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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下方的阴影中传来微弱的声响,接着是碎石滚动的声音。罗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然而一切如故。周围已溶入了11月份的紫色薄暮之中。世界一片冷寂。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是野狗群。罗杰想起了那女人,她此刻正孤身一人处于夜幕之中。
那些狗一定很饿,这儿现在可捕猎的动物寥寥无几。罗杰很少看到野兔或是麻雀,倒是时常看到郊狼。最近在这附近又发现了新的脚印——野狗的脚印。
那女人好象身边没有武器。火光可使野狗不敢靠近,可她有火柴吗?
今晚如果再外出,爸爸肯定会怀疑。爸爸的幽默感已经丧失殆尽,他的肌肉绷得像神经一样紧张,一天到晚挂在嘴边的总是生活必需品,还说生存必须冷酷无情。
罗杰走进防护所的主室时,屋里静悄悄的。他将防护服放在外间的壁橱里消毒充电。诺伊正在房间的一角背法语单词的动词变位。她喜欢假装这世界上还存在着法国;假装还有神父在天主教堂里望弥撒;假装仍然有艺术家聚在巴黎左岸的咖啡馆里高谈阔论。罗杰不想揭穿诺伊的小把戏,因为他也生活在自己的幻想中。罗杰热衷于设计建筑:房屋、城堡、摩天大楼、别墅、教堂。然后把这些画下来,再贴到墙上。所有这些建筑将永远不会被建造;房屋里永远没有人居住;教堂里也不会有人作祈祷。这个少言寡语的孩子从8岁起就梦想成为一名建筑师,却没想到自己会在这样一个世界长大,这世界各种建筑鳞次栉比,却没有一个人居住;这个世界人们最不需要的东西就是建筑。
如果还有人幸免于难,还有所需求,那该多好!
那女人还活着,并告诉他还有许多城镇,她就是从某个镇上逃出来的。她说的“某个镇”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本想把有关这女人的事告诉妈妈。穿上防护服到外面去寻找幸存的动物或人类的踪迹,这一开始是妈妈的主意。她曾不知疲倦地到处寻找,然而最终还是放弃了努力。
妈妈现在正卧病在床,脸上盖着湿毛巾,她的偏头痛犯了。屋内光线微弱。不知是妈妈头痛的缘故还是发动机又出故障了。罗杰走到食品柜前取出一听桃子罐头,就着罐头吃起来。一下一下吃得很慢,就像在梦中。
“罗杰,”妈妈在床上问,“你发现什么有趣的事了吗?”
“噢,”他有些犹豫,真不想跟妈妈说谎,“我想我看到一只野兔,还有很多正在迁徙的鸟。”
“一只兔子,”妈妈一边说一边用肘撑起身体,“我们真的好久没看见兔子了。”
从前妈妈和罗杰一起出去的时候,他们最多只是发现些零落的骨头和残骸,野兔的、鹿的、山狮的,还有一次发现的残骸显然不是动物的。
“发现野狗了吗?”爸爸说,“我可不愿意让你出去,外面很危险。”
“我只看到些脚印而已,爸爸。那些狗肯定到别处去了。”
“只要被咬一口,”爸爸说,“你就有可能被病毒感染,那我可就不能再让你回防护所了,罗杰。我不能冒险!”
妈妈腾地从床上坐起来,毛巾从脸上滑落。她的头发垂在那张苍白的脸旁,眼圈有些发黑。“他自己会注意的,”她说,“你会小心的,是吗,罗杰?”
他们曾经发现的那具残骸是个孩子的。那天妈妈和罗杰回到防护所后,她曾问过爸爸:“假如那孩子没死,会怎么样?”
“我们迫不得已,”爸爸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
“你怎么能这么说,马肯!那还只是个孩子!”
“那孩子有可能是病毒携带者,克里丝汀,他也许会害死我们全家。我们现在必须冷酷无情,克里丝汀、罗杰。如果我们还想活就必须冷酷无情、铁石心肠!……”
那女人没被冻死,也没被野狗咬伤。她在岩石上过的夜,岩壁一角被烟熏黑了,那儿还有火的余烬。
罗杰带给她一件妈妈的旧上衣——一件有毛领的红色上装。女人感激地接过去放在岩石上,抚摸着领子上的毛,“谢谢你,”她说道,“今晚我能暖和多了。”
她仰着头,贪婪地喝着罗杰带给她的牛奶,每吞一口喉咙都动一下,她把剩下的奶倒进罐子里。罗杰拿来的一听火腿和一听中国柑橘,顷刻间就都被她一扫而光。
罗杰笨拙地在离她几码远处蹲下,看着她狼吞虎咽。清晨深蓝色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远处山峦金色的剪影像山狮的肩膀一样浑圆坚实。
“谢谢你,”女人说,“你心地很好。”
“别客气,这没什么了不起的。”罗杰答道。
“不,”她说:“你们也就剩那些吃的了——我说的没错吧?”
