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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神秘兮兮地问他:「昭,我教你剑法好不好?」
「剑……法?」生硬地重复着陌生的字眼,他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剑法。」哥哥用力地点点头,把一直藏在背后的一柄木剑拿出来,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院子中央,「喏,你看着。」
在那之后的很多年,他总能梦见那一天哥哥舞的剑,飘逸如风、缠绵如水,阳光照落下来时,哥哥像是会微微发亮,很漂亮,很漂亮。
所以那时候哥哥问他「要学吗」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忘了过去种种教训,忘了将来的种种后果。
对他的答案很满意,哥哥笑得眯起了眼,拉着他的手躲进柴房,如刚偷了腥的猫儿似的竖起一根指头:「嘘,只能偷偷地教哦。」
「嗯!」
哥哥便把那木剑递给了他,从身后握住他的手,然后握着剑,那种手心传来的温暖,会让他恨不得拼了命地去学,生怕自己太笨,会被哥哥嫌弃。
只可惜还没来得及教会他什么,哥哥就被带走了,而他被关在了柴房里。
哥哥会挨打吗?都是因为自己要学,哥哥才会被带走的,他会生气吗?
在柴房里饿了一晚,恍惚地想着相同的问题,第二天被人从睡梦中吵醒,没来得及睁眼就挨了一顿藤条。
半个月后再见到哥哥时,他们谁都没再提起学剑的事。
「昭,昭?」
猛地回过种来,莫昭才发现颜慕霄正看着自己,眼中带着一抹探究。
「想什么?」
垂眼一笑,莫昭挣开他的手,夺过竹剑,凭空挥了两下,倒也还有点姿势:「没想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教我的那个人。」
颜慕霄一笑:「哪里来的庸才,误人子弟。」
「我哥哥。」
莫昭的答案让他愕然,颜慕霄迟疑了一下才道:「恐怕是他自己也没学好吧,他师父该罚。」
莫昭淡淡一笑,摇头:「他跟你年纪相仿,那时候我才六、七岁,他拉着我躲在柴房里教,没多久就被人发现了。」
颜慕霄有点意外了,见莫昭垂眼站在那儿想得出神,心中便多了一分不悦,脱口问:「想你哥了?」
莫昭浑身一颤,半晌才吐出二字:「不想。」
「既然不想,就来练剑吧,我教你。」见他的反应,颜慕霄下意识地不想再追问下去了,只是又捉起他的手,就着握剑的姿势拿捏起来,正要开口解释,却见莫昭微微地皱起了眉,「怎么了?」
「没什么。」
颜慕霄也没追问,退开几步,伸手把竹剑要了过来:「我给你示范几个基本动作,你看仔细,一会儿试着重复。」说罢,他手腕一抖挽了个剑花,手中竹剑外刺,半路陡转,一气呵成地舞出一路八式剑法。未了回剑转手:「第二遍。」
莫昭没作声,看着他的目光却已经多了几分专注。眼前这个舞剑的男子,跟平时不一样,潇洒跳脱,眉目灵动,这才是那江湖称颂的青年侠客吧?
正自出神,眼前青影一晃,竹剑被抛到面前,他下意识地伸手接过,便听到颜慕霄爽朗的声音,「来试一次吧。」
看着那人脸上不同以往的笑容,莫昭突然有些紧张,握着竹剑的手微微地冒汗,模仿的动作生硬得连自己都觉得丢脸,却还是不愿让他失望,硬着头皮往下打。
「不错么,手抬高一点,对,就是这样……再来一遍!」
随着颜慕霄一声声的指点,莫昭的身体才慢慢地放松下来,动作也逐渐流畅,他根基虽然差,倒也有点天赋,开始的动作还偏差,纠正过几次后却也渐渐有点模样了,颜慕霄坐在一旁看着,不觉有些出神了。
那时正是开春,清淮一时兴起,拉着自己要比剑,没过上三两招就嚷着下不了手,干脆地把他丢在一旁,自己练了起来。翰南王府的家传剑法,春暖时节满目的花海,那双眼中醉人的神采,到现在都还记得。
眼前人影晃动,彷佛又回到了那时,翰南王府的小王爷仗剑而立,远远望来,笑道,「慕霄,敢陪我练习吗?」
「有什么不敢?」那时自己笑着自腰间拔出长剑,一跃而起,直挑过去,扬声道:「就陪你过两招,好让你心服口服!」
自己的剑法从来以重制快,眼前的人举剑一格,察觉到差距,也不硬接,随即手腕一转,斜刺自己手肘,却不知正中自己下怀,他唇边勾起一丝微笑,反手一绕,剑尖连抖,就要挑那人腰带。
