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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血宝马-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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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那炕上,两姐妹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白烟开始在屋子里弥漫,渐渐将什么都罩住了。炕上,风筝和风车咳着,翻动着身子,却是怎么也爬不起身。   
从骨孔里喷出的白烟越来越浓。只一会儿工夫,两姐妹的身子一软,迷昏了过去,再也不省人事。   
“噗”地一声轻响,一块地板取去了,接着又一块地板也取去。银圈的头从地板下探出,看了看动静,笑着,爬进了屋子。他得意地搓着手,向炕边摸去。   
突然,他发现了什么,回过手,把桌上的木片风车取到了手里,笑着对着风车叶片吹了一下,叶片转动起来。“好玩!”银圈对自己说,把风车咬嘴里,蹑着手脚,走近炕,对躺在炕上的风筝风车做了个擒拿的手势,笑道:“先带走谁呢?”   
他像狗似的对着姑娘的脸嗅了嗅,拍了下风筝的脸:“嗯,你脸上有股香味,先带你!”他从腰间取下一根套绳,往风筝的腰上一套,又一抽,风筝便被拎了起来。“真轻!”他摇起了头,“干脆,两个一块带上。”   
他把风车的腰也套上了绳,一手一个,从炕上拖了下来,往地板窟窿口拖去。   
一条细长的人影子落地板上。   
银圈一愣,看着面前的影子,脸色变了。   
“你是谁?”他没有直腰,问。   
影子没有回答。   
从影子的动作上可以看出,这人正在缓缓抽出一把刀来。银圈的两只手一松,风筝和风车的身子“咚”地一声落在地板上。   
影子手里的刀又尖又细。银圈缓缓抬起了脸,猛然失声:“是你?”   
“咝”地一声轻响,一滴血出现在刀尖上。   
接着便是银圈倒下的沉重的响声,木片小风车滚落,在地板上转动起来,站在银圈面前的是一双挂着双环的马靴!   
京城一条小胡同口,赵细烛和上驷院的驼背公公扛着几副鞍辔拐了出来,往街市走去。   
鞍辔显然是宫里的旧时珍物,镶着珠宝。   
赵细烛问道:“二位公公是上驷院的司鞍、司辔吧?”“就是。”驼背公公道,“要不,这皇上的鞍辔,谁能扛出宫去卖了?”   
赵细烛说:“卖这马鞍子,也是皇上下的旨?”   
驼背公公道:“你没听说宫里又要遣走一批太监了?每人发三两安家银子,这也不是小数,不卖些家当,能发得了么?”   
“是么?”赵细烛一惊,“又要遣走太监了?这消息当真?”   
驼背公公道:“怕了?”   
赵细烛苦笑:“我是想……我是想,真要是出了宫,我可怎么安身?”   
驼背公公道:“家里没人了?”   
赵细烛:“没人了。爹妈都死了,几门亲戚家,上两年染上了麻风,被封了门,一把火把老老小小全都给灭了。我要是还有脸回去,也回不了。”   
驼背公公问道:“你那段割下的‘高升’,还挂在老家的祠堂么?”   
赵细烛道:“听说早被人从梁上打了下来,扔给狗吃了。”   
驼背公公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道:“你还年轻,可千万别想不开喔。真要是轮上了你,你就认了,出了宫,求人给个活干,有口饭吃,也就该知足了。对了,我有个远房表亲是开棺材铺的,你真要是没活路了,就去他那儿,好歹学个上漆敲榫的手艺,也不至于饿死了。”   
赵细烛苦笑笑,没再作声。   
这天一早,宫门口便有上百个被遣出宫的太监排着长长的队伍,前来领取银子,领了银子的便朝着身后的大殿叩个头,抹着泪往宫门外走。   
队伍后头的石柱旁,站着赵细烛。他两眼失神地目送着这些弓着腰、背着小包裹黯然离宫的公公们。那队伍里,和他一起卖鞍辔的那个驼背公公也在,老人的背像是驼得更厉害了。   
驼背公公领了银子,披散着满头白发,回脸看了宫里最后一眼,叩下个响头,向着宫门外踽踽走去。赵细烛的眼里浮满了泪水。他知道,这样的情景,也许明天或者后天就会轮到他自己了。   
直到夜里,赵细烛才听说,白天出宫的公公,投河自杀了好多个。   
这一夜,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恶梦里挣扎出来的。早上照例去殿坪扫地,他就见到赵万鞋手里托着个瓷盘匆匆走来,盘里放着些银元和纸币,显然,他在替谁募钱。   
“各位公公,”赵万鞋的嗓子有些哑,眼睛红红的,“有谁身边带着钱的,捐几文出来,昨天放归的公公,投河死了五位,尸身还在河里泡着,等着雇人打捞哩。”有几位公公停下扫帚,摸出钱放进盘子。赵万鞋走到赵细烛面前,看着他的脸,低声问道:“你的脸,怎么这么难看?病了?”   