他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我没法一下拿太多出来。他们是有数的。”“我明白。”女人回答。
“要是我不再给你带吃的,你可怎么办呢?”她耸了耸肩,“听天由命呗!”
“可你不怕吗?”
她看了看罗杰,她的睫毛又弯又长,优雅地长在那双大眼睛周围。要是她把脸上的灰尘洗掉,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呢?“我是会害怕的,”她说,“我当然害怕,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孩子的父亲呢?难道他不在乎你出什么事吗?不怕孩子出什么事吗?”
她垂下眼睑,“他被杀了。”
“别的亲人呢?”
“没有,”她说:“我只有他,我家里人都得病死了。我们不像你们那么有钱,没有那么好的山洞藏身。”
他不禁一惊,“你,跟踪我了!”
“我没跟踪你,”女人说道,“难道还有别的可能吗?别以为我是傻瓜!”
“别跟着我,”他说,“你会有危险的。”
“是吗?”她问,“你家里人害怕?怕一个可怜的墨西哥女人?你们住在贝弗利山庄时也怕你们的女佣人吗?”
罗杰脸红了,“我们以前住在圣芭芭拉。”
她耸耸肩,“都是一码事。你们也该害怕。你知道吗?我和我丈夫曾经发现一个山洞,门大开着,里面的东西被抢劫一空,洞里的人都被杀死了,我们看见了他们的尸体。”
那场灾难降临之时,有五个家庭来到山里躲避。五个家庭,他们的声音一个接一个地从无线电里消失。罗杰想知道她指的是哪家。
她向身后的岩壁重重地一靠,空罐子叮叮当当地滚落到山谷里。
“世界变了,小家伙,”她慨叹道,“不再美好了,这个新世界没有林荫路;没有美容院;没有看电影的地方;也没有医院,更没有红十字会。你交不到朋友,也不敢轻易相信谁,只能紧紧把握住现在所能拥有的一切。”
第二天,罗杰在另一个地方找到了那个女人。那是一条背阴的长着茂密的灌木和葱郁的橡树溪谷,一股细流从谷底流过,这是春洪留给秋日的纪念。
“别再叫我小家伙,”他说,“我叫罗杰。”
她的长发披在肩头,湿漉漉的,脸上的灰尘也不见了。罗杰注意到她棕色的皮肤异常柔嫩光滑,几乎是半透明的。“好的,”女人说,“我没想到你会回来,罗杰。”
“为什么不来,就因为你告诉我的那些?”
“噢,是的,是的罗杰!”
“我并不怕你,我有枪,而你却孤身一人。”
“但也许并不止我一个,说不定我还有——你们怎么说来着——‘同某’藏在附近,用我来引你上钩,带我们找到你那个妙不可言的小山洞呢!”
“同谋,”他说,“那个词念成‘同谋’。你的同谋大概都是幽灵。他们不开枪、不生火、不留下脚印,甚至看都没法让人看见。”
她笑了,露出变了色的牙齿,“我很高兴你来了,”她说,“你这么做不太明智,可我很高兴你来。想知道我的名字吗?我叫罗西塔。”
“罗西塔,”他念道,“小玫瑰。”他试图把她想成一个小女孩,小巧柔嫩像朵花一样。可她现在却恰恰相反,骨瘦如柴,身受病痛折磨,但胳膊上倒是肌肉发达。“罗西塔,”他问,“如果我不来,你会干什么?”
“海滨高速公路很近,”她答到,“如果我能找辆车,哪怕是辆报废的旧车,我也能修好,重新开动。”
“但你能往哪开?开到哪儿呢?”
“我会修,”她自顾自地说着,好象根本没听见他的话,“我会修车,修缝纫机、游艇,所有的机器,机器都喜欢我!”
