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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资格再回天使堂了。”两行泪从周老师的眼中流淌下来,“我是一个罪人,我一直把他们当作我换取内心平静的工具。可是到头来,我还是害得他们无家可归……”
“我知道,我知道!”赵大姐突然疯了似地叫起来,“周老师,我那天听到了你和方木的谈话……我不怪你,我知道你一直在赎罪……真的,我原谅你了……”
周老师愣住了,片刻,一丝略显欣慰的笑容在他嘴角浮现。
“谢谢你,小赵。你让我在临走前还能有一丝安慰。”
“周老师!”方木和赵大姐同时大叫。
“你们听我说!”周老师的语气骤然严厉,“小赵,天使堂已经不可能保住了。如果可以,希望你能尽量让孩子们有一个新家,能吃饱穿暖,能有书读,将来可以自食其力就行。能做到么?”
已经泪流满面的赵大姐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哀哀地看着周老师。
“能做到么?”
赵大姐艰难地点点头。
“那好。”周老师又把头转向方木,“帮我照顾好廖亚凡,照顾好孩子们。我知道我犯了死罪,但是我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来解决它。从此不会再有教化场了……”
“周老师!”方木激动得语无伦次,“你马上下来,不然我……不然我……你不见得一定会被判死刑的!”
“方木,你还不明白么?我并不是无法面对法律和刑罚。”周老师深深地看着方木,“我无法面对的是我自己的内心。”
他用手指指杨锦程的尸体,一字一句地说道:
“其实,我们都该死。”
说完,周老师的脸上呈现出安详的微笑,他看看方木,又看看赵大姐,松开了抓在窗框上的手。
方木狂吼一声,扑上去抓他,无奈距离太远,他扑到窗口的时候,只能眼睁睁看着周老师张开双臂,向坚硬的大地落下去……
方木撇下失声尖叫的赵大姐,转头冲入了走廊,撞开听到动静前来察看的员工,一路沿着消防通道狂奔而下。
不要死!千万不要死!!
楼下已经围聚了几个人,方木推开他们,扑倒在周老师的身前。周老师面色安详,后脑处流出的血已经把雪地染红了一大片。他的眼睛半睁半闭,身体微微痉挛,随着每一次抽搐,大股血沫从嘴角慢慢涌出。
“叫救护车!”方木抬起头声嘶力竭地狂喊:“救命啊!”
围观者开始手忙脚乱地拨手机。方木俯身看着周老师越来越苍白的脸,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挺住……挺住……救护车就要来了……”
忽然,方木感到周老师的手动了一下,他急忙握住那只冰凉的手,专注地盯着周老师的脸。
周老师的嘴嚅动了几下,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手上的力量却在一点点加大。
方木的眼泪终于流下来。
“我知道。”他用力捏捏周老师的手,“我保证。”
那只手的力道骤然松懈下去,周老师微笑了一下,慢慢合上双眼。
救护车很快赶到,急救员确定周老师已经死亡,同时把昏厥的赵大姐抬上救护车进行急救。
方木脱下外套盖在周老师的身上,又摸出手机,拨通了专案组的电话。
“我是方木,我在心理研究所,就在刚才,周振邦勒死了……”
“研究所主任助理陈哲。”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方木的心脏狂跳起来,他猛地回头——
身着白大褂,双手插兜站在自己面前的,是杨锦程。
杨锦程面无表情地看着震惊不已的方木,低声说:“跟我来吧。”
结局一
第三十六章 尘土归尘土
杨锦程静静地站在办公桌前,盯着死者脖子上的铁丝看了一会,轻叹口气,从衣袋里掏出一个U盘连接在电脑上,点击了几下鼠标后,把显示器转向了方木。
“你自己看吧。”
那是两段视频。第一段视频里,助理陈哲来送文件,见杨锦程不在办公室里,四下张望了一下,就大大咧咧地坐在办公桌后,在那张宽大的座椅上晃来晃去,还举起杨锦程的茶杯喝了一口。
第二段视频就是周老师勒死陈哲的全部过程。
方木默不作声地看完,又走过去掀开死者脸上的面膜,不错,的确是那个一直在杨锦程身后谦卑恭敬的陈哲。
“他就是你们一直要找的Z先生。”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方木盯着杨锦程的眼睛,“你有证据么?”