赵细烛目光散乱:“这投河的五位公公……有上驷院的那位驼背公公么?”   
赵万鞋苦叹了一声:“别问了,要是袋里有钱,你就给他……捐几个吧。”“这么说,他们死了?”赵细烛喃声,脸上滚下泪来。赵万鞋的眼里也涌出泪,道:“细烛,别再说了,人死如灯灭,全当是灭了一盏灯吧。”   
赵细烛用手背抹去泪,从内衣袋里掏出一个手巾包,打开,包里是五六块银元。他把银元全都放进了瓷盘。赵万鞋惊声:“你积攒的钱,全在这了。怎么,不过了?”赵细烛没再说话,拾起大扫帚,继续扫起来。   
太监用膳房里,一群太监在长桌前吃着饭。   
“说听了么?”一个干瘦的太监低着声道,“宫里闹鬼了!”   
几颗太监的脑袋凑了过去:“当真?”   
那干瘦太监道:“当真!听说,内务府有个公公夜里听见有女人的哭声,就睡不着了,起了床,跟着那哭声走,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众太监面色紧张地问。   
干瘦太监压低声音:“防火夹道!”   
“防火夹道?”众太监惊声,“那公公见着鬼了么?”   
干瘦太监道:“见着了!那位公公刚想跑,没想到这女鬼回过了脸来,一把掐住了公公的脖子,就这么一拧,公公死了!”   
众太监发出“哦”的一声惊叹。一旁,手里端着碗的赵细烛在默默地听着。他想说,死了这么多公公,哪有不闹鬼的?可他没把这话说出来。   
自己要是能碰上鬼就好了,他对自己说,鬼将命索了去,不是什么都解脱了么?   
“租马局”的破烂院门“哗啦”一声被推开,一条人影在黑暗中从院外投了进来。突然,寂无人声的院子里响起曲宝蟠的声音:“我知道你会来!”   
人影怔了一会,道:“我也知道你会等着我!”   
曲宝蟠声音很浊:“那你为什么还不进来?”   
人影走进了院门。   
进来的是索望驿。   
从窗外射入的惨淡的月光下,索望驿和曲宝蟠默默地对视了好一会。许久,曲宝蟠的手抬起,一松,“哗”地一声,一把银元从他的指缝间滑落,落了一地。   
“你留下这几块银元,不会是向我买回你的命吧?”曲宝蟠看着索望驿道。   
索望驿道:“你小看我索大人了!”   
曲宝蟠道:“在你眼里,我如今只是个给马治病的马郎中,而你,是当年那个能从天山盗来一匹汗血宝马的朝廷英雄!”   
“知道我为什么要盗来宝马,再送进宫里去么?”   
“为了皇上的体面!”   
“不对!皇上的体面不在马上,而在龙椅上!难道你忘了,大清的皇帝都是什么皇帝么?”   
“都是马背上的皇帝!”   
“对!既然大清国的皇帝都是马上皇帝,那么,我身为大清国的臣子,就不能看着皇帝胯下无马!”   
“可你也许没有料到,你冒死夺来的那匹汗血宝马,溥仪根本就没有骑过一回!”   
索望驿冷声一笑:“所以他做不成皇帝了!”   
曲宝蟠的声音似乎从鼻孔里发出来:“你后悔送马了?”   
索望驿道:“我身为大清国的将军,后悔二字从不沾身。倒是你,说出的话来,越来越不像王爷了!”曲宝蟠哈哈大笑:“说得对,我曲宝蟠早就不是王爷了!我已经说过,我如今只是个马郎中!”   
索望驿道:“正因为你曲王爷当上了马郎中,我才给你留下谢你的银子。”   
“你想谢我?”   
“就凭着你这么多年给马治病的份上,我该谢你。”   
“我治我的病马,与你何干?”   
“可你忘了,我比你更喜欢马!”   
“这倒也是,”曲宝蟠不无嘈弄地道,“京里京外,谁都知道你索大人有一双识宝马的眼睛!”   
索望驿道:“可这双眼睛,你想把它取了!”   
曲宝蟠重声:“那是你的仇人要用一双狗眼换你的人眼!”索望驿笑了起来,指着桌上的一只打开着的铁盒:“就是这盒里的狗眼?”   
