马一鸣紧张地说:“啥哦?你说了下午要给我看的嘛。我上午给你抄了题的!”
何斌把漫画拿出来,给他看:“怎么这么皱哦?”
马一鸣一把抢了过来:“皱还是可以看嘛!”
他马上进入了状况,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课堂上,自然课冯老师在眉飞色舞地讲课,他看着班上几个长得最好的女学生,发现她们都专注地看着自己,特别是乔梦皎,她今天戴了一顶白色的绒线帽子,像个雪娃娃。何斌疑惑地看了几眼马一鸣,他还在看那本书,已经到了尾声,准备问他拿下一本了。余飞像个出发以前的刺客那样把全部的精力都凝聚在自己的蝴蝶刀上,他觉得因为今天中午的话,袁青山一定在看他,但是实际上袁青山根本不敢看他,她倒是偷偷看了张沛几分钟,他不时凑到乔梦皎背后跟她说话,乔梦皎还装出了一副在听课的样子。
袁青山不屑地调回了自己的视线,想着今天晚上和张沛的约会,她想:“中午剩下的那一块钱可以请张沛坐三轮。”
这时候,她发现今天一整天她都没有认真听课过,她觉得很罪恶,坐直了,把手端端正正放好,认真听起课来,她就什么也记不得了。
袁青山的好状态一直持续到下午放学之前,她记了整整一页自然笔记和半页劳动笔记。突然外面就骚动起来。
还有几分钟就下课了,兼任劳动课的班主任杨老师已经开始了每天放学后班主任们的日常训话,她也忍不住跑出去看,发现对面楼有一个班的孩子在楼下乱成了一团,那个班也是她教过的劳动课的,她认出其中一个正在痛哭流涕的孩子就是那个很调皮的黄元军。医院里面的担架也来了,正抬着一个手臂上都是血的孩子往外走。
好几个老师都走了出去,杨老师问隔壁班的秦老师:“怎么了?”
“好像是一个娃娃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