「颜慕霄,你干什么!」
一声大喝吓了颜慕霄一跳,猛地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拔了剑刺向莫昭,莫昭狼狈非常地挡了两下,眼看就要往后栽倒,而自己手上的剑根本收不及,最后必定会刺入他的腰间,一时间颜慕霄也忍不住低叫了一声:「小心!」
莫昭往后躲的一刻听到颜慕霄的声音,心中不禁苦笑,眼看颜慕霄慌忙回手也收不住那剑,手下意识地把竹剑一挥,单薄的竹片贴着颜慕霄的佩剑削过,带动佩削一转,竹剑剑刃直劈颜慕霄握创的手。
颜慕霄一惊,剑势已变,虽然及时收住,却还是在莫昭腿上划下一道长长的口子,他忙一伸手,接住了往前扑倒的莫昭。莫昭只倒吸了口气,便借了颜慕霄的力站起来,弯着身捂住伤口,一脸平淡地看着颜慕霄,好像伤口汩汩流血的人并不是他。
颜慕霄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了。
那一瞬间他真的把这个人当作了清淮,清淮剑法了得,那几招不过是他们打闹时的玩笑罢了……面前的却是莫昭,连剑都握不稳的人。
想到这里,脑海中一闪而过莫昭最后的那一剑,他禁不住微微地皱了皱眉,只是很快便又敛去了。
莫昭却已将他的表情看得清晰,眼中一黯,没有动也不吭声。好久,颜慕霄终于动了动,伸出了手,莫昭几乎是下意识地一躲,见颜慕霄一脸错愕,才反应过来。
颜慕霄抚上他的伤口,一边点了穴止血,一边轻声问:「疼吗?」
莫昭哼笑:「疼又如何?早知道会疼,你就会手下留情吗?」
被莫昭的话呛了一下,颜慕霄脸色微沉,却没有发怒,沉默了一阵子,便拉过莫昭的手往一边带,莫昭却把手一缩,即使察觉到他的难堪,也不肯放软姿态。
颜慕霄看了他一阵子,摇头一笑:「坐下来,我给你包一下。」
见莫昭眼神恍惚了一下,却还是僵着身子伫在那儿,终于颜慕霄伸手把他一把捉了过来,往一旁的石块上按下,「你啊,怎么就这种脾气呢?」
「我本来就这样,没有变过也不会变。」
颜慕霄刚抚上他臂上伤口的手抖了一下,明白莫昭的意思,他的脸色更差,低下眼不再说话,莫昭始终咬着牙,眼中隐约有后悔掠过,很快便又消失了。
细细包扎好,颜慕霄抬起头看他,见莫昭始终一脸不在乎,像是心中有什么被触动了,他抬手抚过莫昭一头披风吹得凌乱的发,「清淮……」
「我不是。」莫昭几乎是反射地回道。
颜慕霄半垂下眼,声音空然:「清淮坦率,你……不像他。」
莫昭眼中明灭,拾眼看着颜慕霄,只当自己听错了。
「他若不高兴,便会丢下话来,一个人躲得远远的,说是怕伤了人,若是做错了事后悔,会回头来道歉,若是得了趣事高兴,总是拉着我细说,笑得和煦,兴致上来,还会偶尔闹点小恶作剧,这时总是笑咪咪地,很容易就能看出来……」
声音到了最后,便越渐地低下去了,颜慕霄垂着头,手缓缓握住了莫昭的,一点点地用力,彷佛绝望到了尽头,还死死地捉着断掉的绳索。
莫昭看着这个人在眼前一点点地崩溃,心中如潮翻滚,却居然舍不得拒绝。
好像自己再说一声「我不是藤清淮」,再跟他说「藤清淮已经死了」,这个人就会撑不住。
过了很久,颜慕霄站了起来:「回去吧。」
莫昭目光微烁,没有动,颜慕霄却已经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远了,似后面有什么追着他一般。莫昭勾唇一笑,又低下了眼。
3
颜慕霄一路急走,直到走出很远了,慢下脚步,才意识到自己满手心都是汗。
「小慕?」
祺御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颜慕霄猛地转身,等看清是他时,才缓缓地松了口气。
祺御见他这样,不禁笑了起来,「做什么亏心……」他的声音滞了一下,目光落到颜慕霄衣袖上,笑意已经敛尽,「发生什么事了吗?」
颜慕霄愣了一下,低下头去,才发现袖口不知什么时候沾了血。恍惚了一下,他才勉强笑了笑:「刚才教他学剑,一时迷了心神。」
褀御呆了呆便明白颜慕霄说的「他」是谁,目光一沉,没有说话。
颜慕霄眼神渐渐黯了下来:「看着他练剑,就不禁想起从前跟清淮笑闹过招……忍不住拔剑上前……还好最后收得住,不然估计得要去他半条小命。」
「伤了?」