“正是!”   
“那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淌过马血的地方,不该再淌人血!”   
“你是说,要换个地方取我的眼睛?”   
“你是明白人!”   
“何时动手?”   
话音刚落,曲宝蟠对着索望驿的门面就是一镖!索望驿躲过,从窗口跳了出去,曲宝蟠也紧跟着跃起。   
两人几乎同时落在院子里。   
索望驿站定了身子,道:“我知道你还不想杀我。如果你想杀我,你不会失手的!”“说得对!”曲宝蟠笑了起来,“等我弄明白了一件事,我自会杀你!”索望驿也笑了起来。曲宝蟠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居然要弄清明白一件本不该让你明白的事!”   
“你知道我想弄明白什么事?”   
“当然知道!既然你已经卷入了汗血宝马之争,那你就一定想知道有关汗血宝马的一切!”   
“错了!”曲宝蟠冷笑了一声,“你不会想到吧,我曲宝蟠已把宫里的这匹汗血宝马的来路打听得一清二楚!”索望驿也冷笑了一声:“可你只知道这匹汗血宝马的来历,却并不知道,在这匹汗血宝马的身边,还有多少愿为它舍命的人!”   
“哈哈哈哈!”曲宝蟠大笑起来,猛地收起笑声,厉声道:“索大人!你不愧是朝中带过兵的人,既能驭宝马,也能使利器!我曲宝蟠这把大好砍刀,算是被你握在手里了!你没说错,我想知道的,正是这件事!”   
“你之所以想要知道有多少人愿为这匹宝马舍命,是为了办一件事。”   
“说下去!”   
索望驿的牙缝里嘣出了两个字:“夺马!”   
曲宝蟠又一次大笑。   
“曲王爷!”索望驿逼视着曲宝蟠:“你笑得太早了!如果我把发生在汗血宝马身边的一切都告诉了你,我想,你再也笑不出来了!”   
“这么说,你是打算告诉我了?”   
“是的,我会告诉你这一切的!三天后,我在马神庙里等你!”   
曲宝蟠想了想,道:“好吧,三天后的晚上,我在马神庙等你!”   
青森森的月光下,赵细烛盘腿坐在宫内防火夹道的荒草间,手里拨弄着他的“黑小三”,苍白的脸上嵌着一双丢魂落魄的眼睛。显然,他在等着掐死他的“女鬼”。他想,只有这样,自己就再也没有烦恼和担忧了。   
“细烛——!”远处,传来赵万鞋的喊声。   
赵细烛捂住了耳朵,坐着不动。有什么东西走在枯草上,沙沙地响着。赵细烛对自己说:“来了!掐死我的鬼来了!”沙沙声愈来愈近。他闭上了眼睛,喃声道:“掐我吧!我就是来等着你掐我的!”   
沙沙声突然停了。   
赵细烛闭着眼道:“动手吧!赵公公说,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没什么可惜的。赵公公还说,人死如灯灭,就当是灭了一盏灯。赵公公还说,你赵细烛活着是太监,死了就不是太监了,为了这个不是太监的名,我不怕死……”   
“我说过这样的话么?”响起赵万鞋的声音。赵细烛猛地睁开了眼睛,怔怔地看着站在面前的赵万鞋,看了好久,眼睛渐渐被泪水蒙住了。他一把抱住赵万鞋的腿,低声哭了起来。   
防火夹道外暗外,白袍人鬼手站在阴影里!   
好一会,鬼手轻轻摘下了脸上的马脸面具。她在高墙的影里默默地打量着恸哭不止的赵细烛。   
“九春院”的戏台两侧挂着西洋汽灯,灯绒烧得咝咝作响。满台丝弦悦耳,豆壳儿在台上悲容满面地唱着《琵琶记》一折里的《糟糠自厌》:“……乱荒荒不丰稔的年岁,远迢迢不回来的夫婿。急煎煎不耐烦的二亲,软怯怯不济事的孤身……”   
她唱得满脸是泪。   
戏楼外,一辆黑色轿车驶来,在楼门前停下,从车内下来一个西服革履的中年男人。他是军火商曾笑波。   
曾笑波戴上白手套,拄着手杖,向戏楼大门走来。   
台上,豆壳儿在唱着:“……衣尽典,寸丝不挂体,几番要卖了奴的身……”   
茶倌引着曾笑波上了楼,道:“先生请!”曾笑波回脸看了看戏台,问:“谁的戏?”茶倌忙道:“是豆壳儿的戏!”   
曾笑波戏谑地笑道:“告诉他去,他要卖身,本爷买了!”   
