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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兄弟俩望着乔·特里阔步向职业介绍所走去,一身铠甲有节奏地剧烈摇晃。当他转过弯后,恰尔德大叫道:“我才不管乔·特里说什么呢,把妈咪扔在这里可不行。她不是一堆渣滓,对吗,菲格?”
“我也觉得不是。”
“那我们怎么办?我们怎么办,菲格?”
我摇了摇头,和他一样一筹莫展。正在这时候,街上传来当啷当啷的声响,随即一辆城市垃圾车进入我们的视线。卡车是三节平板车厢挂在一台肮脏的引擎后面。卡车呻吟一声,在一堆垃圾面前停了下来,接着长一团触角触须的清洁工——同平常一样是林福特人和纳斯特人——一窝蜂拥向垃圾堆,开始往车上搬,玻璃搬到第一节车厢,金属搬到第二节车厢,有机垃圾搬到第三节车厢。短短几分钟,街道就清扫干净了,老掉牙的引擎又慢腾腾地开过来,停下,林福特人和纳斯特人立即冲向我们周围的垃圾堆,边冲边窃窃私语。
这两个外星种族都是食腐肉型——林福特人吃硅垃圾,纳斯特人吃碳垃圾。这两个种族尽管在化学构成上有本质的差异,但长相彼此酷似,都长着柔软敏捷的肢体,而不是手臂和腿,他们的感觉器官直接从身体中央突出来,没有头,有嘴无唇,嘴里一排排牙齿和触须以惊人的灵敏翻进翻出。人们普遍认为,林福特人和纳斯特人是在不同的星球上进化的,在并不遥远的过去在罗马瑞发第一次相遇。多少世纪以来,他们之间产生了相互依存的关系——垃圾自然是这两个种族的肉食和饮料,但不是同样的垃圾。这种共生关系由官方文件正式确定下来——在城里市档案馆可以查到这些文件。最终市议会授予这两个外星种族永久共享清除全城垃圾的特权。到我和恰尔德坐在妈咪旁边,看着破卡车开过来,清洁工开始在我们四周的垃圾箱垃圾袋垃圾包中间觅食的时候,市议会的安排已经持续了四千多年。
一只长长的触角绕住妈咪的手臂,我一掌把它打开了。随即,从一堆破烂家电后面冒出一个无头的身体来,黄色的独眼带着可笑的惊异目光窥视我。是一个纳斯特人。
“我的!”他用“普通话”声称,“我的,我的,我的。”
“不,她不是你的,”我回答道,“这是我的妈咪。走开吧。”
“她不动了,她在这儿。她是我的。我饿了。”
触角缠住妈咪的胳膊,纳斯特人开始拖走尸体,准备当作另一堆生物垃圾吃进肚里,消化掉,然后排泄出来。我呆呆地望着,茫然无措,情况糟透了,自己既无可奈何,又给吓懵了。就在这时候,传来一阵阵凄厉刺耳的哭泣声,将我从发呆中惊醒。是恰尔德在哭泣,哭得那么凄婉,那么悲伤,顿时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心中充满了茫然与愤怒,觉得自己要窒息了,眼前发黑,头脑一片空白。我抓起一根破家具木棒,追赶纳斯特人,朝着抓紧妈咪的触角一阵猛击,边打边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滚开,滚开!我说过的,这是我的妈咪!”
纳斯特人痛叫一声,触角刷的一下抽开,缩回身体里去了。其他纳斯特人,还有林福特人纷纷丢下活儿,围住挨我打的那位,表示同情。他们发出惊诧的嘶嘶声,带着责备的目光向我眨着爆玉米花眼睛,只见肢体触须足趾扭成一团,沸沸扬扬。我才不在乎他们呢,我抓起妈咪的手腕,将她那僵硬的尸体拖到我们房子屋檐下,拉直她的双腿,将她的双手放在胸部,抹平她的衣服,合上她那睁开的眼睛。
妈咪一死,我的生活节奏戛然而止,我明白在体面安葬她之前,我是无法走向新生活的,葬礼即使不能按照妈咪的遗愿,也得像个样才行。
于是,我一把抓住恰尔德的衣领,大声吼叫:“别哭了。快去把你的红色小车推来,听见了吗?”
“干吗,菲格?”
“快去推来。”
他跑进屋里,推出一辆鲜红色小车,是妈咪和乔·特里送给他的。那是一辆亮铮铮的漂亮小车,没有轮子,用一个柔软的气垫支撑。我和恰尔德折腾了好一阵,将妈咪抬上小车,摆平,使她不至于滚下来,为了保险起见又用皮带系住她的手肘和膝盖。然后,恰尔德握住车手把,用力一拉。
小车便沿着它那无形的轨迹无声地前进。
“上哪儿去,菲格?”恰尔德问道,“要干吗?”