杨锦程笑笑,脸上疲态尽显,“你应该知道我的答复的。不过你可以拿陈哲的照片给姜德先和曲蕊,看看他们的表现你就会知道我说的是对还是错——你跟别人不一样,我相信你有这个分辨能力。”
“那周老师又为什么杀了陈哲?”
“你可以去搜搜陈哲的口袋,那里应该还有一张电话卡。”杨锦程指指陈哲,“他打电话给周老师,说我是Z先生,让周老师来杀我。”
“后来呢?”
“陈哲对我的位子垂涎已久——你在刚才的视频里也看到了——甚至学我的样子敷着面膜,用我的杯子喝水。但是很不幸,我在我的杯子里下了麻醉剂,这倒霉的家伙睡死过去,当了我的替死鬼。”
“你在你自己的杯子里下麻醉剂?”
“对。因为我严重失眠,需要睡一觉,只不过还没来得及喝而已。”杨锦程把身子转向方木,“你觉得这理由成立么?”
方木脸色铁青,向前逼近一步,“你用什么说服我这不是你一手策划的?”
“我并没打算说服你。”杨锦程毫不退让地回望着方木,“但是你同样无法证明这是我策划的,不是么?”
方木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缓缓说道:“你知道周老师要来杀你,所以想办法诱骗陈哲喝下你杯子里的水,等他昏迷后,你又在陈哲的脸上覆盖了面膜,然后静等着周老师来杀人。这样,你既除掉了陈哲,又逼死了周老师,对么?”
杨锦程似笑非笑地看着方木,既不肯定,也不否认。
楼下突然传来警笛声,杨锦程走到窗前看看,回头说道:“警察来了。他们走进这间办公室后,我就什么都不会说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方木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牙咬得咯咯作响。
失败,彻底失败了。
“那好。”杨锦程笑笑,“我最后奉劝你一句,不要针对我我本人进行任何形式的侦查活动,你自己也清楚,那是毫无价值的,顶多是浪费你我的时间。”
方木感觉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涌到头顶,他猛地伸手到腰间打开枪套……
“不不不。”杨锦程的表情仿佛是在面对一个鲁莽无知的孩子,“这屋里还有第三只眼睛呢,你不会那么愚蠢吧?”
房门被猛地推开,边平和郑霖大步走进来,见到对峙的方木和杨锦程,两个人都不由得愣住了。
“方木,这是……”
方木忽然举起一只手,示意边平不要再问下去了。他仿佛已经失去了全身的力气,摇摇晃晃地穿过惊讶不已地同事们,慢慢向门口走去。
“方警官!”杨锦程突然在背后叫了一声,似乎饱含悲怆,“其实周老师的死,我也很难过。”
方木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步,径直走了出去。
C市科学院心理研究所杀人案已侦查终结,现场发现的视频资料证明周国清(原名周振邦)就是杀死陈哲的凶手。鉴于犯罪嫌疑人周国清已经畏罪自杀,案件撤销。
教化场系列杀人案陷入僵局,由于缺少证据,姜德先和曲蕊被依法监视居住,如果在12个月内找不到有力证据的话,对二人的强制措施只能撤销。
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附近的一间茶室里,方木和姜德先、曲蕊相对而坐。
曲蕊一直无动于衷地看着窗外,马路对面,住院部灰色的大楼静静伫立。而姜德先始终不肯和方木对视,但是随着方木的讲述,脸色已几近死灰。
“整个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方木把陈哲的照片摆在桌子上,“他就是Z先生,对吧?”
