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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真子笑道:“这些年来,人家常问我:‘玉真道长,穆人清自称天下拳剑无双,跟你相比,到底谁高谁低?’我总是说:‘不知道,几时有空,得跟穆人清比划比划。’自今而后,到底当世谁是武功第一,那就分出来了。”
众弟子见师祖亲自要和恶道动手,个个又惊又喜,他们大都从未见过师祖的武功,心想这真是生平难遇的良机。
刘培生却想师祖年迈,武学修为虽高,只怕精神气力不如这正当盛年的恶道,忙奔回去请师父师娘。一进石屋,只见袁承志泪痕满面,站在床前,师伯、师父、师娘,以及洪胜海、哑巴等都是脸色惨然,师娘更不断的在流泪。刘培生吃了一惊,走近看时,见青青双目深陷,脸色黝黑,出气多进气少,眼见是不成的了。外面闹得天翻地覆,他们却始终留在屋内,原来是青青病危,不能分出身来察看。刘培生低声道:“师父,那恶道厉害得紧,师祖亲自下场了。”
归辛树见刘培生神态严重,知道对手大是劲敌,心中悬念师父,当即奔出。黄真对归二娘和袁承志道:“咱们都去。”
袁承志俯身抱起青青,和众人一齐快步出来。
众人来到后山,只见穆人清手持长剑,玉真子右手宝剑,左手拂尘,远远的相向而立,正要交手。袁承志一见此人,正是去年秋天在盛京两度交手的玉真子,第一次自己给他点中了三指,第二次自己打了他一拳一掌,踢了他一脚,但两次较量均是情景特异,不能说分了胜败,当即大叫:“师父,弟子来对付他!”
穆人清和玉真子都知对方是武林大高手,这一战只要稍有疏虞,一世英名固然付于流水,连性命也难于保全,这时都是全神贯注,对袁承志的喊声竟如未闻。
袁承志把青青往何惕守手里一放,刚说得一声:“你瞧着她。”只见玉真子拂尘一摆,倏地往穆人清左肩挥来。他知道这两个高手一交上了手,就绝难拆解得开,自古道有事弟子服其劳,岂可让师父亲自对敌?双足一登,如巨鹫般向玉真子扑去。他是这副心思,黄真和归辛树也是这么想,三人不约而同,齐向玉真子攻到。
玉真子拂尘收转,倒退两步,只听得风声飒然,一人从头顶跃过。他头颈一缩,突感顶心生凉,头顶道冠竟被人抓了去。他心中大怒,长剑一招“龙卷暴伸”,疾向敌人左臂削去。这一招毒极险极,袁承志在空中闪避不及,手臂急缩,嗤的一声,一只袖子已被剑割下,衣袖是柔软之物,在空中毫不受力,但竟被宝剑割断,可见他这柄剑不但利到极处,而且内劲功力也着实惊人。袁承志一落下地,师兄弟三人并列在师父身前。
众人见两人刚才交了这一招,当时迅速之极,兔起鹘落,一闪已过,待得回想适才情景,无不捏了一把冷汗。玉真子只要避得慢了一瞬,头盖已被袁承志掌力震破,而袁承志的手臂如不是退缩如电,也已被利刃切断。
玉真子仗着师传绝艺,在西藏又得异遇,近年来武功大进,自信天下无人能敌,纵然师兄木桑道人,也已不及自己,虽然素知穆人清威名,但想他年迈力衰,只要守紧门户,与他久战对耗,时候一长,必可占他上风,哪知突然间竟遇高手偷袭,定神一瞧,见对方正是去年在盛京将自己打得重伤的袁承志,那日害得自己一丝不挂、仰天翻倒在皇太极与数百名布库武士之前,出丑之甚,无逾于此,当晚皇太极“无疾而终”,九王爷竟说是自己怪模怪样,气死了皇上,还要拿他治罪,当时重伤之下无力抵抗,只得设法逃走,这时仇人相见,不由得怒气不可抑制,大叫:“袁承志,我今日正来找你,快过来纳命。”袁承志笑道:“你此刻倒已穿上了衣衫,咱们好好的来打一架。”
何惕守把金蛇剑交给阿九,说道:“你去给他。”阿九提剑走到袁承志面前。袁承志斗然见到了她,不觉一怔。阿九低声道:“你……你……”语音哽咽,说不下去了。袁承志接过宝剑,阿九倏地退开。
这时浓雾初散,红日满山。众人团团围了一个大圈子。穆人清在一旁给木桑推拿治伤。黄真和归辛树一个拿着铜笔铁算盘,一个提着点穴钢抓,站在内圈掠阵。