“哦,”我告诉他,“我一直在想乔·特里是对的。我们没有钱,而妈咪所希望的葬礼却要花钱,至少在人类中间要花钱。在外星人中间多半也要花钱,不过有些外星种族倒不在乎钱,比如说纳斯特人。”
“他们蠢得很。”
“问题不在这里。我在想也许有人不在乎我们有没有钱,也会帮助我们的。也许葬礼与妈咪讲的不完全一样,但也足以让妈咪安息了。明白了吗?”恰尔德想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他脸上露出甜甜的微笑,伸出双臂拥抱我:“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我一掌将他推开:“够了。事情还没有眉目呢。”于是,他又握住红色小车的把手,我们兄弟俩运着妈咪的遗体出发了。(现在,我离开罗马瑞发已有大半辈子了,已经老了,孙子也和你们一样大了。然而,时至今日,我对那座怪城依然了如指掌。有些地区是城区,房屋建筑形形色色,既有宽敞的夸茨人社区,也有拥挤不堪的斯比东人社区。另一些地区则是荒野老林,游牧族种如西人生活在其中,他们喜欢以自己传统的流浪方式四处游荡。)
我们来到一片荒野,只见上千米高的参天大树耸立在羊肠小道两旁,这种树是当地特产,名叫“力阿罗”。同城市大多数地区一样,那地区也是多种族居住区,但大都是罗尔恩人。罗尔恩人属昆虫型,长有薄膜羽翼,鼻子卷在下巴下,伸缩自如。我们经过几个嗡嗡地飞过阴影的罗尔恩人,我才鼓起勇气招呼一位,用“普通话”一再介绍自己,最后他终于听懂了我的话,也用“普通话”询问我。
“有何贵干,地球人?”罗尔恩人彬彬有礼地询问,他那昆虫似的下颚使他的声音咔嚓咔嚓地怪响。“是这样的,”我说,“躺在这儿的是我们的妈咪,她死了。我对你们罗尔恩人一点也不了解,但我想知道你们是怎样处理死人的,我们能不能按照你们的方式埋葬我们的妈咪。要知道我们没有钱,即使有也只有几分钱。”
罗尔恩人在空中盘旋片刻才回答我,他的羽翼拍打的沙沙声荡漾在寂静的天空。
“我们做生意不用现钱,另有规则,”他回答道,“另外,是的,地球人,我们处理死人有一套自己的仪式。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乐意效劳,为你们妈咪安排这种仪式。”
“你们真是好邻居。”我说道,可是恰尔德却扯我的衣袖。“问清楚再说,”他耳语道,“也许妈咪不喜欢这种仪式,也许不干净。”
“我们相信每一代人都欠有下一代的债,”罗尔恩人坦诚相告,“‘生理债’。我们中有谁死了,我们就洗干净尸体,全身涂上油膏和香料,然后把尸体裹上树皮树叶。整个过程中,我们都吟唱着庄严肃穆的颂歌,鼓励灵魂踏上通往天国之路。”
“听起来倒不错,”我说,“是吗,恰尔德?”
“可不是。”
但罗尔恩人还没有讲完呢:“然后,我们才让死者履行他的义务。正如他自己早先被孕育一样,现在他也要孕育下一代。就是死者的一位近亲将自己的输卵管——”罗尔恩人说着他的腹部就伸出一根针状黑刺来——“插进尸体,输入卵子。当这些卵子孵成蛴螬的时候,它们便在死者的肉体里生长。死者就是以这种方式偿还他还是幼虫时欠下的债务。既然你们妈咪没有任何亲人能够参加这种仪式,那么我愿助一臂之力。你们想葬礼什么时候开始?”