曲蕊只扫了照片一眼,就继续观望着住院部的大楼。姜德先则盯着照片看了很久,从他脸上的表情,方木已经肯定了心中的判断。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些?”良久,姜德先艰难地开口。
“不为什么。”方木又点燃一根烟,“作为律师,你应该知道我们依然没有证据起诉你们。但是这已经无所谓了,我只是觉得,应该让你们知道真相。”
三个人重新归于沉默。
忽然,曲蕊站起身来,冲方木和姜德先笑了一下。她已经瘦脱了相,那笑容在脸上是说不出的诡异与凄凉。
“探视时间到了。”
说完,她就抓起手包,匆匆走出了茶室。
隔着玻璃窗,方木目送着形销骨立的曲蕊穿过马路,跑进住院部的大楼。
“方警官。”
“嗯?”方木回过头,姜德先第一次直视自己,似乎有话要说,又似乎欲言又止。
“你说吧。”方木明白他的意思,“我没带任何录音设备。”
姜德先苦笑,目光投向窗外。
“其实,杀了人之后,我并没有觉得轻松。而且我相信,其他人也一样。”
方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心下一片宁静。
“我们会承担这一切的。”姜德先低声说:“请给我和曲蕊一点时间。”
方木把烟头按熄在烟灰缸里,长出了一口气。
“你随便吧。”
说完,方木起身离开了茶室。
C市火车站的站台上,背着书包的廖亚凡一脸焦急地四处张望着,不时看看手腕上的塑料电子表。
随着一声尖锐的汽笛,又一列火车进站了。成群的人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跳下火车,又有成群的人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拼命挤上车。站台的广播喇叭里,一个毫无感情色彩的声音反复念叨着:“和谐春运,安全出行,请各位旅客……”
调度员的哨子已经响起,一个男列车员冲廖亚凡不耐烦地吼道:“你到底上不上车?”
廖亚凡最后看了一眼人潮如织的进站口,咬咬牙,转身跳上了已经徐徐开动的列车。
智·苑小区。
杨锦程的家里已经是一片狼藉,衣物、书籍资料散落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里。满头大汗的杨锦程正努力地把一个塞得满满的行李箱封好。
身后,杨展的卧室里正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摔打声,有玻璃瓶扔在墙上的碎裂声,也有“咔啦咔啦”拼命摇动门锁的声音。
脸色铁青的杨锦程又操起一个行李箱,把书房里摆放的各种荣誉证书一股脑塞进去,刚拉好拉链,就听见门铃响了。
杨锦程透过门镜一看,是邻居。
杨锦程小声咒骂了一句,拉开门,一脸不耐烦地问道:“干嘛?”
“我说杨博士,你们家都闹了好几个小时了,我连电视都看不了了……”
“你去物业投诉我吧!”杨锦程打断他的话,当着他的面关上了房门。
刚走回客厅,又听见杨展在卧室里声嘶力竭地大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心烦意乱的杨锦程大吼一声:“你他妈给我闭嘴!”
卧室里的喊叫声戛然而止。杨锦程松了口气,抬手抹抹额头上的汗珠,拉过一把椅子取下妻子的遗像,简单擦拭后,小心地放进一个塞满泡沫塑料的盒子里。
突然,他的鼻子里窜入一股焦糊味。杨锦程吸吸鼻子,立刻意识到这味道是从儿子的卧室里传出来的。
杨锦程手忙脚乱地掏出钥匙,打开房门一看,一身外出打扮的杨展正用打火机烧着床单。
杨锦程彻底失控了,他一把揪住儿子的头发,狠狠地扇了他两记耳光,又一脚把他踹到墙角。
“你他妈到底要干什么?”
嘴角流血的杨展从墙角挣扎着爬起来,冲着父亲声嘶力竭地吼道:“我不走!我不要出国!”
已经红了眼睛的杨锦程顺手操起桌上的鱼缸,朝儿子狠狠地砸了过去。
鱼缸撞在杨展头顶不足半米的墙上,顷刻间就粉身碎骨,鱼、水和玻璃碎片落在杨展身上,孩子吓得尖叫一声,双手抱头,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你他妈再闹,老子就打死你!”说完,杨锦程怒气冲冲地抓起还在冒烟的床单,起身去了卫生间。
把床单塞进洗手盆里,余怒未消的杨锦程返回客厅整理行李,嘴里依旧叫骂着:
“没脑子的臭大粪!老子辛辛苦苦为了什么?还不是他妈的为了你!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养活了你这么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他翻检着地上的书籍资料,有的直接丢弃,有的放进行李箱里,丝毫没察觉到杨展已经像幽灵一样悄悄地站到了自己身后。
他更没看到杨展手里握着一支转轮手枪。
满脸泪痕的杨展无声地抽噎着,通红的双眼里漫出无尽的绝望与仇恨。
他慢慢地举起枪。
“砰!”
“砰!”
