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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绍全的母亲就常常向人家道歉,并许多次咒骂傅绍全。傅绍全对母亲的斥责只是拧着脖子,紧闭双唇,眼睛乜斜着,冷冷地听着,从不正眼看母亲一眼。
每逢这时,我就很尴尬地低着头,或不出声地走开去。
周村有个江南蛮子,早在两个月前送来一把铜锁让傅绍全修,在连取五次之后,不依了。他跳了起来,说要砸铜匠铺子,蛮子说话哇哇的,并且喉咙很尖很响,招来了许多人围观。―些与蛮子有同样遭遇的人便在人群后面搭腔,也说傅绍全的不是。
这地方上的人有点怕蛮子,而且这个蛮子的样子长得又有点凶,便没有―个出来帮傅绍全说话的。傅绍全也有点怕了,连忙让我去把鸽舍上的那把铜锁取来。他把铜锁塞给那蛮子,“走吧走吧!”
蛮子―看锁,“这锁不是我的!”
傅绍全说:“这锁比你的那把好!”
“好我不要,我只要我自己的那一把!”
傅绍全小声骂了一句,转身进屋,在抽屉里、盒子里找锁。
我心里很清楚,傅绍全纯粹是装模作样,那锁早被他给了另一个人了。他找得还很仔细,仿佛连他自己也相信了,那锁―定能找出来。
锁当当然是找不出来的。
蛮子跳进铜匠铺,挑起铜匠担子就要走,被傅绍全的母亲和弟弟妹妹们死死拉住了。傅绍全骂出了声,又大吼了一声:“蛮子!”
“你还骂人!”蛮子抢了一根扁担,身子―旋转,把傅绍全家饭桌上的碗盘全都扫落在地上,打得粉碎,流了―地菜汤。蛮子丢了扁担,又一蹿,出了门,转过身来朝门框连踹三脚,把门框踹得出了墙,歪歪斜斜的,差一点倒下来。然后一甩手,扬长而去。
小莲子“哇”的一声哭起来。
傅绍全操了―把钻去追赶蛮子,追了一阵未能追上,嘴里―路骂着蛮子回来了。
人群散了。
我帮着傅绍全的弟弟傅绍广和大妹妹玲子收拾屋子。
傅绍全的母亲流着泪,指着傅绍全,“你这不学好的东西!”
傅绍全梗着脖子,双手插在裤兜里,站在―边。
“指望着你的手艺,养活你兄弟妹妹呢!你整天玩鸽子,你就玩不死呢!……”
傅绍全说:“本来就不应该我养活他们!”
“谁养活?你在家里最大!……”母亲又流了一阵泪说,“你个死不了的,你这样子,对得起你老子吗?”
傅绍全拧着脖子,在鼻子里哼了―声。
他母亲的脸色更加苍白,嘴唇发紫,跺了一下脚,“你个畜生,早知道这洋,生下你就把你淹死在马桶里!”
傅绍全掉头道:“怎不淹呢?淹呀,淹呀,我还不想活呢!”
他母亲指着门外,“出去,滚出去,你不要回这个家了,死在外面就好了!”
傅绍全真的走出门外。
我连忙扶住他母亲,“大妈大妈,别生气,别生气呀……”
来了两个老邻居,把他母亲劝上了阁楼。
我出去找傅绍全,天快黑时,才在远处的河边上找到他。他坐在河边上,两眼呆呆地望那河水寂寞地流淌。那只黑凤头,站在他弯起的膝盖上……
第五节
傅绍全的铜匠铺很少再有生意了,人们在说着“傅绍全不学好”的同时,把活送到了远处。小铜匠既然背弃了他们,他们目然要毫不留情地背弃小铜匠。
傅绍全有了一种失落感。但这失落感很不经久甚至很不清楚地在他心头―拂而过,并未使他有多深的感受。既然没有活儿,就更将心思用在了玩鸽子上。他玩鸽子有点疯狂,甚至有点变态。他整天地与他的鸽群纠缠在一起,还不时地有一种情喜。鸽的啄食,梳翅,求偶,厮打,建巢,下卵,趴窝……所有这―切细节与动作,皆给他乐趣。他陷在恋鸽的情结之中,完全不能自拔。鸽子花费了他许多精力。他不好好吃饭,不好好睡觉,比以前更瘦,脖子更长,眼睛常糊满眼屎。他最爱看的是鸽子的翱翔。他将它们轰起,让它们飞上空中,然后看它们的盘旋,它们的急速上升,它们的如同折断桅杆的倾斜,它们的展翅滑行,它们的徐徐沉降。他愿意整天去看这些情景。因此,他常爬到屋顶上,脱掉衣服,抓在手中挥舞,不让鸽子们落下来,直到鸽子们飞累了,不得不落在镇子后边的田野里。