玉真子咬牙切齿的问道:“那个小偷儿呢?教他一块出来领死。”袁承志笑道:“他偷人的衣衫去啦!”乌光闪处,金蛇剑已点向他面门。玉真子佛尘一挡,左手剑将要递出,蓦见对方兵刃已如闪电般收回,剑尖已罩住了自己胸口五处大穴,只要自己长剑刺出,敌剑立即乘虚而入。他身子一晃,向左急闪。袁承志知道他这一下守中带攻,只待金蛇剑刺出,他就会疾攻自己右侧,当下横过宝剑,先护自身。他知对方极强,务当遵照师训,先立于不败之地,以求敌之可胜。
高手比剑,情势又自不同,两人任何部位一动,对方便知用意所在。旁观众人中武功较浅的,见两人双目互视,身法呆滞,出招似乎十分松懈,岂知胜负决于瞬息,生命悬于一发,比之狂呼酣战,实又凶险得多。
孙仲君恨极玉真子刚才侮辱自己,气愤难当,见两人凝神相斗,挺起单钩,想抢上去刺这恶道一钩。梅剑和见她举钩上前,吓了一跳,忙伸手拉住,低声道:“你要命么?干甚么?”孙仲君怒道:“别管我。我跟贼道拚了。”梅剑和道:“贼道已知小师叔的厉害,正用最上乘剑法护住了全身,你上去是白送性命。”孙仲君用力甩脱他手,叫道:“我不管,我去帮师叔。”她以前恼恨袁承志,从来不提“师叔”两字,这时见他与恶道为敌,竟然于顷刻间宿怨尽消。梅剑和道:“那你发一件暗器试试!”孙仲君取出金镖,运劲往玉真子背后掷去。玉真子全神凝视袁承志的剑尖,金镖飞来,犹如未觉。孙仲君正喜得手,突听当的一声,梅剑和失声大叫:“不好!”抱住她身子往下便倒。
孙仲君刚扑下地,只见刚才发出的金镖镖尖已射向自己胸前,全没看清那恶道如何会把镖激打回来,其时已不及闪避抵挡,只有睁目待死,便在这一刹那间,白影一晃,一只纤纤素手忽地伸了过来,双指夹住镖后红布,拉住了金镖。梅剑和与孙仲君心中卜卜乱跳,跳起身来,才知救她性命的原来是何惕守,不禁又是感激,又是惭愧,同时点头示谢。
这时袁承志和玉真子剑法忽变,两人都是以快打快,全力抢攻。但见袁承志将一柄金蛇剑使将开来,八成是华山正宗剑法,偶尔夹着一两下诡异招式,于堂堂之阵中奇兵突出,连穆人清竟然也觉眼界大开,只看得不住点头。木桑脸露微笑,喃喃道:“好棋,好棋,妙着横生!”黄真、归辛树、归二娘心下钦佩。其余华山派弟子自冯难敌以下无不眼花缭乱,挢舌不下。斗到分际,两人都使出“神行百变”功夫来。玉真子在盛京见袁承志会这门轻功,自必是木桑的传人,他虽是华山门下,但自也算是铁剑门门人,此番来到华山,原是想恃铁剑而取他性命,以雪去年的奇耻大辱。两人环绕转折,斗了数十合,玉真子忽地跳开,取出小铁剑一扬,喝道:“你既是铁剑门弟子,见了铁剑还不跪下?”
袁承志道:“我是华山派门下。”玉真子喝道:“你如不是木桑的弟子,怎会懂得神行百变功夫?你是他弟子,自然是铁剑门中人了。铁剑在我手中,快跪下听由处分。”袁承志笑道:“你快跪下,听我处分!”玉真子转头问木桑道:“他的神行百变轻功,难道不是你传授的么?”木桑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我亲授的。”玉真子知道师兄从来不打诳语,心中大奇,微一沉吟,进身出招,两人又斗在一起。
袁承志攻守进拒,心中琢磨他刚才的几句话,忽然想起:“木桑道长从前传我技艺,只当是在围棋上输了而给的彩头,决不许我叫他师父。后来这神行百变轻功又命青弟转授。原来其中另有深意,倒并非全是滑稽古怪。”
他想到青青,情切关心,不由得转头向她一望,只见她倚在一块大石之旁,口中含了一块朱红色的药饼,何惕守正在割破她手腕放血解毒。这一下当真是喜从天降,心想:“她中了五毒教的剧毒,惕守自然知道解法,这一来可有救了。”
但高手比武,哪容得心有旁骛?他突然大喜,心神不专,左肩侧动微慢,玉真子好容易得到这个空隙,立即乘机直上,刷的一剑,正刺在他左胁。众人齐声惊呼,岂知玉真子一惊更甚,原来这一剑竟然刺不进去,被他身子反弹了出来。
玉真子当年跟木桑动手,也曾忽使怪招,一剑刺中了师兄,却被刀剑不入的金丝背心反弹出来,以致反为所制。木桑瞧在同门情谊,这才饶了他。此刻旧事重演,玉真子急怒交进,情知又是木桑捣鬼,暗想这少年武功奇高,不在我下,现下我刺他不伤,岂不成了有败无胜的局面,想到此处,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青青神智初复,忽见袁承志中剑,怒道:“你刺我大哥!”
