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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人群中站起一条身高七尺的魁梧大汉,声若洪钟,大声说道:“盖孟尝孟老爷子在武林无人不敬,无人不服。今日他老人家虽然不在此地,但盟主一席自然非他莫属,兄弟以为不必另推了。”他话一说毕,群雄中登时便有许多人随声附和。
袁承志问洪胜海道:“盖孟尝是甚么人?”洪胜海略感奇怪,问道:“相公不知此人吗?”袁承志道:“我江湖上的朋友识得很少。”洪胜海道:“孟伯飞孟老爷子人称盖孟尝,端的是仗义疏财,最爱朋友,武林中人缘极好。他独创的孟家神拳、快活三十掌,变幻莫测,投拜在他门下的弟子数也数不清,说得上桃李满天下。北方学武的人提到盖孟尝,那是没有人不佩服的。这大汉是他大弟子,叫做丁甲神丁游。”袁承志道:“嗯,原来如此,那么推孟老爷子做盟主倒也很好。”心想:“这位孟老爷子多半人缘极好,武功却不如何了得,否则师父不会不跟我说起。作武林盟主的人,原本人缘比武功要紧得多。”
七十二岛盟主郑起云道:“孟老爷子威名远震,兄弟虽然亡命海外,却也是久仰的了,推他做盟主,论德望,论见识,那是再好也没有。不过兄弟有一点顾虑,不知该不该说。”丁游道:“郑岛主但说不妨。”郑起云道:“孟老爷子在保定府这些年,身家财产,非同小可。咱们大家所干的,却是啸聚山林、杀官造反的勾当,要是孟老爷子给咱们带头,必定有事连累于他,大家心里不安。”群雄一听这话倒也有理,各人静默了一会。
金龙帮帮主焦公礼站起来说道:“兄弟推举一位武功盖世、仁义包天的英雄。这位英雄虽然年纪还轻,武林中许多朋友大都不识,但兄弟斩钉截铁的说一句,只要这位英雄肯出来带头,做事一定公正,管教威风大震,官府不敢小觑了咱们。”
沙天广说道:“兄弟心里,也有一位年轻的英雄,只怕不见得比焦帮主所说的那位差。”他声音尖细,提高了嗓子,更是刺耳。
焦公礼道:“兄弟年纪不敢说长,也已虚活了五十多岁;见识不敢说广,也会过了天下无数成名的豪杰。可是像我所说的那位英雄,让兄弟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当世却也只有一人而已。”程青竹冷冷的道:“沙天广沙寨主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他阴阳宝扇打穴的功夫,当今武林中虽然说不上独一无二,也总是顶儿尖儿的了。他口服心服的人,一定不会错,我们青竹帮一齐赞成沙寨主的话。”焦公礼胀红了脸道:“盟主到底是怎样选法?我们金龙帮虽然无用,人数却比青竹帮多些。”眼见两人就要争吵起来。
十力大师道:“焦帮主且莫心急,你说的那位英雄是谁,老衲猜个九成儿不会错。请问沙寨主,你说的朋友是谁?两家都说出来,请在场的朋友们秉公评定就是。也说不定大家对这位英雄都不心服呢?”
沙天广向袁承志一指,道:“我说的是这位袁相公。各位莫瞧他年纪轻轻,武功行事却是高人一等。我声明在先,兄弟与袁相公还是最近相识,跟他既非同门,又非旧交,纯因佩服英雄,这才一力推荐。”这番话一说,山东各寨群盗与青竹帮众人齐声欢呼,声势极壮。
袁承志听他说到自己,事先全没想到,站起身来双手乱摇,连说:“不行!”
焦公礼待人声稍静,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好一阵不绝。沙天广怒道:“焦帮主,我倒要请教,你干么讥笑兄弟?”