累了,他就睡觉。―觉能睡近二十个小时。当母亲知道我常与他在一起时,便说:“他不学好,你少跟他在一块儿!”而我,当整整―个白日下来,天已黑下时,从他家出来,路上会在心头微微―震:我真的也有点不学好了吧?但第二天我还是去找他――学校里空空荡荡的,我不知我自己应该去哪儿,应该做些什么。
这天上午,我来到傅绍全家。他家的门虚掩着,我想他还在睡觉吧,就推门进了屋。摸到了他的房间,见他不在,只好就出来找那只黑凤头玩。黑凤头也不在。我想,它可能飞到阁楼上去了――它常往阁楼上飞。我便顺着那个狭小的木结构楼梯往阁楼上走当我已经快要走到阁楼门口时才忽然想起:傅绍全的妈妈在不在?我不由得放轻了脚步。―探头,我的眼睛所见到的一切,把我吓得呆头呆脑,完全不知所措了――阁楼上开有―个很大的天窗,这天的天气又异常晴朗,室内一片光明,―个男人和―个女人在我未看清楚他们是谁时,我只觉得,床上的那―个,是―团耀眼的白色,很像一只大大的面粉袋子,而站着的那―个却是棕黑色,像油麻地中学办公室门前的那棵完全落了叶子而裸露着枝干的棕搁树。
他们的姿势很可笑。他们组成了一幅图画。这幅图画使人联想到在油麻地镇上总能见到的那个卖泥壶的老头,用力地推着那辆独轮车。
床在撞击下摇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我瞧见了床上傅绍全的母亲于乱发中闪现出的眼睛。那眼睛似乎只有眼白,但又分明是有神情的,那神情怪怪的,像个托钵要饭的人伫立在人家门口乞食时的目光。
霍长仁忽然凶起来。那凶样子,突然使我害怕了――我在黑暗里忽地联想到了那个夜晚他挥舞大刀砍人脑袋的形象。他喘息着,并在嘴里骂骂咧咧,骂得很难听,完全不像他平时衣冠不整洁的样子。
我想立即走开去。可又十分害怕这时弄出声响来。我感到胸口发闷,特别想张大了嘴喘息。就在我欲要用脚试着往后退时,我听见了一种沉闷的声音。随着这声音,傅绍全的母亲深深地叹息了―声。那声音如同从深不见底的渊底发出的。
霍长仁在离开床上的肉体时,我听到了―声清脆的声音,这声音很像是从一只空玻璃瓶的瓶口―下子拔出软木塞时的声音。
霍长仁大汗淋漓,在天窗里投进的阳光下站着。黝黑色的皮肤上汗光闪闪。我在他的腿间,仿佛看到了―个雨后老树根下冒出的黑色的很大的蓬头毒蘑菇,很丑陋,很愚蠢,又很滑稽。
他丢下了傅绍全的母亲,像干庄稼活的人总要在田埂上坐―坐那样,坐到了一张椅子上,张着腿,竟点起一支烟来抽。
傅绍全母亲的双腿完全无力地垂挂在床边,仿佛永远不会再站立起来。
我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一寸―寸地试探着往后退,往后退……退了十几级楼梯,仿佛经过了―个漫长而沉重的世纪。
在快要走完楼梯时,我碰倒了一只铁壶,发出了“当”的―声。
我索性朝着门口射进的阳光,拼命地逃出了屋子。
我逃到街上。我在沿墙奔跑时,弄翻一个卖鱼人的一只鱼桶,那里面的鱼便在街面上“噗嗒噗嗒”地甩打着尾巴,在阳光下闪着银光。我跑到桥头时,心才慢慢地平静下来。我趴在桥栏杆上,低头望着桥下。桥很大很高,桥下有几只船。其中两只是渔船,篷顶上晾着铁锈色的鱼网。另一只船上装满泥壶。还有一只船装了满满―舱藕。一只渔船的烟囱冒起烟来,淡蓝色的,袅袅地升上来,一直升到我脸上。我呛得咳嗽起来,转身往学校走。刚要走完大桥时,我忽然想起了傅绍全:我必须找到他,然后缠住他在外面多呆一会儿。
我问理发店的卓四:“看见:傅绍全了吗?”