「大腿上一道口子,半掌长……有点深。」颜慕霄迟疑了一下,见祺御满眼不苟同,突然想起什么,随即转了话题,「不过说来奇怪,我只教了他一套入门的剑法,可是刚才过招,他最后挡的那一剑,却分明不是我教的。」
祺御愣了一下,顺口接下去:「怕是为了自保随手挥出吧。」
「我想也是,那时他空门大开,动作狼狈,确实不像是什么正规的招式,只是……不知为什么,我却觉得那一剑,有点眼熟。」
「眼熟?」祺御哼笑一声,「你是早有疑心,才事事觉得可疑吧?」
颜慕霄目光闪过一丝凌厉:「不,他那一剑,我似乎曾在哪里见谁用过,虽然想不起来是谁,却可以记得那是很久之前的事……大概也有七八年之久了吧。」
顿了顿,他摇头低笑:「怕是我今天真的迷了心神吧……」
没有等他说完,祺御突然问:「你带他回来,是因为他像清淮,还是因为他出现在金陵,出现在听雨楼前?」
颜慕霄抬眼:「师叔以为呢?」
祺御叹气:「小慕,因为清淮二连累那么多无辜的人,你不会觉得不安吗?」
颜慕霄哼笑:「无辜?那也得……他是真的无辜。」见褀御脸色微沉,他有些满不在乎地道:「师叔就是太仁慈了。」
「我仁慈?」祺御笑了,笑容里隐着一丝僵硬,最后摇头,只问,「小慕……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他是无辜的,你会后悔吗?」
颜慕霄似是一震,眼中却平静得出奇:「师叔,这世上没有什么『如果』的。若有『如果』,我会想如果那时候死的是我就好了。」
听出他话里的执拗,祺御暗叹了口气:「你好自为之吧。」他没有再劝,只是转身默默离开,明知道将来会如何,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
一路走到崖下花田,便能发现莫昭还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衣服上沾着血,叫人触目惊心。祺御迟疑了一下,才走到莫昭身旁坐下,甚至伸手戳了戳他的伤口:「小替身,装死吗?」
莫昭微动,看了他一眼,片刻又别开了眼,眼中掠过一丝难堪。
祺御啧啧摇头:「小替身啊,是你自己说不甘心的,现在这模样,装给谁看呢?」
「吵死了。」哑着声开口,莫昭往边上挪了挪,触痛了伤口,让他不禁皱起眉头,抬眼却见祺御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便忍不住粗声道:「干什么?」
祺御笑了:「没干什么,只是看到你坐在这儿,就忍不住想起了清淮。」
莫昭脸色始终苍白,「想说什么便说。」
祺御却没有回答他,目光落到莫昭身后,挑眉笑道:「你可知道黑牡丹?」
「黑牡丹?」心中微动,莫昭下意识地回头顺着祺御的目光看去,便看到那众多花田间格外显眼的一块。
「世间罕见,冠世墨玉。你就是踏遍大江南北,恐怕也再难找到一处有如此之多。」
莫昭看着那一田深红的花朵,不在乎地道:「我既不懂医也不懂药,什么白牡丹黑牡丹,对我没用。」
「可是这一田冠世墨玉当初可花了不少心血才找回来,单单为了养活,也花尽了心思,如果有人伤了这花田半分,小慕会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何必折腾这小小花草。」莫昭哼了一声,眼神却有些恍惚了。
见他的反应,祺御倒是有些意外了:「没话要问我吗?」
莫昭一脸嫌恶地别过脸:「没有。」
祺御啧啧摇头,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把脸转回来:「小替身,你真让我伤心。」
「那是你的事。」
「你得负责。」
莫昭只觉得这人越发地莫名其妙了,见祺御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就像狗看着骨头似的,干脆不理他转头就走,没想到刚走出两步,脚下一紧,眼前景物一晃,等再看清楚时,人已经被倒吊了起来。「祺御!」
这一声叫得咬牙切齿,让祺御忍不住笑出声来。
「小替身啊小替身,你怎么就学不乖呢?」
莫昭瞪着他,最后咬咬牙,闭上了眼。祺御笑着推了推他,看着莫昭在半空中晃,才开口,「小替身,你怎么就喜欢上小慕了呢?」
「谁喜欢那个疯子。」莫昭低吼了一声。
「啧啧,又嘴硬。」祺御看着他,「我换个问法吧。之前小慕骗你时,待你必定如待清淮那般,他那深情,换作是平常女子,动心上当也就罢了。可是你……」他的语气像有些为难了,「莫非你是女扮男装?」