程青竹也怒道:“焦帮主,在下素来佩服你是一条好汉子,可是对沙寨主这等无礼,在下却易瞧不过眼。”焦公礼拱手笑道:“兄弟哪敢讥笑?沙寨主、程帮主,你两位可知兄弟要推举的是哪一位?”沙天广愠道:“我当然不知。”焦公礼道:“除了这位袁相公还有何人?”程青竹、沙天广转怒为喜,也是仰天大笑。
众人听三人争了半天,说的原来同是一人,都不禁轰笑起来。
袁承志很是着急,忙道:“兄弟年轻识浅,今日得能参与泰山大会,已感荣幸,只盼追随各位前辈之后,稍效微劳,岂敢担当大任?还请另选贤能。”
孙仲寿道:“袁公子是我们袁督师的独生亲子,我们‘山宗’旧友内举不避亲,以为请他担当盟主,最是合适不过。”
郑起云道:“哪一位袁督师?”孙仲寿道:“就是在辽东力抗清兵、无辜被昏君害死的袁崇焕袁督师。”
袁崇焕抗敌御侮,有大功于国,当时只有北京城中之人才以为他当真通敌,实因强敌兵临城下,君臣百姓尽皆张皇失措,以致不明是非。但袁崇焕惨遭杀害,各地闻知,却极是愤慨。群雄听了这话,叹声四起,本来无可无不可的人也一致赞成。
袁承志极力推辞,却哪里推辞得掉?加之投降过来的水总兵、由袁承志从囚车上救出来的聂天风、梁银龙等人也极力附和,盟主一席势成定局。
龙游帮帮主荣彩本跟袁承志有点过节,但一则见众望所归,小小一个龙游帮不能力排众议,再则想到他当日在衢江中不为已甚,掷板相救,使自己不致落水出丑,也算受过他的恩惠,心想索性锦上添花,说几句好话,便站起来说道:“这位袁相公武功精湛,在场许多朋友都知道的了。兄弟就曾栽过在他手里。”众人不觉一愣,荣彩又道:“可是他很给兄弟留余地,兄弟虽然栽了,却也心下感激。现下选他做盟主,兄弟一力赞成。”众人见曾经与他敌对过的人也这样说,都欢呼起来。只有青青低声骂道:“老滑头!”
丁甲神丁游走别袁承志身边,向他细细打量,见他身材不高,面目黝黑,貌不惊人,年纪又轻,何以群雄对他如此拥戴?心想这么一来,他声威一下子便盖过了自己师父,很不服气,说道:“恭喜你啦,袁相公。”伸手出去,拉着他手,显得甚是亲热。
袁承志道:“兄弟实在难以……”话未说完,突觉手上一紧。原来丁游使出了“霸王扛鼎”的师传绝艺,用力一扯,想摔袁承志一交,让这位“盟主”在众人面前出个大丑,虽然这样一来,不免得罪了无数英雄好汉,说不定当场给众人打成一团肉酱,但他是个莽撞之徒,气愤之下,也顾不到这么许多了。袁承志不动声色,暗中使出“千斤坠”功。丁游连扯三扯,胳臂上肌肉高高贲起,出尽了平生之力,但对方就如生根在石山上一般,只听他继续说道:“……担当大任。丁兄令师孟老爷子名满天下,定比兄弟适当得多。”
丁游再是用力一扯,自己右臂上格的一声,险些扯脱了骱,疾忙放手,见袁承志却似毫无所觉,知道对方武功比自己不知要高出多少,适才若是乘势反击,自己早给丢下山谷之中,但他顾全自己面子,令旁人丝毫瞧不出来,不禁顿生感激之意,大声说道:“好,你做盟主很好!”说着拜了下去。
袁承志连忙还礼,心头也喜欢这大汉莽得可爱。
程青竹道:“咱们既然会盟,就要有个盟规,现下请盟主宣布,大伙儿共同商酌。”
袁承志还待推辞,孙仲寿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公子,你谦辞不就,倘若盟主一席不幸落入奸人之手,祸害不小。要是你能领袖群雄,督师的血海深仇就可得报了。督师一生做事,向来就是当仁不让,不避艰危。”袁承志听他责以大义,更提到先公的“好样”,不觉凛然心惊,站起身团团一揖,说道:“既然各位美意,兄弟恭敬不如从命。只是兄弟识见浅薄,还望各位前辈以大事为重,随时指教,兄弟必定遵从,不敢狂妄自大。”
群雄听他允任盟主,泰山顶上登时欢声雷动,山谷鸣响,四下里都是鼓掌和欢呼的回音,似乎脚底的千峰万壑也一齐在鼓掌喝彩一般。
群雄当下点起香烛,一齐拜天祷祝。
袁承志向孙仲寿道:“盟约就请孙叔叔起草了。”孙仲寿也不推辞,回进庙里草拟。他知群雄以信义为先,不重文采,当下言简意深的写了百余字。袁承志当众宣读了。群雄歃血宣誓,决不背盟。一个轰动沿海各省武林的泰山大会,至此告成。
袁承志出道不到半年,仗着武功绝顶,至诚待人,再加之机缘巧合,以及父亲的威名,竟尔成为南北直隶、鲁、豫、浙、闽、赣七省草莽群豪的大首领。
当晚群雄席地欢宴,斗酒轰饮,喧闹欢笑之声,布满峰谷。
正热闹间,突见一个流星直冲上天,这是山下有警讯号,群雄登时停杯不饮。袁承志和孙仲寿等人,立时便想起当年聚会圣嶂峰而官兵来袭的情景,莫非官府得知漕银被劫、因而调兵来攻么?