卓四很奇怪地一笑,“往西去了。”
我一边问一边找过去,在兽医站后面的荒地边找到了傅绍全。他坐在田埂上。离他不远是―棵楝树。他正在用弹弓―下一下地射那棵树,弹子在空气中尖啸着,让人有点毛骨悚然。弹子遇到树时,发出“噗”的―声响,似乎打进了树皮。走到他跟前时,我大吃一惊:那只黑凤头死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它歪着脑袋趴在那儿,两只翅膀打开来,耷拉在地上。我连忙跑过去,从地上捡起它来。它的头部还在流血。我问傅绍全:“这是怎么啦?”
“是我用弹弓打的。”
“为什么?”
“我唤它,它不理睬我。”
我知道,这不是理由。我用手将黑凤头的双翅拢上,并捋了捋它的羽毛,将它轻轻地放在一片深深的草丛里。阳光透过铜丝―样的草茎,照着这个永远失去了天空的黑精灵。
第六节
射杀了黑凤头之后,傅绍全懊恼了好几日。他告诉我,黑天白夜,他眼前老飞着黑凤头。他不思茶饭,把自己搞得很憔悴。
与此同时,他更加愤恨甚至仇视他的母亲。他不再与母亲说话。
他用沉默向母亲表示着,他――长子、男人、傅家的儿子,自然有和应该有的态度。
他的母亲显然感到了他那冷冷的沉默所具有的力量,便更多地待在阁楼上,很少下来。
傅绍全带着对鸽子们的歉疚,比以往更酷爱它们。
但不久就发生了―件事,这件事几乎要将他毁掉:八蛋在几次发现傅绍全的鸽群落在他家的庄稼地里觅食后,在地里洒了一瓶农药。那天,鸽子们飞回来之后,很快变得失了精神,一只只绷着脖子,半眯着眼睛,像处于半昏迷状态。而往日它们觅食归来后,却是―片欢闹。是我先发现情况不对头的。傅绍全跳起来,挥舞着双手,轰赶着鸽子。但它们只是睁开眼睛,略微精神了一些,却依然不动弹。他紧张了,又用竹竿去轰,仍然不见有鸽子飞起来,最多只挪动几步。傍晚时,一只绛鸽开始张嘴,并从嘴角流出黄水。很快,那些鸽子―只一只地都张着嘴。不多―会儿,那只绛鸽便一头栽倒了,像―块砖头骨碌碌房顶上滚跌下来,摔在了地上。傅绍全跑过去捡起来一看,它睁了―下眼睛,便死了。天快黑下时,又死了好几只。其余的,企图回到窝里去,但都未能成功,在屋脊上趴了下来。我没有回学校吃晚饭,空着肚子陪着傅绍全。他―直倚在对面人家的墙上,―声不响,―动不动地仰望着屋脊。
这天晚上,天很凉,月亮却出奇地亮。虽然看不清楚鸽子们的面孔,却能将它们的轮廓看得清清楚楚。它们也是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如同这夜晚―样安静。比起白日,它们仿佛在更高更远的地方。天上有时掠过浮云,遮住月亮,使鸽子们在我们的视野里一下消失,但不一会儿,又会重新浮现出来。
卓四出来散步,抬头见屋脊上一溜趴了那么多鸽子,问:“这些鸽子怎么啦?”
我们都不想说话。
卓四看了―会儿,走开了。
小莲子出来几回叫傅绍全回家吃晚饭,傅绍全都没答应。他穿得很薄,我让小莲子回去给他取了一件褂子。
街上响起“吱吱呀呀”的关门声。
傅绍全说:“林冰,你回学校吧。”
我说:“屋上的那些鸽子熬过今夜,也许就没有事了。你先回去吧,外面凉。”
“你先走吧,我过一会就会回去的。”
第二天―早,我就赶到了镇上。傅绍全还在他家对面人家的墙前,但不是站着,而是蹲着,样子像一个人忽然疲乏无力,顺着墙根溜了下去似的。他缩着身体,双手托着下巴,目光呆呆的,空空的,毫无内容。我朝屋脊看,那些鸽子还保持着昨晚的姿态,但都死掉了。我一时忘了傅绍全的悲伤,惊叹鸽子们的死亡竟是如此之安静。鸽子死亡前,全然不像人和其他某些动物那样呻吟,那样抽搐翻滚,它们死得好看。
许多人都站在对面的墙下看屋脊――屋脊上竟有那么多死鸽子。
傅绍全见了我,扶着墙要站起来,但因为腿蹲麻了,站了好几回,才站起来。他一脸菜色,说:“林冰,它们都死了……”
他用脏兮兮的左手抹了―把眼泪,又用脏兮兮的右手抹了一把眼泪,然后都擦在了裤子上。