从怀里掏出铁管,拔去塞子,奋力向玉真子一抖。小金蛇激射而出,张嘴往玉真子咬去。
玉真子急忙低头闪避,哪知小金蛇具有灵性,在空中往下一冲,又往他头上咬来。要是换了旁人,小金蛇这一冲一咬绝难避过,但玉真子何等功夫,拂尘一抖,已卷住金蛇,心知如再运劲掷出金蛇,对手定会乘虚攻进,百忙中连拂尘带蛇往地下一抛,纵出数步。
袁承志久战不下,正想不出用何种剑法胜他,这时忽见金蛇,心念一动,想起当日蛇丐雪地相斗,那小蛇灵动巧妙的身法,跟金蛇郎君所传的一套剑法颇有暗合之处,当下不及细想,身随剑走,绵绵而上。
玉真子见他身法奇诡,已全非铁剑门的“神行百变”功夫,大惊之下,拚力抵拒,但对方剑招身法,生平从所未见,怪招如剥茧抽丝,永无止歇,惊惶中只得连连倒退。
袁承志见他步法微乱,大喝一声,猛攻数招,金蛇剑使出一招“金蛇万道”,这招剑法虽是一招,其中便如有千百招同时发出一般。玉真子瞧不清敌招来路,只得疾退闪避。袁承志乘势而上,金蛇剑自左而右的掠去。玉真子大骇,急忙低头相避,嗤的一声轻响,头发已被削去了一截。袁承志左掌随出,结结实实的打在他胸前。
这一掌却是华山派本门嫡传的混元掌功夫。玉真子口喷鲜血,向后便跌,突觉颈上一痛,却是被他摔在地下的小金蛇牢牢咬住了。他内功深厚,受了袁承志这掌只是重伤,尚不致命,但金蛇奇毒,又咬住后颈的“天柱穴”要穴,片刻之间,全身发黑而死。
众弟子见袁承志打败劲敌,无不钦佩万分。冯难敌上前拜倒,说道:“袁师叔,请恕弟子昨日无礼。”袁承志已累得全身大汗淋漓,急忙扶起,却将汗水滴了冯难敌满头。孙仲君拾起几块大石,砸在玉真子尸身之上,转头说道:“多谢袁师叔给我出气。”
木桑连连叹息,命哑巴将玉真子收殓安葬,手抚铁剑,说出一段往事。
原来玉真子和他当年同门学艺,他们这一派称为铁剑门,开山祖师所用的铁剑代代相传,称为“掌门之宝”。有一年他们师父在西藏逝世,铁剑从此不知下落。
玉真子初时勤于学武,为人正派,不料师父一死,没人管束,结交损友,竟如完全变了一个人。他自幼出家,不近女色,这时却奸盗滥杀,无恶不作。他武艺又高,竟没人奈何得了他。木桑和他闹了一场,斗了两次,师兄师弟划地绝交。
玉真子斗不过师兄,远去西藏,一面勤练武功,一面寻访铁剑,后来终于被他找到。按照他们门中规矩,见铁剑如见祖师,掌执铁剑的就是本门掌门人,只要是本门中人,谁都得听他号令处分。木桑在南京与袁承志相见之时,已听得讯息,说玉真子已在西藏找到了铁剑,知道此事为祸不少,决意赶去,设法暗中夺将过来。哪知他西行不久,便在黄山遇上一个围棋好手,一弈之下,木桑全军尽没。他越输越是不服,缠上了连奕数月,那高棋之人无可奈何,只得假意输了两局,木桑才放他脱身。这么一来,便将这件大事给耽搁了。
穆人清听了这番话,不禁喟然而叹,转头问红娘子道:“他们干么追你啊?”
红娘子扑地跪倒,哭道:“请穆老爷子救我丈夫性命。”
袁承志听了这话,大吃一惊,忙伸手扶起,说道:“嫂嫂请起。大哥怎么了?”