我和弟弟已经给吓退了。“你真是太好了,”我说道,“可是妈咪,她——”
“才不愿意当作肉喂你们这些该死的蛆虫呢。”恰尔德替我说完那句话。
于是,我们匆匆地穿过那地区铺满落叶的林荫道,红色小车跟在我们急促的脚步后面滑行,直到走进一个无窗蜂窝式房屋遍布的地区时,才停下来。
街上挤满了伊勒姆人,他们就住在这些密室里。也有一些斯比东人、特万人和西人。我们的心房狂跳不已,一时简直喘不过气来。就在这时候,一阵撕裂人心的轰鸣刺破天空,只见一艘驱逐飞船从天而降,气势汹汹。我和弟弟一眼就认出这艘飞船来者不善——一连数月新闻媒体天天警告人们要警惕一伙海盗的袭击。
这伙海盗的基地设在月球上,他们在头目诺恩的率领下愈来愈猖獗。西边原野,三艘城市自卫队的飞船争先恐后冲向天空,却被导弹击落。
警报长鸣。飞船碎片雨点般向罗马瑞发倾泻下来。黑色驱逐飞船带着险恶用心降临。恰尔德拉了拉我的袖子惊呼:“你瞧!你瞧!海盗!”驱逐飞船悬浮在离城市半公里的上空。从奇袭用的航空港冒出几艘小飞船向城郊飞去,显然是空运登陆部队的。驱逐飞船退回高空轨道。我挽住恰尔德的胳膊说:“咱们走吧,这不关我们的事。”
于是,我们载着妈咪的遗体往前走,见到行人就拦住询问,可是海盗入侵弄得人心惶惶,谁都不想停留,尽管邻近地区平安无事,只是远处传来零星的枪声表明发生了异常事件。终于,我们遇上了一个愿意听我们倾诉的瓦斯姆人。他身材细长,活像一个人活生生地被拉长,浑身涂上深蓝色。只见他向前伸出一条腿,耐心地站在另一条腿上,倾听我诉说妈咪的情况,询问瓦斯姆人的葬礼习俗以及安葬费用。然后,他用不带种族口音的“普通话”回答:“是的,小先生,我们瓦斯姆人办事要花钱,但在有些情况下也可以不考虑经济因素,比如说为死者提供方便。我们的哲学是生死都是快乐事,都应该尽情地享受。生者不用说是自行享乐,但死者必须得到帮助才能享乐。为此,不计报酬,帮助死者走向继续享乐的明天,这对任何一个瓦斯姆人来说都是一种荣誉。虽然你们妈咪和我属于不同的种族,但我们的生理构造却是大同小异,因此我不觉得有什么困难。”
最后一句话令我莫名其妙,于是我请瓦斯姆人解释一下。他回答:“小先生,我们认为人生有四大乐趣——吃,喝,侃,色。然而,死者不幸,由于生理局限不能享受吃,喝,侃。不过却没有什么防碍他们享受最后一种快乐。这样,我们的风俗是让死者可以天天过性生活,直到尸体腐烂……”
我一把抓住恰尔德,再次推着红色小车疾行在罗马瑞发的街上,一口气将那地区远远地抛到身后,走进一个茅屋遍布,其间点缀着小卖部的地区。
小卖部卖些干杂、十字架、神学书刊及其图案希奇古怪的家具。
“菲格,瓦斯姆那家伙,他想——”
我还来不及回答,嵌在恰尔德手掌里的个人记忆器就嘟嘟地响了,乔·特里细小的身影出现在微型屏幕上。他已经用平时系在他的铠甲上的工具换来红外线机关枪,导弹发射器,还有迫击炮。由于个人记忆器的扬声器太小,因而远方哒哒的枪声十分微弱。乔·特里说道:“凭至善至美的福音书起誓,你俩究竟在干啥?别装蒜了。我知道你们不听我的话。那是你们的妈咪,是吗?”
“是又怎么样?”我毫不示弱,“也许你是铁鸡公一毛不拔,可我和恰尔德却觉得妈咪的葬礼总该像个样子。我们可不愿意因为你的吝啬而让妈咪葬身于臭烘烘的纳斯特人的肚腹。”恰尔德严肃地点着头。乔·特里凝视着我,表情古怪,他那油亮的秃头箍着那数据输入装置,装置下面是一张宽阔的脸。
“我的话你是左耳进右耳出,对吗,小子?我坦率告诉你,我爱你妈咪。对她的去世,我也很痛苦,但我不是傻瓜,将我所爱的女人同她留在身后的尘世烦恼混为一谈。菲格,你错就错在这里,可以说是本末倒置。不过,我不想和你争论。你看着办吧,去大讲排场安葬你妈咪吧,但不要把事情搞混了。你不是为了你妈咪,而是为了你自己。”“说得不错,乔·特里,”我反唇相讥,“尤其是想不花一分钱。”
“不说了,还是谈要紧事吧。我已经受雇于自卫队,我们一队人要去迎战在城中心登陆的一伙该死的歹徒。巴列维尔,霍浦和乌威尔罗斯也有歹徒,”乔·特里指的是罗马瑞发的其它地区,“所以你和恰尔德要避开那些地区,明白吗?诺恩是个十足的地狱魔鬼,而他的喽罗则是按照他自己的形象做出来的。打仗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在听吗,恰尔德?”