罗杰想起了发电机,它维持不了一年了。可他们需要发电机提供更多的光和热,需要用它带动过滤器,抽取用水。她会不会修发电机?
“就算有车,你大概也开不了多远,”他说,“1号公路每年都被泥石流冲毁!”
“你还有别的办法吗,罗杰?”
“101号呢?5号高速公路怎么样?”
“噢,不”她惊叫,“不——”她的手下意识地护着凸起的肚子,不停地抚摸着。
“沙漠,要么是山谷,”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是你所要逃避的。”
“不错,”他们的视线相遇了,“在那儿,他们会杀死我的孩子。”
“谁?”“那儿的人专门杀有病的女人生的孩子。”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她的手紧张地在腿上摩挲着,眼睛瞪着远方,嘴唇无声地抽动着,就像罗杰第一次看见她那样。她摇了摇头,好象很不安。“我的宝宝觉得我能信任你,”她说,“你能做到吗,罗杰?不论我告诉你什么,你都不会干蠢事?”
“不会,”他说,“我想我已经……猜到了。”
“什么?你猜到什么了?”
“婴儿,那些婴儿非同寻常,人们怕它们。”
“正是如此,”她说,“它们与众不同。”
“可我不懂,难道不是所有的婴儿都有所不同吗?他们不能将婴儿统统杀掉!”
“有些女人没得病,她们的婴儿很正常。可是我的——她就很怪,外在的,甚至内在的。”
他觉得自己的脉搏跳得更快了。“她能心电感应?”
“不错,”她说,“她能给我显示信息图象。那些图象——我曾自问他们是从哪来的。后来我明白了,是别的婴儿传过来的。我睡着时,能感觉到我的宝宝和其他婴儿接触。”
“其他婴儿?在哪儿?”
“在城市里,”她说,“在那儿不杀婴儿。”
“所以你想到城市里去?那样孩子就安全了?”
“不!现在没人进得去,一个人也进不去。那些婴儿长得很快,他们的力量增长很得更快。那些城市现在全变了,是婴儿们干的。他们改变了城市,却把人类拒之门外。”
罗杰想说点什么,但头脑一片空白。这世界已变得面目全非,完全超出他的想象。而病毒——看来爸爸的话有些道理:病毒是被蓄意制造出来的。所有被病毒感染的母亲都会生出变种婴儿。这些婴儿长得很快,而且有与生俱来的心灵感应能力——正是这样,还有什么别的可能吗?
罗西塔以一种挑衅的目光看着他,“她是我的孩子,我能让她死。”
突然,她大口地喘息起来,一只手按在身后的地上支撑身体,另一只手捂住了肚子,豆粒大的汗珠从前额滚落。罗杰感到一阵恐慌。“怎么了?”他问,“是不是婴儿——是不是要……”
片刻之后,疼痛的折磨似乎减轻了许多,但罗西塔仍然急促地喘息着。“我不知道,”她说,“我怀孕只有六个月,但婴儿长得很快,太快了!”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直到你没事,”罗杰说,“周围可能有狗,我可以把它们赶走。”
“好吧,”她说,“太好了!”她摩挲到一棵树,便靠在上面,“听说有个地方——北面——在海边,人类和婴儿能和平共处,我想去那儿。”
“但愿我也能看见那地方,我也想去。”
“罗杰,你不能。”
“能,”他说,“我知道我一定能。”
……
她打了个盹,罗杰一直在旁边守护。天色已接近上午,橡树的树阴遮在她的脸上,她的表情多么不平静啊!刚才的阵痛只是一场虚惊。罗杰只能在外面呆这么久了。穿着防护服,既不能饮水也不能解手。他很不情愿地叫醒她,“我现在必须走了。你不能一个人睡在这儿。”
“谢谢你,”罗西塔说,“她也谢谢你,她很想感谢你,但她没有语言,只有图象。而你无论如何也看不见。”
她用手撩了撩头发,已经干了。罗杰注意到她的头上有一缕银线。“她爸爸能看到图象,她说有时透过宝宝的眼睛能看见——天堂。罗杰?”
“怎么了?”
“我想让你作她的帕德里诺——你介意吗?你懂我的意思吗?”
“当然懂。”他答道,“帕德里诺是教父的意思。我不介意,当然,我很愿意。”
……
夜里起风了,那风声恍如一只野兽在旷野里咆哮,它的呼吸炽热如铁。风不平息,爸爸不让他出门。“你的防护服被石块刮破怎么办,”爸爸说,“万一你被野火困住怎么办?”