过不多时,两名在山坡上哨守的汉子奔上山来,向袁承志禀报:“启禀盟主,山下哨探急报,清兵大军已攻下青州,正向泰安进军,离此处已不过二百余里,请盟主定夺。”
袁承志惊道:“清兵来得这么快!”他虽曾听说清兵于去年入关,攻到山东,但一直只在登州、莱州一带骚扰,抢劫焚杀,想不到竟会一举破了青州。
孙仲寿道:“清兵去年十月翻过墙子岭,直打到兖州,在山东各地烧杀劫掠。听说带兵的头子是奉命大将军阿巴泰。这人是努尔哈赤的第七子,还是鞑子皇帝的哥哥,他善能用兵,曾和满清睿亲王多尔衮打来过山东,对山东的情形是很熟悉的。”袁承志问道:“多尔衮打来过山东?”他潜心武学,于世事所知实甚有限。孙仲寿叹道:“那是四年前的事了。那时盟主在华山学武,因此不知道。”见群雄正纷纷互相询问,人心浮动,便站起身来,登上高处一块大石,大声道:“山下兄弟急报,清兵攻破青州,正向泰安而来。各位请继续喝酒,盟主自有主张。”
群雄中有人叫道:“大伙儿冲下山去,杀他妈的鞑子兵。”
又有人叫道:“鞑子兵可欺侮得咱们狠了,这回非跟他拚个你死我活不可。”满山轰叫,群情愤激。
孙仲寿回到袁承志身边,说道:“盟主,众兄弟都要去打鞑子兵,你瞧怎样?“袁承志道:“我爹爹一生尽忠报国,为的就是杀鞑子。眼下鞑子欺上门来,正好众兄弟在此聚会,咱们就此下山去打。只是我于行军打仗一道,全然不懂,还是请孙叔叔发令。”
孙仲寿沉吟片刻,派了十几个人出去查探清兵虚实,然后说道:“自从督师袁公被害,朝中无人,再也无力抗御清兵了。崇祯九年六月,满清头子皇太极派了阿齐格、阿巴泰等大将攻进长城,直打到北直隶腹地。十一年,九王多尔衮率领阿巴泰等人又打到北直隶,忠臣卢象昇和孙承宗先后殉国。
多尔衮那年还攻破了济南,俘虏了我四十多万百姓去。这一次又是阿巴泰这鞑子将军来。”袁承志道:“清兵怎地又不攻北京,只是攻打河北、山东各处?”孙仲寿道:“皇太极是很会用兵的。他派兵来河北、山东,其志不在占地,而是抢夺财物,杀人放火,摧破我中国的精华,要令得大明精疲力尽,然后再一举而攻北京。当年他进攻北京,在袁督师手下吃了个败仗,此后就不敢再攻京师。”
袁承志忽想:“闯王和各路义军四下流窜,岂不是帮了鞑子兵的大忙?”这句话却不便出口,只心中隐隐觉得不安。
孙仲寿道:“这些年来,鞑子兵几次三番的打来河北、山东,一路上势如破竹,明兵从来没打过一场胜仗,鞑子兵将一定不把明兵放在眼里。常言道骄兵必败,咱们正好乘机杀杀他们的威风。从青州来泰安,锦阳关是必经之地。那里地势险要,咱们可在锦阳关设伏,狠狠的打一仗。”
袁承志大喜,站起来说道:“众位兄弟,咱们这就杀鞑子兵去,今晚好好安睡,明日清晨下山。”群雄大声呐喊:“杀鞑子兵,杀鞑子兵!”
次日清晨,袁承志和孙仲寿商议后,分遣群雄先后出发。
约定四方埋伏,见到盟主中军的黄色大旗高高竖起,便一齐向清兵冲杀。命水总兵带同两千名本部兵马,打头阵迎敌,生怕水总兵下山后变卦,派了焦公礼率同金龙帮的手下监视。要水总兵只许败,不许胜,引诱清兵过来。水总兵所部兵甲器仗一应俱全,尽是明军服色,实无半分破绽,至于打败仗乃明兵家常便饭,更能尽展所长。
那锦阳关两侧双峰夹道,只中间一条小径。到第四日傍晚,耳听得喊声大作,众明兵甩甲曳兵,从小径奔来。水总兵跨下战马,手执大刀,亲自断后。过不多时,便见一群辫子兵蜂涌而来。袁承志伏在左峰的岩石之后,初次见到清兵,想起父亲连年与鞑子兵血战,不由得全身热血如沸,高举金蛇剑,说道:“孙叔叔,咱们冲下去!”孙仲寿道:“等一会,待鞑子兵大队过来。那时咱们再竖起黄旗,四面伏兵齐起,清兵便走不脱了。”
只听得号角声响起,大队清军骑兵冲到,数十多落后的明兵登时被刀砍枪刺,尸横就地。袁承志心下不忍,说道:“快冲下去接应!”孙仲寿道:“还得等一会。”青青急道:“再不下去,我们的人要给他们杀光了。”孙仲寿道:“再等一会!”