红娘子道:“吴三桂勾结满清鞑子,攻进了山海关。闯王接战不利,带队退出北京,现今是在西安。不料丞相牛金星和权将军刘宗敏向闯王挑拨是非,诬陷李将军图谋自立,闯王便要逮拿李将军治罪。我逃出来求救,那刘宗敏一路派人追我……”
众人听说清兵进关,北京失陷,都如突然间晴天打了一个霹雳。
袁承志心中大急,叫道:“咱们快去救,迟一步只怕来不及了!”但转念一想,这次师父召集门人聚会华山,必有要事相商,这如何是好?望着师父,不由得心乱如麻。他年纪轻,阅历少,原无多大应变之能,乍逢难事,一时间徬徨失措。
穆人清道:“各人已经到齐,咱们便尽快把事情办了罢!”
说着请出风师祖遗容,摆了香案,点上香烛。众弟子一一跪下。何惕守缩在一角,偷眼望着袁承志。
穆人清微微一笑,说道:“你坚要入我门中,其实以你武功,早已够得纵横江湖了。适才我在树后瞧你跟玉真子相斗。
若不是你,我这些徒孙个个非倒大霉不可。你叫我滚蛋,哈哈,我偏偏不滚,这一推手,你只跌出四步,便即站稳。我门中除了三个亲传弟子,还没第四人有这功力呢。好好好,你也跪下吧!”何惕守大喜,跟在袁承志之后,向风师祖遗容磕头,心想:“这位祖师爷说话有趣,倒很慈和。”
行礼已毕,穆人清站在正中,朗声说道:“我年事已高,不能再理世事俗务。华山派门户事宜,从今日起由大弟子黄真执掌。”
黄真悚然一惊,忙道:“弟子武功远不及二师弟、三师弟……”穆人清道:“掌握门户,但求督责诸弟子严守戒律,行侠仗义。你好好做吧!”黄真不敢再辞,重行磕拜祖师和师父,受了掌门的符印。本门弟子参见掌门。
袁承志见大事已了,悬念义兄,便欲要下山,对青青道:“青弟,你在这里休养,我救义兄后即来瞧你。”青青不答,只是瞧着阿九,心中气愤,眼圈一红,流下泪来。
阿九突然走到她跟前,黯然说道:“青姊姊,你不再恨我了吧?”伸手拉下皮帽,露出一个光头。原来她父丧国亡,又从何惕守口中得知了袁承志对青青的一片情意,心灰意懒,在半路上悄悄自行削发,出家为尼。众人见她如此,都大感意外。青青更是心中惭愧。袁承志心神大乱,不知如何是好,待要说几句话相慰,却又有甚么话好说?
木桑忽道:“老道以师门多故,心有顾忌,因此一生未收门人。现下我门户已清,这位姑娘适才救我性命,如不嫌弃,授你几手功夫如何?”阿九脸露喜色,过去盈盈拜倒。后来她尽得木桑绝艺,成为清初一代大侠,日后康熙初年的奇人韦小宝(见《鹿鼎记》)、雍正年间的著名英侠甘凤池、白泰官、吕四娘等人都出自她的门下。
袁承志向师父和掌门大师兄禀告要去相救李岩。穆人清沉吟道:“李将军为奸人中伤,致闯王有相疑之意,这事若是处理不善,不但得罪了闯王,伤了咱们多年相交的义气,而且引起闯军内部不和,有误大业。吴三桂引满清兵入关,闯王正处逆境。你和李将军虽然交情极好,诸事须当以大局为重。”黄真道:“师弟万事保重。咱们做生意……”,说别这里,突然住口,想起已做了掌门人,不能随口再说笑话,一时颇觉不惯。
袁承志躬身应命,于是陪同红娘子,率领何惕守、哑巴、洪胜海三人告辞。青青坚欲同去,说道在道养伤,过得几天,也就好了。何惕守知她兀自不放心,一力撺掇,说她余毒未清,只有自己继续治疗,方能痊愈。袁承志也只得允了。崔秋山、崔希敏叔侄,安大娘、安小慧母女也求偕行。
袁承志走到阿九面前,说道:“阿九妹子,你……你一切保重。”阿九垂下了头不语,过了良久,轻轻的道:“我是出家人了,法名叫作‘九难’。”过了一会,又轻轻的道:“你也一切保重!”
袁承志一行十人离了华山,疾趋西安。各人为救李岩,日夜不停,加急赶路。
这一日将到渭南,忽听得吆喝喧哗,千余名闯军赶了一大队民伕,正向西行。民伕个个挑了重担,走得气喘吁吁。众军士手持皮鞭,不住喝骂催赶,便如赶牲口相似。一名年老民伕脚步蹒跚,扑地倒了,担子散开,滚出许多金银器皿、妇女饰物。一名小军官大怒,狠狠一脚,踢得那民伕口喷鲜血。
青青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