诺伊察觉到罗杰总想偷偷溜出门外,第二天早上她就告诉了爸爸。
“你要是再想那么做,”爸爸警告道,“我就再也不许你出去了,永远不许。”
生活死一般寂静,死亡中孕育着生命。
爸爸无聊地把指关节按得噼啪作响,妈妈在梦中含糊呓语,诺伊哼唱着歌,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罗杰在画最后一张草图,望着这张复杂的内部结构斜线透视图,他不禁想道:如果永远没有机会看它变成现实,画这些图又有什么意义呢?罗杰泄气地扔下画笔……
生活死一般寂静,死亡中孕育着生命。
外面,罗西塔正在挨饿。也许更糟。
第三天早上,风终于停了。从防护所到山谷有一英里半的路,他急匆匆地向山下走去,身后的干草上留下一行足迹。
峡谷空无一人,还离很远他就看到岩石上只有一个白色的东西,那上面染了些红色。那是她的白头巾被血浸透了。旁边的岩石也染成了铁锈色。看来她在那儿生下了孩子。
她在溪谷,那儿有水,她肯定会在那儿。
但是他并没有在溪谷边看到她的身影,倒是在水边的泥泞里发现了野狗的足迹。还有一只野兔的尸体,美丽的毛皮上溅着血。他怀疑那就是前几天自己看见的那只兔子。
又起风了。突然,一声枪响传来,山鸣谷应。声音来自南面,来自防护所,还能是别的地方吗?
他拼命从峡谷往回跑,穿着防护服使他跑起来笨手笨脚,来福枪不时拍打着后背。他累得气喘吁吁,面罩上很快结满了一层雾气。他刚刚跑出山谷时,注意到天空中有什么东西在动,那是些黑色的翅膀在天上盘旋。
他加快了脚步,还有一英里就到防护所了,只有一英里了。然而就在这时他发现了罗西塔。
她就在下面干涸的河床上,谷口处的碎石坡下。罗杰在坡上跑过时,起先并未往下看,因此没看见罗西塔,但他听见了狗叫声,那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打架。罗杰向下一看,心怵地一惊,几乎停止了跳动。野狗正在一个人的尸体上撕咬着,那人身穿一件粘满尘土的蓝裙子。
时间仿佛凝固了。罗杰呆呆地望着那群狗,每个细微之处都那么清晰可见;畜生身上流脓的癞疥、棕色的皮毛、粉红色的长舌头,残忍而饥饿的狗脸,还有支出来的长长的獠牙。
而在狗群下面,一只棕色的人手紧紧抓着地面。
仿佛用了整整一个世纪的时间,他举起枪,颤抖着勾住扳机。开了一枪,没打中。又一枪,打中了一只杂种狗,最大的目标,子弹打在狗肩上。
狗群惊散,纷纷后退。罗杰又开了一枪,这次打中了那只杂狗的腿。野狗眨眼间跑得无影无踪。
时间似乎又恢复了流转,他不顾一切地冲下山坡,穿过布满荆棘的灌木丛,脚下的碎石和露出地面的树根几次险些将他绊倒。他也真的摔倒了一次。他拼命地跑着,枪拖在身后,淹没在扬起的滚滚尘土之中。
她趴在地上,一只手伸了出来,另一只手被压在身下。身上的衣服已被野狗撕破,后背上的肉被咬掉了一大块。罗杰蹲下来,把她翻了个个儿。她死了。双眼瞪得很大,面容枯槁,瘦得吓人。他以前可曾真正看清她有这么瘦吗?
她的胸襟被撕破了,露出一只光滑的棕色乳房,乳头上凝着白色的乳汁。那只曾被压在身下的手臂依然护着一个襁褓,罗杰一眼看出那是妈妈的那件红色上装。婴儿被裹在里面,头顶露出毛领外,不哭也不叫。难道死了?
死了,像罗西塔一样。
“为什么你不呆在岩石那儿?”他对罗西塔的尸体说着话,仿佛她还能听到似的,“我会回来的,你该相信我!”
不知何时一只小手伸出毛领向他挥舞,那襁褓松了,他一眼瞥见婴儿的脸。那半透明的小脸很是潮湿,是棕色的。皮肤下的静脉隐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