茶倌打起了帘门,曾笑波一抬眼,看见背着他坐着一个穿着白色西服的人,便轻轻一咳。   
“曾先生赴约,果然是有请必应。”屏风前响起白玉楼的声音。   
曾笑波一笑:“白大姑娘请客,曾某岂敢违约?”   
一身西洋男装打扮的白玉楼缓缓回过身来。她完全变了一个人,脸上浮着一层令人畏惧的肃杀之气。“请坐。”她示意曾笑波在已经摆了酒茶的桌边坐下。   
曾笑波道:“白大姑娘这身打扮,非常入时。”白玉楼一笑:“是么?当年,我在德国克虏伯炮厂第一次见到曾先生的时候,记得曾先生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句话。”曾笑波也笑起来:“我也记得白大姑娘当年对我说的第一句话,那句话是……”“还是我来说吧,”白玉楼笑道,“我对曾先生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会开枪么?”   
两人大笑起来。   
茶房外,两个戴礼帽的男人靠在墙上。显然,这两人是曾笑波雇用的杀手。从楼下的戏台上传来豆壳儿的唱戏声:“……呕得我肚肠痛,珠泪垂……”   
茶房里,曾笑波道:“白大姑娘的意思是,供给长江南北两地的军火,划一块归你来做?”   
白玉楼道:“不是一块,而是一半。”   
“也许,我还得再次告诉你,德国人卖的军火,已经不需要再靠中介人了,他们已经在上海、天津等地开设了办事局。”   
“这我当然知道。如果不是因为咱们的军火买卖难做了,我会求你曾笑波么?”   
“也许,白大姑娘这一回是求错了人。”   
“是么?”白玉楼笑笑,“只有烧错的香,没有求错的人!”   
茶房外,两个杀手听着茶房里的动静,从腰间摸出了手枪。   
豆壳儿的唱戏声像在哭泣:“……千般生受,教奴家如何措手?终不然将骸骨送往荒丘……”   
白玉楼在屋里踱了几步,仍是不紧不慢地道:“当年,你曾笑波还在德国克虏伯炮厂学枪械的时候,也许不曾想到过吧,中国最大的军火商人白玉楼,也会有一天求到你的门上来。”曾笑波道:“对于白大姑娘当年提携我的事,曾某没唇不忘。当年,若不是白大姑娘让我做上了驻德国克虏伯炮厂的买方代理,曾某也不会有今天。不过,世情变迁,谁也控制不了的。德国人不是笨蛋,他们把军火直接做到了各支军队的司令部辕帐之中,要想再从他们口里硬掰下一块饼子来,恐怕连手指也会被咬去一截的。”   
白玉楼道:“可你的十个手指,不是全在么?”   
曾笑波一怔。   
茶房外,两个杀手打开了手枪机头,举着枪,随时准备冲入。   
白玉楼背着手,笑道:“曾先生如果不健忘的话,或许会记得这么一件小事:你背着你的德国雇主,盗用上海礼和洋行的名义,私自从德国贩运了长陆路管退快炮十六队,克虏伯炮136尊,我说得对么?这么大的事,若是捅出去,怕是德国人不会饶你吧?”“你……”曾笑波拭起了汗,“你这是道听徒说!”白玉楼一笑,拉开皮包,取出一叠纸,往桌上一放:“你自己看吧,这就是那笔生意的清单!要我念给你听听么?”   
曾笑波额上汗珠滚滚。   
白玉楼知道已经控制了曾笑波,这才从身后取过那轴从天桥买来的《天马图》,轻轻放到了曾笑波的面前。   
曾笑波突然笑了起来,把手里的半截烟扔出了茶房。   
茶房外,两个男人看见扔出的半截烟,知道这是收兵的暗号,便收起了手枪,悄悄退下楼去。白玉楼和曾笑波从茶房里走了出来。   
曾笑波彬彬有礼地笑着:“请!”   
两人走下楼,被戏台上的唱声吸引了,回过脸去。直见那戏台上,豆壳儿从地上挣扎而起,悲声唱:“……相看到此,不由人泪珠儿流,正是那……不是冤家不聚头!……”   
曾笑波笑道:“好个‘不是冤家不聚头’啊!”白玉楼也笑道:“聚头未必是冤家。”   
“但愿如此!”曾笑波莫测高深地道。   
白玉楼看了看拿在曾笑波手里的那轴画,笑着道:“本姑娘的这幅宋人《天马图》,可是国宝,请曾先生一定将它给送到麻大帅手中!”   
曾笑波得意地道:“当然!只要麻大帅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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