“在听,爹爹。”
“还有菲格——”
“怎么,乔·特里?”
“我们俩从来就说不到一块。这我倒不在乎,我跟自己的亲生父亲也搞不好,况且你不是我亲生的。但恰尔德却不同,他是你的骨肉兄弟。你要遵照你妈咪的遗愿,好好地照顾他。”
“我会照顾他的。”
“那好。我要走了,去打仗。”乔·特里扛起一门迫击炮,从屏幕消失了。屏幕也消隐了,只见恰尔德的手掌。
此刻,枪声大作——哒哒的自动步枪声,咝咝的激光火舌声。转弯处出现一群西人夸茨人罗尔恩人,向我们的方向径直跑过来。他们是躲避海盗,海盗不分青红皂白,正在滥杀逃难的平民。不同外星种族的嘴和喉发出的惊叫哀号声令人不寒而栗。人行道上血流成河,多种颜色的鲜血混合成惨不忍睹的调色板。我几乎是抱起弟弟逃离那里的,跑过一个街区又一个街区,始终领先那些难民数米,边跑边想,这一下我们完了,不是被难民的足蹄踩死,就是沦为海盗们的枪下鬼。我们冲进一条背街,甩开难民和他们身后紧追不舍的海盗,全速穿过一片毛毡帐篷林立的郊区,拐进一条窄巷子。巷子从帐篷顶上经过,进入一大片“力阿罗”巨树林,“力阿罗”树弯弯曲曲地耸立在四周古树的上空。一群西人与我们同行。没人敢停下喘口气,直到进入绿荫深处。我们进入了另一片荒原地带,从路两旁一串串脚蹼印看来,这地区是划为一种叫做格罗斯特的节肢人种居住的。格罗斯特人很腼腆,我们经过时,他们躲在巢穴里偷看我们。我们终于来到一片由岩屑积成沃土的高地,那里杂草丛生,果园点缀其中,四周是宽阔的空地,从坡上到谷底,全城面貌尽收眼底。
谁也没有兴致去领略风光。弟弟停好小车,一头伏在妈咪的胸膛上,放声大哭。西人围着妈咪团团转,抖着分叉的舌头嗅来嗅去,他们身体表皮有一层生物发光色素,因而皮肤颜色瞬息变幻。西人喜群居,爱管闲事。西人没有声带,不能用“普通话”与外族交流,他们自己之间的交流是通过身体气味变化和皮肤变色进行。为了与外族交流,每一群西人都雇有一个翻译。这次,翻译是一个地球女人。
真奇怪,直到她蹲在我们旁边我才注意到,而且她还居然赤身裸体呢。当时我正值青春年少,对裸体女人感到心跳,尤其是罗马瑞发的地球女人少如凤毛麟角。其实,她裸体只不过是职业的需要。作为翻译,她全身涂抹上模拟西人生物发光色素的热传感色料。通过调节自己的新陈代谢系统,可以使她的皮肤表面变暖或变冷,从而再现西人的身体语言,为西人与外族的交流提供接口。当几个西人走近妈咪,东嗅嗅西闻闻时,女翻译便将他们的问题翻译成“普通话”:“是土匪干的吗?”
“不是,”我回答,“是我们妈咪,在早些时候去世了。”
“带着死人出门是你们的风俗吗?”
“不是。情况是这样的,我们兄弟俩没有钱,因此四处走一走,请求帮助体面地安葬妈咪,但还没有遇上合适的。”
女翻译的肚脐辐射出橘黄色光线,呈波纹状,我的回答便被翻译过去了。这一答不要紧,西人骚动起来,团团围住妈咪,用缠绕着他们那又湿又黑的鼻子的触角挨擦她,用舌头舔她。不可思议的是,其中一两个居然昂起“那东西”来。恰尔德勃然大怒,一掌打去。他仍在哭泣。
“滚开,你们这些脏东西!”他边骂边挥舞着小拳头。我转身对女翻译说:“喂,叫他们走开。”
女翻译的小肚子再次变色,西人立刻呈现七色光彩,作为回答。接着女翻译用“普通话”高声说:“生命是旅行,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生命的意义在于旅行本身,不是从一个地点到另一个地点,而是走向不断隐退的地平线。说生命的彼岸是荒谬的,重要的是漫长而奇异的旅行本身。”“可这与他们往妈咪身上撒尿有什么关系?”我问道。
“每一个西人都为生命之旅而活着,”女翻译进一步阐释,“但我们也希望得到死亡所带来的安宁,希望得到旅行后的安息,希望我们可以躺下来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