莫昭睁眼破口骂了出来:「滚!」
祺御笑了:「你果然比清淮有趣得多。」
明白自己被戏弄了,莫昭死咬着牙,不再吭声。
祺御眼中的笑意更深:「寻常人家哪会轻易接受这断袖之事,你……难道曾被哪个女子伤害过?」
莫昭脸上更难看了,祺御看着他,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她是个很好的女子,将来做了你的嫂子,也会待你如亲弟的。」
「昭,我爱她,你也会接受她的,对吗?」
「她说袭击之人轻功上乘其他功夫却极差,那伤也分明是我送你的匕首造成的,还有,昨夜我去找你时,你在房中吗?」
「证据如此,你让我还怎么信你?」
因为那个女人,哥哥说,不信。
记忆如潮水没顶,压得他透不过气来,莫昭微张了口,脸色差得让祺御心惊。
「喂,你怎么了?」
莫昭的目光慢慢转到他身上,细看却是一片空洞,很久,他才微微地张了张口,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两眼一翻晕过去了。见莫昭晕了过去,祺御一呆,连忙把他解了下来,看着莫昭软软地倒在怀里,心就忍不住提了起来。
「小替身,醒醒……」低唤了几声,莫昭却始终闭着眼耷拉着脑袋,脸上苍白得叫人心疼,他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柔了下来,「小替……莫昭?」
怀里的人始终没有动,祺御叫了几声便停了下来,眼中如海。「只不过是长得一样,你怎么就真对小慕动心了呢?那也活该你倒霉吧。」祺御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嘲讽,垂下的眼中却带着一丝不忍,「他已经没有心了。我也……」后面的话没再说下去了。
迟疑了很久,他才吸了口气,将莫昭抱起来,一转身,就看到颜慕霄站在几步之外,眼中森冷。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最后打破僵局的是祺御。
微微眯起眼就笑了开来,好像片刻之前的嘲讽和不忍都是虚假的,他温声开口:「小慕?」
颜慕霄的目光自他脸上缓缓移到莫昭身上,最后才道:「有劳师叔了,我带他回去就好。」说罢,不容褀御反应过来,就大步上前,硬把莫昭接了过去。
「小慕,他……」
不等祺御的话说完整,颜慕霄冷冷地打断了他:「如果师叔不忍,就不要再过问我和他的事了。」
祺御话被堵在口边,脸色也微沉了下来,见颜慕霄转身要走,才连忙开口:「现在待他好一点,也不是坏事,对吧?」
颜慕霄沉默了一阵子,终究什么都没有说,转身就走,留下祺御一人站在那儿,久久没有一动。
莫昭再醒来时,天色已经全黑了,张开眼的瞬间眼前一片模糊,让他有一种不知身在何方的感觉。
最后是颜慕霄的声音让他彻底清醒过来:「醒了?感觉怎么样?」
「恶心。」莫昭别开眼,低道。
「怎么会恶心?我去叫大夫来……」
莫昭皱眉哼笑:「我说你。」
正要站起来的颜慕霄动作一僵,回过头来看他。
「说了多少遍我不是藤清淮,你怎么还是那么自我陶醉?」莫昭转眼对上颜慕霄,「对一个陌生人这么温柔,不会觉得恶心吗?还是说,你已经忘了藤清淮,爱上我了?」最后一句,像是终究忍耐不住,带上了浓浓的讽刺。
颜慕霄却反而浅浅地笑了起来,那眉目舒展的模样让莫昭没来由地一阵心动,半晌才听到他说:「还有哪里不舒服?饿吗?」言语之间,就好像刚才莫昭什么都没说过。
莫昭一怔,就再也忍不住了,半撑起来一手捉住颜慕霄的衣襟,这突然的动作让他一阵晕眩,他却根本不管,张着眼就吼,「颜慕霄你看清楚,我不……唔!」
话被一吻堵在了唇边,人也被颜慕霄顺势压回了床上,没来得及挣扎,就感觉到细碎的吻落在了身上,像是被什么啃咬一般麻麻地发痛。
「颜慕霄你这疯子!」只来得及骂出这一句,整个人就被死死地压住了,身上的重量让他连话都说不完整。
「清淮,清淮……」
「疯子……放手!」听着颜慕霄又是一边抱着自己一边絮絮地念着藤清淮的名字。莫昭挣扎得越发激烈了,嘴上更不留情,「藤清淮死了,早就死了,他是因为救你才死的,你这疯子,放、放开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