青青急得只是顿足。
突然之间,右峰上喊声大作,沙天广率领山东各寨群盗,从山坡上杀将下来。孙仲寿叫道:“啊哟,不好!”袁承志道:“怎么?”孙仲寿道:“清兵来的只是先锋,这一来,就抓不到他们的元帅了。怎么不见旗号,便自行动手了?”只见山东群盗一鼓作气的杀入清兵阵中,跟着青竹帮、金龙帮,以及各处埋伏的群豪一时尽起,水总兵也带同明兵回头截杀。
孙仲寿连声叹气,说道:“当年袁公带兵,部下若是这般不听号令,自行杀敌,所有的大将一个个都非给袁公请出尚方宝剑斩了不可。”袁承志心下歉然,道:“都是我事先没严申号令的不是。”孙仲寿安慰他道:“咱们这些英雄好汉,每个人武功都强,但直是一群乌合之众,怎比得袁公当年在宁远所练的精兵?盟主你也是无法可施的。唉,黄旗还没竖起,大伙儿就乱糟糟的冲杀出去了,这哪里是打仗,简直是胡闹!”
不住的唉声叹气,想起当年袁崇焕在宁锦带兵时的号令严峻,十余万兵将无不肃然奉命,懊恼之中,又感心酸。
青青道:“事已如此,叹气也无用了。承志哥哥,咱们动手吧!”袁承志早已心痒难搔,叫道:“好,大伙儿杀啊!”手执金蛇剑,冲下峰去。孙仲寿惊叫:“盟主,盟主!你是主帅,须当坐镇中军,不可亲临前敌……”叫声未毕,袁承志展开轻功,早去得远了,但见他疾冲入阵,金蛇剑挥动,削去了两名清兵的脑袋。
千余名清兵挤在山道之中,难以结阵为战。敌人冲到身前,弓箭也用不上了,被群雄四面八方的围上攻打,不到一个时辰,已尽数就歼。清军统帅阿巴泰得报前锋在锦阳关中伏覆没,当即率兵退回青州。
这一役虽然没杀了阿巴泰,但聚歼清军一千余人,实是十余年来从所未有的大胜。群雄在锦阳关前大叫大跳,欢呼若狂。
袁承志瞧着金蛇剑上的点点血迹,心想:“此剑今日杀了不少鞑子兵,才不枉了这剑身上的隐隐碧血!”
当晚袁承志、孙仲寿与朱安国、倪浩、罗大千等谈到今日一场大捷,实可慰袁督师的在天之灵,都是不禁热泪盈眶。
孙仲寿以杀不了清军元帅阿巴泰,兀自恨恨不已。袁承志道:“孙叔叔,咱们这批人,当真要打大仗是不成的。明日我北上,这些明军官兵和别的弟兄们请你与朱叔叔、倪叔叔、罗叔叔各位好好操练,日后再碰上鞑子兵,可不会再像今日这般乱杀一阵了。”孙仲寿等俱各奉命。
袁承志与青青并肩漫步,眼见群雄东一堆、西一堆的围着谈论,人人神情激昂,说的自都是日间的大胜。袁承志道:“咱们今日还只一战,要灭了满清鞑子,尚须血战百场,当真是:‘慷慨同仇日,间关百战时。’”青青道:“你这两句诗做得真好。”袁承志微笑道:“我怎会做诗?这是爹爹的遗作。”
青青嗯了一声。
袁承志叹道:“我甚么都及不上爹爹,他会做诗,会用兵打仗,我可全不会。”青青道:“你的武功却一定比你爹爹强。”
袁承志道:“我爹爹进士出身,没练过武。但武功强只能办些小事,可办不了大事。”青青道:“也不见得,武功强,当然有用的。”
袁承志突然拔出金蛇剑来,虚劈两下,虎虎生风,说道:“对,青弟,我去刺杀鞑子皇帝皇太极,再去刺杀崇祯皇帝,为我爹爹报仇。”
第十二回 王母桃中药 头陀席上珍
袁承志和青青、哑巴、洪胜海三人押着铁箱首途赴京。程青竹与沙天广豪兴勃发,要随盟主到京师去逛逛。袁承志见多有两个得力帮手随行,自是欣然同意。又见洪胜海一路忠心耿耿,再无反叛之意,便给他治好了身上伤势,洪胜海更是感激。
一行六人扬鞭驰马,在一望无际的山东平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