站台上负责维持秩序的警察已经注意这个小孩好几天了。他每天都会准时出现在站台上,然后在准备上车的旅客中东张西望,好像在寻找什么人。
第四天,当这班列车开走后,他似乎彻底放弃了寻找。静静地在站台上站了一会之后,他到食品车那里买了一个汉堡和一罐可乐,坐在长椅上慢慢地吃完。之后,孩子把易拉罐的拉环套在手上,反来复去地端详了半天,紧接着,又把罐子远远地掷了出去。
空可乐罐在地上轱辘着,最后落到站台下,静静地躺在铁轨中间。
警察看见孩子向自己走来,脚步从容,面色平静。
尾声 一些城市背面的镜头
C市《城市早报》2月6日所载新闻节选:
……杨某供称,其所持枪支已丢入我市最大的人工湖——北湖中,警方迅速组织潜水人员进行打捞,截至发稿前,仍未发现该枪支。目前,本案正在进一步侦查中。
3月10日所载新闻节选:
……鉴于杨某枪杀其父时不满14周岁,不构成犯罪,且没有别的直系亲属,C市公安局决定将杨某送至C市少年犯管教所执行收容教养……
3月22日所载新闻节选:
……公司副总侯某等七人因涉嫌爆炸罪被市公安局依法逮捕后,恒金地产立即发表声明,声称侯某等人的行为属个人行为,与恒金地产无关。据悉,其中一名武姓男子还将面临故意杀人罪(未遂)的指控……
周老师死后一个月,姜德先与妻子协议离婚,名下所有财产交割给其妻。三天后,姜德先的前妻和女儿移民新加坡。
一星期后,谭纪在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静静地死去。翌日,姜德先和曲蕊来到C市公安局投案自首。至此,教化场系列杀人案全案侦查终结,已移送C市人民检察院起诉。
C市某小学。黄昏。
空无一人的操场上,夜色正一点点吞噬着红土跑道和塑料草皮。校园东北角的秋千架下,一个小小的身影若隐若现。
夏天坐在秋千上慢慢摇荡,空洞的眸子里一片漆黑,也无半点闪亮。他轻声哼着歌,曲调古怪,歌词含混,听起来更像一个梦呓者的喃喃自语。
在他的脚下,反复碾着一只小狗的尸体。随着秋千的摇摆,毛绒绒的小狗在夏天的鞋底翻来滚去。
C市的公路上,深夜。
方木驾驶着吉普车,不停地在大街小巷来回巡视着,每当看到年轻女孩的身影,他就放慢车速,看清后又重新加速。
手机在仪表盘上不停地震动、鸣叫,方木无动于衷地看了一眼屏幕,随手把手机扔向了后座。
昏黄的路灯在他脸上忽明忽暗,方木神色疲惫,目光却依然锐利、焦虑而执著。
C市少年犯管教所的门口,二十几名被收容教养人员正往一辆卡车上搬运着成筐的玻璃珠子。搬运完毕后,卡车轰轰地开走。所有人员列队,看守清点人数后,喊着号子跑了回去。
漆黑一片的卡车车厢里,一个装满玻璃珠子的大筐突然摇晃起来。随着成串的珠子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一个头顶木板的孩子从筐里站了起来。
卡车在一个路口等红灯,重新开动后,执勤的交警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他发现卡车车厢的门敞开着,一个个大筐正在车厢里摇摇欲坠。
他拉响警笛,发动了摩托车,径直追了上去。
一个小小的灰色身影迅速跑过马路,钻进了一条小巷。
再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换上了一身明显不合体的便装,沿着马路慢慢地走。
天使堂的院墙已经被拆掉,二层小楼也千疮百孔。各种重型建筑装备正向外运送着残砖断瓦。昔日生机盎然的菜地里已经堆满了建筑垃圾,只在那些缝隙中能看见一丝拼命挣扎的绿。
尘土飞扬的拆迁工地上,孩子呆呆地看着面目全非的天使堂,全然不顾脸上、身上已是厚厚的一层沙土。
尖利的哨音在工地上响起,正在施工的工人们纷纷退到马路边。一个叼着烟卷、神气活现的司机驾驶着拆迁车轰隆隆开近天使堂的二层小楼。工人们摘下帽子,拄着工具,一边嬉笑交谈,一边耐心等待着。
拆迁车长长的摇臂缓缓摆动,下方坠着的大铁球也随之挥舞起来,司机找准角度,操纵铁球向小楼狠狠地砸去。
“轰!”二层小楼晃了一下,大块碎砖散落下来,却并没有坍塌。
围观的工人们开始“欧欧”地起哄,司机吐掉烟卷,又一次挥动着铁球砸了过去。
“轰!”
小楼再也坚持不住,随着一阵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