“星期六我回家,把我家的鸽子给你捉几对儿来。”
“我不养鸽子了……”他用手捏住鼻子,擤出很多清水鼻涕,然后甩在地上,在墙上擦了擦手。
太阳照到了屋脊上,照在了鸽子们身上。其中几只纯黑的鸽子与纯白的鸽子的羽毛闪闪发亮。到镇上做买卖的人多了起来,围观的人也就越来越多。
傅绍全忽然跑到家中,取出那把弹弓,然后站在街中心叫骂起来:“谁药我鸽子的,我就操他妈!操他姐姐!操他妹妹!……
我要用弹弓把狗日的眼珠子打出来!……“他用尽了记忆中的一切辱骂语汇,像疯子―样,在街上使劲地跳着,后来竟然不顾一街的姑娘和小媳妇,一抽裤带,往脖子上一挂,提着裤子,继续骂那些他并无经验的话:”操你妈!操你姐姐!操你妹妹!……“他那瘦削的屁股―撅―撅的,弄得―街围观的人都笑了起来。
然而两天后,当他得知荮鸽子乃为八蛋所为时,他既没有操八蛋的妈妈,也没有敢操八蛋的姐妹们――八蛋也无姐妹供他家作为,自然也没敢用他的弹弓射下人家的眼珠。他太清楚八蛋一家的厉害了。他只能在看不见八蛋的情况下,在嘴上抄八蛋的妈妈操了几遍。
傅绍全―下子陷人了无鸽的空虚与恐慌之中,犹如吸毒者突然空囊并且找不着那个贩毒者一样。他不光要了我给他的两对老鸽子,还求我再给他―对小的。他从秦启昌那里也讨来了三只。
他虽然有了鸽子,但比起从前的盛况来,太难叫他平静了。他跑了两趟三十里外的鸽市,但因为手头羞涩,而只买回两三只其貌不扬的鸽子。他竟然把几千从父亲手中接过的铸造铜勺与铜铲的砂模卖给了镇西头那个手艺蹩脚的外来铜匠。他用这笔钱买回了几只较像样的鸽子。隔了两天,他又卖掉了那把非常漂亮的钻。
这支钻曾给他带来无穷无尽的心的快感,也给了我无穷无尽的眼的享受:它钻着,极油滑、极优雅地转着,“沙沙沙”,钻头下便泛起细细的铜屑来,钻之下,就像有一眼小小的温和的泉。在卖出这把钻之前,傅绍全抓着它,毫无目的地钻通了好几块薄铜片。傅绍全就是这样把败家子的形象―点一点地展示给油麻地的人来看的。但我却从没有去阻止他。因为我觉得,这―切是合乎他心的欲求的,是自然而然的,是没法儿阻止的。
傅绍全的母亲走下阁楼来,骂道:“你这畜生呀,总有一天要把你自己卖掉!”
傅绍全却并不怕母亲,听到母亲的骂声就出门去。
这天晚上,傅绍全跑到学校来找我,把我叫到了一边,说:“林冰,有件事,你敢不敢和我一起去做?”
“什么事?”
“你敢不敢吧?”
“要看是什么事。”
“偷鸽子!大顾庄后面有个人家,养了一大趟鸽子!”
我倒不吃惊,只是有点犹豫。
“走吧。咱俩二一添作五。”
我想了想,竟然跟了他去。
夜很黑。我们高一脚低―脚地跑了近十里地,才找到那个养鸽子的人家。然而,一旦真的要偷人家鸽子时,我害怕了,说:“还是回去吧!”没想到平时胆子并不大的傅绍全却变得很顽梗,“我要偷,一定要偷!”我没办法,只好随着他,先在这个人家门前的塘边的芦苇丛里埋伏着,观察四周的动静。
“鸽笼挂得太高,够不着。”我说。
“东边人家的夹巷里有把梯子。”
“抓―只,就会会惊动其他的。”
“用网子蒙,我带网子来了。”
看来,他早已把这里的情况侦察清楚,蓄谋已久了。
“你放风,我来偷!”他说。
夜深了,四周安静得怕人。池塘中―个鱼跃,吓得人出一身冷汗。我们出了芦苇丛,我就哆哆嗦嗦地站在那个人家门前的小路上观望,他去搬梯子。然后,我看着他把梯子慢慢地扛到那个人家的东墙下,又慢慢地竖了起来,轻轻地靠在墙上。时间过得很慢,像个中风病人企图锻炼走路,抖抖颤颤地―分―分地往前挪。那个梯子的影子在黑暗里独自停留了很长时间之后,我才见傅绍全像只瘦螳螂,慢慢地在梯子上爬着。鸽笼就在他的头顶上;方。他与鸽笼之间的距离每缩短一寸,我的心就紧―下。他终于爬到了鸽笼下。他只要―撒网,就能网住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